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新郢小镇

第一天，第一栋简陋的小茅草房建起来了，老人和孩子终于在经过漫长的跋涉之后，有了一处可以挤在一起遮风挡雨的地方。第一个星期，村庄里建起了几栋木头小屋，村民们终于有了可以安身的地方。第一个月，村庄外围建起了防止野兽袭击的木栅栏，还挖了壕沟。人们开辟了农田，一些猎人开始试着放牧。随着另外几批从1号大陆逃来的人的加入，村庄俨然已有城镇的雏形。第一年，人们第一次感受到庄稼丰收的喜悦，这是久违两千多年的喜悦。第二年，村镇的规模更大了，更大规模的农场、牧场出现在大地上，更多的人口来到这里，村镇出现了酒馆和餐馆。打猎这种事，已经很少有人再做了。有了农耕和畜牧这两个稳定的食物来源，食物来源不稳定的狩猎和采集就逐渐退居二线，不再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活动。这跟原始祖先们有了耕种技术之后，就从游牧文明转为农耕文明的历史如出一辙。“可以嘛，我原本以为你们会种不出粮食，饿死在这里。没想到还有富余的粮食可以酿酒。”酒馆里，那个严肃死板的连级督察官，破天荒地要了一杯水果酒，放下几枚猎枪子弹充当酒钱。酒保目送忙碌着搬运稻谷到仓库的郑修远消失在门前，才说：“有人教过我们种田。”督察官问：“懂这门古老技能的人可不多，我能知道是谁吗？”酒保又目送郑修远搬运石头到村外修建新的防野兽城墙，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又说：“是宋云颖。”督查官说：“没听说过。”酒保再次目送陆征麟带队出发巡视村镇安全，说：“她有另外一个名字，你一定知道：韩丹。”“是她啊……那怪物，恐怖程度不亚于阿史那督。”督察官说，“不，严格来说，我宁愿面对阿史那督，也不想和她打照面。你们遇上她，没灭村也算是怪事了。”第三年，这里已经不能称为村庄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小镇。很多建设通天塔的工人，选择在这里安家，下班后到酒馆喝几杯酒解解疲乏，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一觉，第二天继续上工，再玩命建设通天塔。村镇里开设了学校，由工地里的工程师和学者们给孩子们授课，简陋的学堂里又有了琅琅读书声：“我们是地球人，我们的故乡是地球……”2号大陆上的光源站，从这一年开始，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熄灭了又亮起，模拟地球故乡的昼夜变换。半夜的酒馆里，督察官对老沈说：“明天，上级领导要过来视察，打算正式委任你为镇长。”自从老村长过世之后，老沈就一直是大家的首领。老沈问：“这意味着，官方正式承认我们？”督察官点头：“官方地图上都标注这个镇了，名称大概你也从别处听说了，新郢镇。”老沈问：“这镇名有什么含义？”督察官说：“有山有水好风光，同时也是纪念地球故乡的同名古城。一听就是阿史那督起的名字。”老沈问：“明天视察，多大的官儿过来？”“本星舰最大的那个官儿。”督察官捏着粗陶瓷酒杯说。“噢。”老沈的紧张情绪一下子没了，很淡定地抿了一口酒。最大那个官儿，就是老熟人阿史那雪。第四年，日子已经过得很安稳了。有新人加入这里成为新居民，也有旧人带队离开这里建立新村落，别处的工地有时候也会派技术人员来这里考察学习，琢磨着在自己的大型工地附近也建一个类似的小镇，给工人们更好的居住环境，让他们把家属带到这个世界来。“你们这些浑球儿，为什么不一早就建设城镇？”酒馆里，陆征麟骂骂咧咧，手臂上的伤口在流血。这是他在小镇外围巡逻时，为了保护归家的工人，跟野兽搏斗时留下的伤。一个村姑正在给他包扎伤口，这些天，他跟这个村姑打得火热。那头倒霉的野兽现在正在酒馆火塘里烤得喷香。“你以为早期星舰环境能种庄稼？在岩浆里种？”小雪也是新郢镇的常客，尤其喜欢这透着原木香味的酒馆，“按照计划，本来应该在这个时候，征召不怕死的志愿者，尝试着在这里拓荒、建立城镇，他们能不能活下去，我们心里也没底。你们不请自来，那是最好了！死多少人都是你们自找的，我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既然你们活下来了，我也不会吝啬给你们个拓荒英雄的荣誉称号，等你死后刻在你墓碑上怎样？”“对了，郑修远这傻小子跑哪儿去了？”小雪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这人了。“他？工作狂。”陆征麟说，“种田、放牧、修城墙，什么活儿辛苦就做什么，似乎想用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所有的时间，把韩……不，宋云颖给忘了。前些天他还疯狂申请加入修建通天塔的工人行列，被拒绝了。”小雪说：“不结婚生娃留个种，不许去最危险的一线。这规矩是我定的。”陆征麟皱眉：“你怎么对别人结婚生娃的事，执念这么重？”小雪说：“你忘了我是生物学家？最讨厌物种灭绝的事了，我不想看到人类也在物种灭绝名单上。”“话说你自己有娃吗？”陆征麟口无遮拦，不知道自己戳到了小雪的痛处。“闭嘴！”小雪一杯酒泼得陆征麟满头满脸，怒气冲冲地走出酒馆。韩丹，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不管是陆征麟，还是酒馆里别的原海崖村村民，都已经好几年没韩丹的消息了。