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帝都到云砂郡,局势比以前平静了很多。董御史的马车在雪地上飞驰,沿途不见流民贼寇。他知道,饥荒引发的叛乱往往结束于寒冬。能抢到粮食的灾民通常会在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龟缩上一整个冬天;而抢不到粮食的,则会在冬日里饥寒交迫地死去。一个冬天过后,灾民人口锐减,老弱病残尤其容易死亡,能活到来年春天的多为壮年。于是土地够种了,产出的粮食够吃了,饥荒会以一种残忍的方式落下帷幕。天岭郡,义戎人的地盘,董御史看见义戎拦道,似乎是要打劫。一支白盔白甲的骑兵突然由远处而来,风雪中旌旗猎猎,竟然是云阳孤军的军旗。义戎人下马,恭敬矗立,孤军越来越近,为首的竟然是云砂王斟云。“御史大人,小王有失远迎。”斟云坐于马上,拱手行礼。“王爷不必客气。”御史心头忐忑,这云砂王是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的,尽管他们是亲兄弟。队伍同行,御史看见云阳孤军背负的兵器极为独特,是一种短小的火铳。“这是连珠骑铳,去年夏天才试做成功。”斟云将一杆火铳递给御史过目。御史手持火铳打量,问:“此物威力如何?”斟云道:“射程极远,穿金裂甲不在话下,本王这次征战,往往一击洞穿两三名敌军。”御史问:“我方伤亡如何?”斟云道:“出征一万骑兵,归家仍是一万骑兵,灭敌三十六部,我军无人伤亡。”御史骇然,要知道狼戎部族自古以来就是朝廷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征讨,然而敌人来去如风,想灭一部都难如登天,如今竟然被斟云砍瓜切菜般重创!又行一日,大军抵达云砂郡境内。只见道路宽阔,沿途两边尽是被大雪覆盖的农田,簇拥在其中的是火力工坊。这里烟囱林立,蒸汽腾腾,机枢声声,是别处无法遇见的。这里的村镇并无农忙农闲的区别,农忙时种田,农闲时进入工厂务工,一年四季均是忙碌。村镇之中,即使寻常农户也常备有马车,车身木雕花纹精美,堪比中土富豪。要知道驯养马匹成本极高,一匹良马想要有足够的脚力就不能只吃牧草,而是要混杂豆粟,所需粮食足以养活五六名平民。云砂郡的富裕在这纷乱的世道中是独一份,难怪云砂王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出朝廷急需的十万金。御史感觉到这世道要变了。随着局势的平静,朝廷重新向北方各郡县派出流官进行治理。但是越靠近云砂郡,大商家的势力就越为明显,昔日朝廷与乡绅共天下正在向朝廷与商家共天下转变。“王爷回来了!”从踏进云砂郡的那一刻开始,数不清的平民走上街头,迎接云阳孤军。斟云却戴起了狰狞的铁面具,用白色的斗篷遮住身上的铠甲,并不以真面目示人。面具有血污,显得更恐怖,那显然是战场杀戮时溅的血。御史问:“王爷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斟云道:“因为本王是坏人。”王爷人还在路上,消息就已经传回王府。云阳孤军的信鸽停在雀怜影手上,雀怜影解下信件,看罢,命人准备迎接王爷和一同前来的御史大人。一场宴请塞外富商的晚宴过后,王府筹集的资金之多超乎了雀怜影的想象,足足五万金,加上王府的十万金,数目非常惊人。“这都是金子啊!”老太监曹公公看得眼睛都直了。雀怜影道:“这不算个事儿,柳仙子说了,陛下想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御史人还没到云阳城,云砂郡决定上贡十五万金给朝廷的消息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世人常讥笑商人重利轻离别,纵使寒冬腊月,只要道路尚可通行,就仍有人走商。