你们,到底想保护谁?又想消灭谁?迁徙的长路,一天又一天走下去,审判庭战士们的遗体,不时会在雪原上被发现。大部分的战士都是在通知各村庄避难的过程中,死于大雪封山的危险和野兽袭击中。郑修远和猎人们挖着墓穴,安葬这些战士们。墓穴很浅,薄薄的泥土层下,就是坚硬的岩石,怎样都挖不深。宋云颖把一捧泥土覆盖在遗体上,怔怔地看着这些年轻的士兵们。她知道,这些士兵在太空城上,必定有他们心爱的妻子和孩子。宋云颖陷入了迷茫。她知道,审判庭和偷渡者原本应该是敌对关系,审判庭原本应该冷酷无情地把偷渡者送进地狱,阻止他们破坏这脆弱的环境;但是现在,却因为保护这些偷渡者而丧命。也许,这就是作为人的良知,看着别人在这活地狱中身处险境,不愿袖手旁观,甘愿不顾一切地去救援的良知。但是这种良知,正是宋云颖当初在自己心里狠心抹去的。因为那时的她,眼中看到的只有下面汇报上来的各种冷冰冰的数字,冰冷地显示着每天非法偷渡到这里的人数,冰冷地显示着每年太空城里的遇难人数。牺牲不守规矩的少数人,让遵纪守法地在太空城里等待的人能早一天搬到完工之后的星舰上,这叫理性。当良知和理性发生冲突时,她曾经以为很容易做出正确的决定。但是当她真正走到这些偷渡者当中时,才发现,原来想做出一个既有良知,又有理性的决定,竟然比登天还难。迁徙的村民队伍一路往北走。天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路上不少光源站被更早之前出发的平民们破坏,他们急于拆解光源站,砸毁设备,取出里面的金属,打磨成狩猎所需的标枪头和箭头。宋云颖问郑修远:“他们不知道,这样破坏光源站,是在断后面的人的生路吗?现在气温已经很低了,如果没有光源站提供的光和热,气温会降得更低,足以致命。”郑修远说:“如果他们不这样做,眼下就已经活不下去了,又怎么顾得上后面的人?”宋云颖说:“这种事,如果让审判庭捉到了,是可以就地处决的。”郑修远说:“但是审判庭没有这样做。”宋云颖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是阿史那雪带头纵容,破坏了规矩。“前面有一座森林。”探路的猎人们返回后向村民们通报情况,“很温暖,没有雪,很多其他村的村民决定在那里定居,但是……”他们的神色有点古怪,看向宋云颖。她必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宋云颖说:“森林里有数不清的石像,处处透露着古怪,还有一个冒着硫黄蒸汽的岩浆大湖。对吗?”老村长问:“我们,可以在那里定居吧?”海崖村不少老人都已经受不住这漫长的迁徙了,其中甚至有两名老人,已经在迁徙路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恐怕不行。”宋云颖说,“继续往前走,跨过南纬二十度线,前往2号大陆,那边才是安全的。”有时候,村民们是劝不听的。郑修远看了一眼宋云颖,发现她神色不太对。她静静地坐在巨龙法涅尔修长的脖子上,一动不动,并不像平时那样跟村民据理力争。他跟她接触的时间久了,知道她大概是在向莉莉丝发送指令。她发送的是什么指令?郑修远心中忐忑不已。“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郑修远只能这样安慰宋云颖。村民们加快了脚步。当他们看到地平线上的冰雪开始消退,出现翠绿的森林时,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撒开脚丫,一路狂奔。前面是好大的一片森林!大树参天、鸟语花香。茂密的森林尽头是一片**在地面的熔岩湖,毫无疑问,这是地壳形成时,残留的未冷却的熔岩在这里长时间保持液态形成的。雪花飘落在熔岩大湖里,在岩浆上迅速融化,紧接着汽化,变成漫天彻地的水蒸气。大湖里有数不清的怪物雕像,身高大多在十米以上,头顶落满雪花,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定格在它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怪物是怎么回事?”