他们都已经知道每个韩丹的生命周期从来不超过三年，莉莉丝也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再也没有活动过。第五年。“小子，你给我过来一下。”镇长老沈让郑修远放下手头的工作，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老沈问他：“今年几岁了？”“二十四岁。”郑修远抬起头时，眼睛里有过度疲惫的血丝。2号大陆的气温很暖和，甚至有些许炎热，他身穿的是无袖的粗麻布衣。老沈说：“你不主动找个女人成家，也就算了，每次相亲会你也不去，我不好对审判庭的那些督察官交代啊！你是忘不了她？”郑修远低下头，想忘记爱过的人是很难的。他心里也清楚，已经四年了，云颖不可能还活着。老沈给郑修远泡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去年定居者们在开辟的新村附近发现了野生茶树林，难得小雪有空也有闲情教大家，才炮制出这茶叶。淡淡的茶香，好像能把人带回地球时代。老沈说：“年轻人，该低头时就要低头。有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想见你，我觉得你还是见她一面吧。”“好吧，我认了。”郑修远的声音很疲惫，飘忽得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很好。”老沈推门走了出去。没过多久郑修远听到门后传来脚步声，成人有节奏的脚步声，外加孩子欢快的脚步声。“妈妈，我们这次可以见到爸爸了吗？”孩子的声音，让郑修远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这次一定能见到了。”是宋云颖的声音！郑修远抬起头，转身，看见带着孩子的宋云颖。那个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她背后，探出个脑袋看着他，眉眼很像童年的他自己。“云……云颖？”郑修远难以置信地问她。“是我。好久不见了。”她浅浅的微笑，一如以往。时间无法在她永恒的十七八岁年华上留下任何痕迹。郑修远突然惊叫：“不，你不是她，你是韩丹！”她的手臂，洁白无瑕，并没有四年前留下的刀疤。她马上拿起桌面上的小刀，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痛得全身发抖。“你这是干什么？”郑修远吓得马上夺过刀，大声问她。他蓦然想起，四年前的孤山木屋前，他也是这样夺过刀，这样问她。她忍着痛，挤出浅浅的微笑：“我怕哪天，你认不出谁是我，所以先预留个记号。”郑修远手忙脚乱给她包扎伤口，紧紧抱着她，眼泪滚了下来：“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事情办妥了，我本来以为您不会管这种小事。”新郢镇简陋的镇政府小木屋外，老沈对阿史那雪汇报说。“哪能不管呢？”小雪抚摸着小屋厚实粗糙的原木外墙上碧绿的爬山虎的叶子，“她是我带大的孩子，这个郑修远，我就算再看不顺眼，也得认了。我只希望她有了家之后，别再像以前的我那么冷血无情，能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老沈问：“话说莉莉丝……”“已经稳定下来了。”小雪说，“用了七千九百多万个神经特征信号模拟器，通过卫星，全球组网连成一体，再大的地震也撕裂不了莉莉丝，以后这世上就只有一个韩丹。如果没人再故意破坏环境，莉莉丝也不会再伤人。”老沈从怀里取出老村长交给他的泛黄的笔记本，本子里记录了昔日海崖村里每一对结婚的新人的名字，记录着每一个在星舰上出生的孩子，这几年又添了新郢镇的新人们的名字。这次，该添上郑修远一家三口的名字了。第六年，郑修远和宋云颖有了第二个孩子。第十年，新郢镇的规模更大了。五十年后，通天塔建成，“亚细亚”星舰和太空城之间实现人员往来。一百年后，韩丹离开“亚细亚”星舰，负责起草3号星舰“阿非利加”的生态圈设计图。两百年后，新郢镇扩大成新郢市，这是人类第一座以地球故乡城市为蓝本，在星舰上建造的大城市。三百年后，郑家子孙离开新郢市，建设新的小镇郑溪镇。五百多年后，利用可控核聚变产生光热的巨型人造卫星—人造太阳，慢慢张开巨大的发光板，所有的地面光源站退出历史舞台，“亚细亚”星舰实现了春夏秋冬的季节变化。六百多年后，最后一座太空城退役，韩烈将军许下的诺言终于全部实现，所有的人都搬迁到星舰上生活。七百多年后，“亚细亚”星舰换装更先进的新一代行星引擎。一千多年后，七艘以地球时代的大洲命名的星舰，第一次实现空间跳跃，前往下一颗资源更丰富的恒星。星舰联盟将在那里建造8号星舰“盘古”。一千七百多年后，星舰联盟再次迁徙。庞大的太空舰队护送着二十多艘星舰，利用已经成熟、不再存在风险的空间跳跃技术，瞬间迁徙数百光年，前往下一个资源丰富的星际空间。五千年后，五百多艘星舰组成了地球人的太空流浪家园，二十三支航天母舰战斗群镇守着广袤的星海。星空中的霸主，俯瞰着难以计数的外星文明。只有一件事情，仍然让人类无法释怀：地球故乡在哪里？七千年了，寻找故乡的事情一直没有进展。人们精心保管着祖先们在贵州深山里，利用巨型射电望远镜绘制的脉冲星图，代代相传着那个古老的传说：星图上，如同灯塔光柱的万千波霎交会之处，就是地球故乡。只要找到星图上的脉冲星，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找到地球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