可以预见,这个消息将随着商队传遍整个天下。魏雪衣反而比较晚才知道这消息。王妃无实权,身边的丫鬟也有恃无恐,嘴巴比较碎,敢把王妃当空气,和小厮闲聊:“真是过分,这钱财,谁不是辛辛苦苦赚来的?朝廷一句话就要走了,哪能这么做呢?”魏雪衣心中一惊,放下手中的书本,身旁一名老嬷嬷当即警告道:“王妃殿下,王爷交代过,不可荒废学业!”“我要去见明姐姐!”魏雪衣大声说道,站起身就要走出房门。“明姑娘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两名粗壮的丫鬟站在门口,拦住她。“王爷回来了!还有朝廷的御史董大人也一起来了!”窗外,用人在后院里大声传话,王府里顿时变得比过年还热闹。“哦,知道了,让王爷自行处理吧。”雀怜影在后院花园看书,并不为所动。哗啦一声,魏雪衣撞断窗棂,从二楼闺房里逃了出来,摔落在花园里。虽有地上厚厚的积雪缓冲,也撞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却还是顽强地爬了起来。自幼做惯农活的她,纵使武功全失,也不会弱不禁风,况且肌肉松弛剂的药效已经日渐消退。雀怜影合上书本,问:“王妃找我有事?”无论何时,她身边都有几名武艺高强的亲兵保护,寻常人根本近不得身,哪怕对方是王妃。魏雪衣问:“听说你要献十五万金给朝廷?”雀怜影道:“你很惊讶?咱们王府一年的支出都远不止这个数。”她说的是实情,这一年多来,王府可以说是穷奢极欲,就连府内树木过冬包裹的防寒物也是价值连城的真丝绸缎。至于用在云阳孤军身上的先进兵器、发放的军饷之类的花销更是天文数字。柳梦零离开之前,给雀怜影的建议就是:把多余的钱花掉,别留在手上。魏雪衣问:“你到底有什么阴谋?你应该知道这些钱是朝廷用来购置兵器、组建新军对付王爷的!”雀怜影合上书,看着魏雪衣,问:“你从何时起,开始担忧王府的命运了?”她手上的书是柳梦零留下的“天书”,讲述的是人类万年来的经济结构变迁。魏雪衣心中一愣,对啊!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她原本接受了陛下密旨刺杀王爷,为何如今会担心王爷的安危?几个嬷嬷追了过来,抓住魏雪衣就要带走。魏雪衣拼命挣扎,她知道,这几个嬷嬷是曹公公暗地里从万春楼请来的老鸨,最擅长**女子。这些日子,要是她读书不认真,那惨痛的折磨让她终生难忘。“放了她。”雀怜影极讨厌这几名老鸨,万春楼在她的记忆中是地狱,哪怕她曾经适应了那种地狱。天寒地冻,几名老鸨却吓得流下冷汗,只好放手。心想幸好当年并无得罪雀怜影之处,否则只怕要吓死在这里。丫鬟杨月绮来报:“明姐姐,御史大人想见您一面。”董御史的要求其实不合礼。身为朝廷命官,要求面见王府女眷是有违礼数的事情,但是,他觉得非常有必要见这传说中的明姑娘一面。朝廷眼中,云砂郡三大妖人:云砂王、柳仙子、明姑娘,如今实在是柳仙子不知所踪无法见到,否则他也想见一见。雀怜影款款走进客厅,她身边的丫鬟们珠光宝气,她自己却只是穿一袭不起眼的青衣罗裙,让御史大为诧异。御史终究是老人,年轻时见过曾经手握帝国财政大权的凤城侯,如今见到雀怜影,只见眼眸深处的气质像极了她的祖父,有一种操纵天下财富流动的气势。“钱的事情,你尽管和明姐姐谈,本王只懂机关术和打仗,别的不懂。”斟云所言也是实情,所谓术业有专攻,他其实还是比较依赖两位姐姐的。御史开门见山:“朝廷要十万金,王府毫不犹豫,分文不少地拿出来,甚至还多了五成,为何这般痛快?”场面话就不说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要这十万金,修帝都城池是假,组建新军是真。修城墙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钱。