郑修远记得海崖村遭到韩丹袭击时,她麾下就有不少这种人造硅细胞生物,只要温度较低,就会被活活冻死,变成石头般的雕像。一座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简陋小桥,从湖边延伸到岩浆湖中间。岩浆湖的正中心是一座山丘般大小的光源站。光源站已经被破坏,这是岩浆湖光线暗淡得像地球夜晚的主要原因。光源站表面被石头砸得坑坑洼洼,排成阶梯的样子,便于定居在这里的村民们攀登上去,拆解光源站的零件。村落附近是一艘长满青苔的废弃飞船,看样子已经坠毁很多年了,飞船的门被村民们撬开,货仓里好几十吨的货物,包括工人们的制服,被村民们拿出来用了大半。一条蜿蜒的溪流从不远处的雪山峭壁中渗出,在充满暖意的森林中潺潺流过,绕着岩浆湖,冷却岩浆,同时也加热溪水,变成冒着蒸汽的温泉。冷却的岩浆变成石头,隔开了岩浆湖和环绕着岩浆湖的温泉,水边丢弃着村民们的取水工具,以及还没洗完的衣服。但是,村民们去哪里了?探路的猎人记得半天前,他们来到这里时,还得到了村民们热情的接待。但是现在,只剩下空****的房子。房子的屋檐下挂着腊肉和兽骨,兽骨在昏暗的森林中,亮着星星点点的磷光,据说在地球古代,这样的磷光会被迷信的人称为鬼火。“一个人都没有,真奇怪。”一名猎人对陆征麟说。一声枪响,惊飞了森林里的鸟类。有人中枪倒地,大声哀号!“有埋伏!”老沈大声喊着,让猎人们收缩防线,保护身后的老人和孩子。数不清的人从屋后、从树上,朝海崖村的村民们射击,猎人们开枪还击,双方各有伤亡。郑修远把宋云颖护在身后,朝着大树上晃动的人影开枪,一个人中枪,从树上栽倒下来,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鲜血喷涌而出。这画面让郑修远双手发抖,怎么也无法瞄准下一个目标,他知道自己杀人了,但是他不杀别人,别人就杀他,自己死了拉倒,但是谁来保护宋云颖?眼看海崖村的村民们陷入危难中,越来越多的村民中枪倒下,宋云颖却一直在犹豫,她拿不准自己要不要出手。“村长中枪了!我止不住他的血!”村民们的惊叫声传入她的耳朵,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海崖村的村民们只是“亚细亚”星舰上数不清的非法定居者之一,但也是这世上,除了最高科学院之外,为数不多的没有排斥她的人群。大地猝然被撕裂,数不清的骨矛从地下蹿出,每一根骨矛都不偏不倚地刺中一名敌人。天地间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被眼前这可怕的画面惊呆了。郑修远在恐惧中颤抖着身体,过了很久,才用艰涩的声音对宋云颖说:“不是让你别动手吗?你这样做,会被大家当成怪物排斥的。”宋云颖怔怔地站着。老沈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拍拍郑修远的肩膀,说:“别怪她,她不动手,我们只怕全都要死在这里。”老沈的腿也中枪受伤了,好在对方子弹不足,用的是自制的简陋弩箭,他才伤得不重。村民们制服了仅剩的袭击者,一名袭击者大声哭着说:“为什么你们要来这里!粮食已经不够吃了!你们来到这里,大家都要饿死!”“这森林不是很多猎物吗?”宋云颖躲在郑修远身后,问袭击者们。“这已经是韩丹看我们可怜,网开一面的结果了!”一个瘦小的男人说,“她允许我们每个月狩猎固定数量的猎物充饥,要是超出数量,她就会下毒手!”他们说的只怕是真话。那些悬挂在屋檐下的兽骨,有被研磨过的痕迹。粮食不足的时候,人们会把兽骨研磨成粉,用来充饥。兽骨哪怕磨成粉,也很难消化,但是总比饿着肚子好。村长死了,他身中数枪,血流如注,临终前用颤抖的手,把记载着海崖村居民生老病死的旧本子,交给了猎人首领老沈。这意味着,村长把带领全村人活下去的重任都托付给了他。村长的儿子朝着宋云颖大喊:“救救我爸爸!想办法救救我爸爸啊!”二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老沈拉住年轻人,劝告说:“没有人能死而复活,按照联盟的法律,永恒的生命只授予最重要的科学家……”“去他的法律!”年轻人甩开老沈的手,揪着宋云颖的衣领,“那为什么你要把死而复生的能力授予陆征麟他们?那一整队不死的雇佣兵是谁造就的?”“给我放手!”郑修远拉开年轻人的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不死的生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没给我不死的特权!”年轻人红着眼睛大吼:“那陆征麟他们是什么?可以死无数次的炮灰吗!”宋云颖不作声。那时的她,只想着制造一支不死的队伍,对付别的韩丹。但是不死的生命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她并没有想过把这样的能力授予郑修远,宁可百年之后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是的,我们就是可以死无数次的炮灰。”陆征麟的声音从森林深处传来。他的不死佣兵团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一路奔波,他们才赶到这里,终于追上了海崖村的村民们。他们一身的伤,身上、脸上都是瘢痕和冻伤的坏疽,很明显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雪地里前行,对准备不足的他们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偏偏他们又死不掉,无论被冻死多少次,莉莉丝在他们血液内的孢子都会自动修复身体,让他们承受着深入骨髓的伤,忍受着致命的痛,哪怕被伤痛折磨到试图自杀,也照样死不掉。陆征麟以为自己在冰天雪地中搜索废村,已经成功地救出了一百多人。但是接下来的几天,老天爷尽情地嘲笑了他的天真,那些人不像他们那样有不死的生命,在迁徙路上,一个接一个地冻死在零下五十多摄氏度的雪原中。最后,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们这支小小的不死佣兵团。“站起来,面对这该死的人生。谁让咱们生在这个最糟糕的时代。”陆征麟向年轻人伸出手,想拉他起来。年轻人看了一眼陆征麟的手掌,只觉得一阵恶心,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陆征麟被严重冻伤的手,断了好几根手指,**的指骨覆盖着一层从血肉中长出来的菌丝,正在顽强地长出新的手指。“这不算最糟糕的时代。韩烈将军在世时,才是最糟糕的时代。”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森林里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蹄踏破枯枝落叶的声音。来的人是审判庭的欧阳上尉,带着他一整个加强连的一百多个士兵,人人都背着枪,一身黑色的审判庭作战型动力铠甲,有很完善的防寒功能。“这是审判庭的作战部队,跟以前咱们常见的二线巡逻部队是两码事。”老沈说着,让大家往后退几步,不要起冲突。“你们,到底想保护谁?又想消灭谁?”大家心里都有个问号。欧阳上尉摘下动力铠甲的头盔,扫视了一圈众人,向宋云颖行了一个军礼,拿出一份文件:“现在,我宣读来自审判庭最高层的审判令:保护平民,无论他们来自何方、通过怎样的途径来到这个世界。同时,消灭韩丹!签署人,审判庭大督察官,梅小繁。”一百多名士兵齐刷刷地举枪瞄准宋云颖。陆征麟冷眼旁观,他不管对审判庭,还是对宋云颖,都没有好感,管他谁死谁活。郑修远突然拦在宋云颖身前,不许他们开枪。陆征麟的脸色突然变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冷不防地把欧阳队长打翻在地,抢过他的枪,顶着他的脑袋大声下令:“全都不许动!不然我打死他!”他不在乎宋云颖的死活,但是他跟郑修远是同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孤儿,情同手足。他麾下的不死佣兵团更是不在乎性命的狂徒,看见大哥动手了,也纷纷拿起枪,围住审判庭的战士们。