雀怜影道:“钱财身外物,只要朝廷需要,王府拿得出来,就自然是给了。毕竟王府也不想抗旨。”这话说得太痛快,御史不免担心其中有阴谋。雀怜影道:“御史大人请放心,我明镜珑并不是喜欢玩阴谋的人,我只玩阳谋!就算告诉你全盘计划,你也无法抵御的阳谋!”雀怜影有脾气,这是府内很多人都不曾见过的事情。在他们的印象中,出身青楼的雀怜影深知卑微者的不容易,对下人极为体恤,也从不计较什么伺候不周。如今客厅的佣仆们才蓦然发觉,雀怜影不但有脾气,脾气还极大。她平时不发火,那是因为普通人够不着能让她发火的等级。能让她动怒的,必须是皇帝!雀怜影道:“你向王府要钱,用这钱来组建新军对付王府?无妨,你放手去做便是!新军火器所需身管、铁珠、火药,中土均无法炼制,你再多的钱也只能从云砂郡购买!这钱到朝廷手上转一圈,始终还是回到王府手里。我明镜珑不是守财奴,我要的就是让这钱流转起来,让工匠有活可做、有钱可赚,刺激工匠们钻研新技术。等你装备完火铳火炮,我云砂郡这头又靠着这资金流动的刺激,钻研出更先进的兵器。你朝廷,始终落后我一截,拿什么跟我斗?”妖女!这是妖女!完全不亚于操纵天雷的云阳郡主的妖女!御史冷汗浃背,他知道雀怜影为何如此痛恨朝廷,那是昔日凤城侯府满门上下数百条人命结下的仇!御史想起了明镜珑操纵下的云砂郡的可怕。琉璃灯盏夜光杯,自古以来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然而能工巧匠却找出了批量制造的方法,她操纵商队,大量销售,真金白银从中土富户手中流向云砂城;等到这些器物不再值钱,她又开始倾销水晶汽灯,中土富户互相攀比,砸锅卖铁争相购买,然而汽灯燃油只有云砂郡能造,带来的光明让夜晚亮如白昼,即使皇宫也不能抗拒其**,形成了刚性需求,数不清的燃油销往中土,被不断地燃烧消耗,而无尽的财富则不断流向云砂郡。御史大呼:“如此可怕,无怪你祖父当年强力要求禁绝机关术!”雀怜影嗤之以鼻:“即使祖父复生,也必败无疑!因为王爷就精通机关术!他知道以怎样的方式,让朝廷欲禁不能。”斟云道:“事情就是如此了。董大人,你我并无私仇,只有公斗。这些话你回去原样转告我皇兄,他要下旨定我叛逆也好,不下旨也罢,我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想除掉我,还是很难的。”这是一个十六岁孩子说的话?御史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名女子挣脱府兵的阻拦,逃进客厅,大呼:“大人救我!我是王妃魏雪衣!我家兄是安国侯魏铁衣!”王妃衣衫破烂,似乎是逃脱牢笼时被剐蹭划破,身上满是细碎的伤痕,御史从未见过遭遇如此之惨的王妃。然而他无法伸出援手,云砂王并非那种夙夜忧虑、稍有差池就会被朝廷削藩夺爵的王爷,而是完全无视朝廷的强势王爷,在别的王爷眼中需要小心讨好的御史,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甚至……巽帝无子,又体弱,谁知道哪天巽帝驾崩,很可能云砂王就是新的皇帝。“让你好好读书,怎么比杀了你还难受?”云砂王不顾众人目光,扛起王妃,任凭她胡乱挣扎,朝后院走去。“终有一日,我不再是王爷,而你也不是王妃,我们将会好好地在一起,过一些平常人的日子。”离开客厅后,斟云在魏雪衣耳边小声说的话,让她忍不住潸然泪下。“为了能有那一日,你必须好好读书,跟上我的步伐。”斟云扛着魏雪衣,进了书房,亲自督促她看书学习。御史返回帝都,带着比朝廷要求还多的十五万金以及雀怜影的原话,转交给了巽帝。巽帝面如死灰,枯坐在书房内。这几日,他又病了,太医说他体质只怕近似于早逝的娘亲,只习惯南方的温暖。巽帝问:“朕那弟弟,身体如何?”御史道:“文能安邦、武能征战,身体极好,一件薄衫即敢雪中行,大有昔日殁太子遗风。”“混账!”巽帝大怒,咳嗽起来,身旁女子顿时紧张服侍。巽帝对女色的免疫力,始终没有自己想象的强,他知道身边这些美女都是高官家族出身,指望着能伺候君王,为家族谋求更好的前途。他坚持了一年,始终还是抵挡不住人的本性。册封妃嫔的事,他已经坚持不住原本的立场了。他需要一个儿子来抵挡朝中众臣试图把斟云立为皇太弟的呼声。书房里,柳梦零的画像仍在,那水灵动人的眼睛,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巽帝带病求见太上皇,对父皇说了御史在云砂郡的事。父皇原本似睡非睡,雪白的须发颓然散于摇椅上,等他听到凤城贵女的事情时,蓦然睁开眼睛:“你说这一切都是凤城侯的孙女在出谋划策?凤城侯那个老东西,死了还阴魂不散?”“老夫就算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老夫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看你这天下是如何个下场!”十年了,凤城侯被当朝扒下朝服、押往天牢时的诅咒,如今犹在耳边。巽帝对父皇禀报道:“儿臣需要兴建工坊,师云砂郡长技,以抵御云砂郡诸多妖人!”“不许!绝不允许!禁绝机关妖术!一定要禁绝机关妖术!”帝尊大怒,突然坐起,须发皆张,犹如白发雄狮。帝尊大怒高喊中,猝然倒下,宫中宫女太监乱成一团,赶紧请来太医。然而太医也束手无策,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帝尊已逾七十高龄,在古今帝王中已算是长寿,一旦病倒,难以医治。慌乱中,有老宫娥想起柳梦零所留灵药。“这是柳仙子从天上带来的灵丹妙药。”他们找到了那个白色的小瓶子,倒出几颗细小的药丸。瓶子上细如蝇头的小楷,绝非书法名家可以手写,清楚地标记着仙丹的功用:治疗中风。一整夜,巽帝始终守在父皇病榻边,未曾合眼。他很怕父皇从此撒手人寰,自己却还没学会统治天下所需的权谋,一旦天下倾覆,大臣们或许可以投入别人麾下,他又有何活路?四更天,天色仍未亮,太监提醒巽帝:“陛下,该上朝了。”巽帝起身,更衣洗漱,上朝是雷打不动的事。然而他虽有励精图治之心,但是如何个励精图治法,心里却是茫然。早朝所议之事仍然是那老调重弹的几个话题。赈灾,钱是不缺了,云砂郡的十五万金已经抵达,除了训练新军所需,还有余财重建帝都周边郡县的城池,以拱卫帝都,防止敌人**。趁着春耕开始之前兴修水利,这也是朝廷每年都做的事情,巽帝想都不想也同意了。然而朝廷之上,又开始有老臣请求巽帝早日纳妃生子。巽帝道:“好了,这配种之事,朕也允了。朕昨日所提,模仿云砂郡,设立工匠作坊,研习机关术之事……”“此事将动摇国本,倾覆天下!万万不可啊!陛下!”有大臣不住地磕头,颤声劝阻,额头在殿内石板上撞得咚咚作响。群臣附议,朝堂上跪倒了一大群大臣。而少数几个仍然站着的大臣也未必是真心支持机关术,不过没有胆量违背巽帝的意思罢了。僵持,从天色未亮的四更天持续到天色大亮的早上,缇骑首领燕追在殿外等得焦急。虽说他是巽帝的心腹,缇骑权力也极大,品级却只有区区从四品,未经召唤,不得擅自入殿议政。“燕大人何事如此焦虑?”同样权大官小的司礼监问道。燕追道:“帝都郊外宫明村,发现云阳郡主行踪!我已经让缇骑密探盯梢,等待陛下指示!”宫明村是一个曾经很繁华的村庄,直属工部,祖祖辈辈以为宫廷制造蜡烛为生。采蜂人在深山里的悬崖峭壁上采摘的最好的蜂蜡,被运往这里;寻常农户不允许私宰的耕牛,在这里也有特权宰杀,取出牛油,作为制造蜡烛的原料。一代代的手艺人严守着蜡烛制造的秘法,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婿,制造的蜡烛可以昼夜不灭,散发迷人异香。