欧阳上尉根本不在乎自己被枪指着脑袋,他反手握住枪管,强行挪开枪口。陆征麟感到不妙,当即开枪,子弹打在地面,泥土飞溅,红热的枪管灼烧着上尉的战术手套,散发出高分子材料燃烧时的焦臭。没有人能握住开枪时,温度高达数百摄氏度的枪管,哪怕他愿意付出手掌被烤成焦炭的代价,烧成炭的手掌也同样不可能握住枪管!陆征麟连续开枪,试图用这个方法把枪夺过来。上尉的战术手套受热起火燃烧,露出手套下铮亮的金属手掌。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嘲笑说:“对不起,我是残疾人,义肢不怕烫手。”然后用力一夺,握着发红的枪管,像抡斧头般,狠狠地用枪托把陆征麟打得满地找牙。审判庭精锐和凭着不怕死就耍横的陆征麟之间,隔着一道银河那么宽的实力差距。“你快逃!这里我顶着!”郑修远大声对身后的宋云颖说。他和她都知道,他根本顶不住训练有素的审判庭精锐,但是在宋云颖心里,只要他有这份心,她就很高兴了。巨龙法涅尔突然腾空而起,扑向审判庭。战士们的子弹打在它身上,在坚硬的鳞片上发出一阵阵火花。鳞片碎裂,但是鳞片下方还有另一层灰白色的鳞片,子弹根本打不透!纵使欧阳上尉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法涅尔:“见鬼!这怪物竟然长了一层凯夫拉装甲!”凯夫拉装甲的本体是一种高强度的芳纶纤维,属于有机物,在地球时代广泛用于制作防弹衣,甚至压制成装甲车的复合装甲。既然是有机物,那就难不倒韩丹,在设计法涅尔之初,她就在它的真皮细胞里集成了能分泌结构类似凯夫拉纤维,但是更坚固、更耐高温的高分子层的人造基因。有士兵动用了电磁突击步枪挂载的榴弹发射器,在法涅尔身上炸出一团团火球。法涅尔吃痛,疯狂地攻击士兵们,但是榴弹发射器照样炸不穿法涅尔的鳞片。那结构复杂的鳞片上,厚厚的高分子纤维下面,还有人造硅基生物特有的硅酸纤维层,再往下还有一层法涅尔这独特的核动力硅基人造生物特有的贫铀金属网……法涅尔的攻击扫得士兵们人仰马翻。欧阳上尉艺高人胆大,试图跳到法涅尔身上,零距离开枪,但是被鳞片反弹的子弹伤了不少自己人!他们哪里想过,这头为了在星舰建设早期,能在原始大气层中,冒着超大规模陨石撞击翱翔天际的人造怪物,它的鳞片结构竟然是照着地球时代的主战坦克装甲设计的!有战士大声对着通信器喊:“我们需要穿甲弹!地球时代用来对付坦克的那玩意儿!这怪物简直是生物坦克!”法涅尔巨大的爪子一巴掌就打断了无数巨树,疯狂之中,它体内的核裂变核心高速运转,产生极高的温度,它巨大的鼻孔不断吸气,用空气冷却体内的核裂变核心—一个原理类似碳基植物细胞内的叶绿体的器官。不同的是,叶绿体利用太阳光辐射的能量为光合作用提供能源,硅基细胞裂变核心利用铀、钚、锎等重元素释放的核辐射,为自身提供更为充沛的能量。听说地球时代早期的人造卫星上的核电池,工作原理也与它类似。吸入体内冷却核裂变的空气,被法涅尔从嘴巴吐出来,空气在它体内被加热到很高的温度,滚烫的热量一离开口腔,就炙烤得周围的植物迅速脱水、碳化,燃起大火。“这怪物真会喷火!韩丹设计它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别说是审判庭的战士们,就算是海崖村的村民们,也都夺路而逃。毕竟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被它狂怒之下不分敌我的攻击给震惊了。“不……不是我!我没对法涅尔下达攻击命令啊!”宋云颖站在乱逃的人群中,手足无措。身边只有不怕死的郑修远,试图以螳臂当车的勇气保护她。欧阳上尉仍然在和法涅尔缠斗,但是他这种沙场老手,作战的同时,还是敏锐地注意到,法涅尔喷出的热浪,点燃周围植物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意味着法涅尔吐出的气体温度越来越高。欧阳上尉对士兵们下令:“设法激怒它!让它不停战斗!不要让它休息!这怪物唯一的弱点可能是无法持久作战!让它体内的裂变堆继续升温!只要来不及冷却,它就会把自己烧死!”一声筋断骨折的巨响,欧阳上尉阵亡!法涅尔把上尉一脚踩扁!森林里的腐殖土层不过一米多厚,法涅尔愤怒之下飞上天,再借势俯冲直下,踩出的爪印足有两米多深!连泥土下的岩石都被它踩碎了!“无法持久作战?我制造的生物,怎么可能会这么差劲?”另一个韩丹的声音,从岩浆湖的方向传来。法涅尔扑打着翅膀,飞到她身边,爪子踩在岩浆湖里,完全不在乎将近一千摄氏度的熔岩高温。法涅尔只听从最强的韩丹指挥。这意味着眼前的韩丹,实力在宋云颖之上!正规军并不会因为指挥官的阵亡就群龙无首。随军的连级督察官立即代替阵亡的上尉,继续指挥作战:“信号显示,站在熔岩上的韩丹释放的神经脉冲更强大,控制着法涅尔,判断的方法是……学术问题我们暂时放一放。我们集中火力,联合海崖村的村民和陆征麟佣兵团,先除掉熔岩上的韩丹。”但是,督察官终究是半路出家的审判庭学者,在战术上犯了严重错误,陆征麟佣兵团看见审判庭被法涅尔打得七零八落,只顾着继续跟士兵们交火,根本不理会督察官的停火要求。而以老沈为首的海崖村猎人们,干脆作壁上观。老沈小声对身旁的猎人说:“宋云颖教过我们耕种农田,算是对我们有恩,算是我们村的人。其他各方都是我们惹不起的狠角色,这神仙打架,咱们少掺和。”但是,韩丹的攻势是不会停止的。郑修远震惊地看见,岩浆湖中被冻死的雕像般的怪物,一头接一头地拱破冻结成岩石的外壳,带着岩浆般的炽热光泽,朝着海崖村的村民们涌来!郑修远以前听宋云颖提起过,在星舰建造之初,整个“亚细亚”星舰是星际物质堆积成的炽热原行星,星球表面是汹涌的岩浆海洋。那时的她制造了数不清的硅基人造怪物,它们天生能适应岩浆海洋炽热的高温,代替工人在星舰表面施工,星舰冷却之后,就被遗弃在世界各地,被冻成石雕。尽管只是工程型怪物,但是它们庞大的体型、巨大的力量,仍然能对海崖村的猎人们造成致命的威胁。韩丹正在给这些怪物第二次生命,同时榨干它们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把它们作为一次性的炮灰使用。“快逃!我控制不住它们!”宋云颖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韩丹之间的决战,大多是以争夺莉莉丝的控制权,互相弄死对方为目的,比拼的是谁的神经脉冲能压制对方,实现对莉莉丝的控制。猎人们和怪物交战得难舍难分。幸好有宋云颖的压制,这些刀枪不入的怪物们动作变得非常迟钝,让猎人们勉强能站稳脚。法涅尔再次腾空,朝猎人们扑来,这头独一无二的怪物之王,韩丹只制造了一头。它是纯粹的杀戮机器,原本用于猎杀失控的人造怪物,如果用来对付人类,杀伤力更为巨大。郑修远朝韩丹开枪,几根骨矛从岩浆海洋中弹射出来,子弹打断骨矛,也失去了动能,只在韩丹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但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足以让韩丹分神,让宋云颖操纵怪物实现了一次短暂的反扑。距离韩丹比较远的怪物顿时开始掉转方向,向着韩丹拥去,而离她较近的怪物仍然处在她的控制之下,怪物之间开始内讧,互相厮杀。正在向着村民俯冲的法涅尔好像瞬间迷失了方向,重新飞上天空,不停盘旋,在空中焦躁不安地翻滚,她们的争夺似乎在撕裂它不够发达的大脑,让它极度痛苦。但是,韩丹很快稳住阵脚,让大量怪物在她身前组成一堵墙。郑修远徒劳地射击,子弹在怪物的外壳上火花飞溅,不时有怪物被打死倒下,但是厚厚的怪物墙,让他再也无法伤得了韩丹一丝一毫。宋云颖逃离郑修远脆弱的保护,撒开腿往怪物群奔跑!郑修远试图追赶,却被老沈死死拉住:“臭小子!你不要命了?”一头怪物扑向宋云颖,她朝怪物眼睛一瞪,怪物畏惧地后退。数不清的怪物慢慢让开一条路,不敢攻击她。宋云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郑修远,她脸上也泛着泪光。她知道,韩丹是冲着她来的,如果她一直躲在大家当中,韩丹的袭击会把大家都害死。宋云颖和那个韩丹,到底谁更强大?韩丹是占了站在怪物身上的便宜,怪物身上有莉莉丝的菌蔓,她**的脚丫踩在菌蔓上,皮肤的神经末梢直接接触着菌蔓。当宋云颖步步走近,踩在菌蔓上时,她和菌蔓之间还隔了一层鞋底,但是已经有超过一半的怪物脱离了那个韩丹的控制。她从怀里掏出了唯一的“武器”,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莉莉丝已经在她们的争夺中,被双方交错的神经脉冲折腾疯了,她们俩都无法再让怪物们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动有效的袭击,宋云颖决定来一场短兵相接的近身搏斗。老沈大声吼道:“小心那些疯狗似的怪物!”疯了的怪物,不攻击韩丹和宋云颖,但是袭击起别人来倒是更疯狂。审判庭和陆征麟的佣兵团都在怪物袭击中出现了惨重的伤亡,敌对的双方被逼到同一战线上,不得不联手对付怪物。“云颖!快回来!”郑修远的叫喊声隐约中带着哭腔,越来越多的怪物从岩浆湖里爬出来,岩石怪兽组成的巨墙,阻隔了他的视线。“阿史那雪呼叫‘渺云千仞雪号’飞船,准备发动激光炮对地打击。”一个冷冷的声音,惊呆了鏖战中的众人,阿史那雪赶到了!一束激光穿破云层,在怪物最多的地方炸开,怪物的碎片四处飞溅。又一束激光炮在海崖村猎人面前炸开,朝着人群拥来的怪物,变成碎片,以更高的速度砸向众人,不少人也因此挂彩。第三发激光束,解了审判庭的围,爆炸的气浪敌我不分,顺带着掀翻了不少士兵。第四发,在陆征麟的佣兵团中间炸开。“啊呀,打偏了。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幸好你们还会复活,请不要放在心上。”小雪的道歉,顽皮中带着冷酷,一点儿诚意都没有。第五发,也是功率最大的一发,把岩浆湖炸得熔岩飞溅,爆炸的气浪直冲天际!云颖……郑修远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是法涅尔!宋云颖还活着!”老沈拼命摇晃郑修远,指着岩浆湖的冲天火浪。法涅尔穿过飞溅的碎石和熔岩,飞了出来,宋云颖紧紧地抓住它的爪子,全身都是血淋淋的伤。“真能活啊,不愧是我养大的孩子。”小雪的吐槽,让人感到一阵脊背发凉。“话说,是谁让你们消灭韩丹的?”小雪转身问向仅剩的十几名审判庭战士。“是审判庭最高层的命令,签署人是大督察官梅小繁。”负伤的连级督察官在战友的搀扶下回答说。“梅小繁!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是不是!”小雪是出了名的爱护士兵,审判庭第七师是她带出来的部队,精锐作战连的损兵折将,让她很愤怒。“‘渺云千仞雪号’!给我瞄准‘三色堇号’飞船,轰了梅小繁的办公室!”小雪绿色的眼珠子,冒着狼瞳般的凶光。很多科学家喜欢将自己的办公室布置在实验室舱段最外围的飞船外壳上,小小的房间一面紧挨实验室,另外几面跟宇宙空间只隔了薄薄的墙壁。这样的办公环境,可以很真切地感觉到太空的空虚、孤寂、寒冷,还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梅小繁的办公室早已蒙了一层薄尘。梅小繁的工作很忙,她要么在实验室忙碌,要么在会议室开会,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办公室了。当爆炸的震感传来时,她正在会议室里,跟学者们讨论3号星舰“阿非利加”的设计蓝图。一名工作人员赶过来,在她耳边说:“梅督,您的办公室炸了。根据情报,是阿史那督干的。”梅小繁点头,并未中断会议,她有着山崩于眼前都不动声色分毫的气度,并不在乎办公室被炸。3号星舰的设计蓝图仍有很多需要调整的细节,其中的关键是,“欧罗巴”和“亚细亚”分别采取了两种不同的技术路径,3号星舰要按照哪种路径进行建设,这让人难以取舍。一名学者说:“梅督,我们更倾向于‘亚细亚’星舰的路径,韩丹在建设生态圈方面的成绩,有目共睹。”另一名学者则忧心忡忡:“‘亚细亚’方案是一把双刃剑。现在看来,韩丹博士已经失控。”工作人员把三百年前星舰计划启动前,韩丹留下的遗书复印件发放到每一名参会人员手中。每一名按照合法途径投入星舰建设工作的人,出发前都写有遗书,学者们也不例外。遗书上很详细地阐述了莉莉丝的利弊,在星舰早期,它可以迅速建起生态圈;但是到了一定阶段之后,将随着莉莉丝的被破坏、韩丹克隆体之间的厮杀而走向反面,甚至殃及星舰上的居民。遗书上有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失控了,还请各位将我除掉。星舰的成败是关系到子孙后代千百年后生存的大事,比我的生命重要得多。一名学者叹气说:“跟韩烈一个样,姐弟俩都一个脾气,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轻。”梅小繁遵循韩丹的遗书,下达消灭韩丹的命令。但是这个命令,显然遭到了阿史那雪的反抗,炸毁她的办公室,就是她的警告。梅小繁正打算说自己的意见,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这是来自“亚细亚”星舰地面的信号,它先是被发送到近地卫星轨道上的“渺云千仞雪号”飞船上,再通过飞船的通信系统,转发到“三色堇号”飞船。她点下接听按钮,小雪的骂声劈头盖脸地传来:“梅姐姐!你脑子进水了吗!你以为审判庭的软脚虾们能对付得了她?”“亚细亚”星舰上,血战过后的岩浆湖畔又添无数新坟。老沈在发黄的本子上记录着每个遇难的海崖村村民的姓名。村民们稍微收拾干净了村落小屋,暂时住下。大火烧过的森林中覆盖了一层薄雪,只有小雪的骂声在风中回**。“三色堇号”飞船跟“亚细亚”星舰隔了几千万公里的距离,通信信号的太空传输延时很严重,让她骂人也骂不痛快。特别是遇上梅小繁这种没有喜怒哀乐的人,不管她怎么骂,也只能收到一段波澜不惊的文字:“这是韩丹的遗书中,委托我们做的事情。”小雪对着通信器说:“消灭韩丹的事情,我不是正在做吗?韩丹是我的学生!就算要除掉她,也该是我亲自动手!请你不要横插一杠!”然后骂骂咧咧地按下发送按钮。过了十几分钟,梅小繁才发回新的信息:“韩丹的事,关系重大。如果她失控的事情得不到有效解决,下一艘星舰,甚至未来的所有星舰,都只能采取进展迟缓的‘欧罗巴’星舰的技术路径;如果‘亚细亚’星舰取得成功,接下来的星舰就可以采用‘亚细亚’的技术路径。你知道的,‘亚细亚’星舰的建设代价,哪怕算上遇害的偷渡者,也比‘欧罗巴’那头的伤亡低了70%。但是任由韩丹杀戮下去,也不是办法。”小雪耐着性子看完,却没心情继续开骂了。糟糕的通话质量似乎有助于消火,十几分钟的通信延时,就算她的脾气再火爆,也泄气了。她心中有股愤愤不平的抑郁,“亚细亚”星舰的低伤亡率,韩丹功不可没,有功不赏,反而要被消灭,光凭这一点,她就觉得这事不厚道。但是失控的韩丹,对偷渡者的杀戮也是实情。小雪没再说话,编了一条短信发给梅小繁:“但是按照审判庭的规定,偷渡者擅自闯入星舰,影响建设进度,情节严重者可以判处极刑。”又过了十几分钟,梅小繁才发回信息:“此一时彼一时,星舰已不如刚开始建造时那么脆弱,我正在考虑废除这个规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敷衍了事,你的灰潮杀伤力无人可挡,如果你认真行事,韩丹早被你消灭了。”小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宋云颖,很不满地向梅小繁发送了个鄙视的表情包,结束这次通信。“大家都说我疯了。”宋云颖坐在欧阳上尉的坟前,对郑修远说,“但是,星舰计划本来就是个疯狂的计划。”上尉简陋的墓碑上挂着一串项链,坠子里镶嵌着韩烈将军的照片。很显然,他也是韩烈的崇拜者,像很多人那样,把将军的照片作为护身符佩戴。将军是个争议人物,很多人私底下崇拜他,但是却很忌讳公开讨论他。“将军看起来不像传闻中的暴君。”郑修远坐在宋云颖身边,看着照片里的将军,“他更像穿着军装的学者。”郑修远想起一句古话:太空时代,不懂打仗的学者多的是,却不会有没学问的将军。“想知道韩烈的事情?”小雪提着一壶酒,坐在宋云颖身边,问郑修远。酒是村民们私酿的野果酒,酸中带着苦涩,装在村民们烧制的粗陶罐子里。小雪喝了一口这酸涩的酒,有酒总比没有酒好。她眼睛红红的,上面覆着一层伤感的泪光:“韩烈这浑蛋啊,如果他当个学者,那该多好?偏偏跑去当什么将军。”故事,要从三百多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