哪怕是昔日帝尊一统天下,换了朝代,只要宫中还需要蜡烛,宫明村就能守住这祖传的铁饭碗,享受着别处没有的好处。然而,靠着一门祖传手艺永世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云砂郡那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汽灯成了帝都富户们的新宠。而传统蜡烛的原料,无论是蜂蜡还是牛油,都相当昂贵,精美不如汽灯,明亮不如汽灯,价格也无法与汽灯竞争。于是,能工巧匠们一个个都破了产。“如今的宫明村,最大的‘生意’是人口买卖。饿得走投无路的家庭,不得不卖儿鬻女,以求一时温饱。待到连儿女都卖完了,就一纸卖身契,把自己也卖了,生死由命。”柳梦零坐在偃师千乘位于宫明村的商号屋顶上,用手机拍摄着村里荒凉的景色,给画面配了旁白。临近春节,宫明村只有凄凉,没有节日的气氛。“这些都是自幼学习家传工匠知识的娃啊,卖给有钱人当丫鬟和小厮,实在太可惜了。”商号里,在此落脚的商队老大感叹道。掌柜打着算盘,叹气道:“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就算开三倍的价钱,别人也不让我们把孩子带到云砂郡去培养成能工巧匠。在别人眼里,我们是让他们破家的万恶源头。”柳梦零跳下屋檐,行走在冬日清晨阳光下的薄雪中,打开手机的反重力悬浮模式,让它浮在空中自拍,说道:“七千年前,横亘星海的地球联邦解体,地球人后裔四散太空。星舰联盟,这种经过七千年流浪反而变得更强大的地球人后裔是极少数;更多的地球人后裔散落在一颗颗孤立的星球上,像浩瀚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岛,失去了支撑先进科技的资源与禀赋,无可避免地衰落到更落后的状态。我的祖先发现科技是保不住了,至少要保住文化,所以从飞船携带的古代书籍中选取了与科技衰落后的世界相匹配的文化和制度时代,一个复刻自地球故乡的古代世界。各位同学,这就是我的故乡。”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要拍一段故乡的视频,柳梦零拍的自然是这个落后的世界。有同学通过视频问:“你平时在家都穿古装吗?好漂亮啊!”柳梦零道:“嗯,因为不想被别人看成是另类。如各位所见,我的故乡并不是你们想象的田园风光般的美好,所以我从小就立志要改变这个落后的世界。但是真做起来,才发现千难万难。每一个社会都会在它的既有模式中形成很多阻碍社会进步的既得利益群体。这些群体不一定是你们想象中的食古不化的达官贵人,更多的,是像宫明村的平民百姓那样,掌握着一门注定要淘汰的落后工艺,在旧时代过着丰衣足食的小日子,却在时代进步的巨轮面前被碾得粉碎,无论他们是有罪还是无辜。”宫明村尽头就是帝都的城门。柳梦零进城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乔装成平民的缇骑密探盯上,但是也不在乎。城门边,官吏正在驱逐流浪汉,城门里的大街上,百姓跪地痛哭,送别一名为民请命而被巽帝革职流放的官员。那名官员品级不高,强烈呼吁禁绝机关妖术,命人绘制的《流民图》上尽是被云砂郡的先进工商复合体冲垮的传统手工匠人村庄,一群人衣食无着,四处流浪。巽帝大为震怒,却也只能拿这种小官开刀,朝廷里更多反对机关术的高官大臣,他动不了。社会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于无声处惊雷阵阵。帝都街头细雪中,屋檐灯笼换成了汽灯。同为照明的汽灯,寻常百姓家只是玻璃灯罩加铁皮底座,朴实耐用;富豪人家的是镏金嵌银丝底座加花纹繁复的精雕水晶灯罩,奢华名贵。不同的价格定位,却同样地断了旧产业的活路。街上寒风凛冽,富户自然一身貂皮锦袍御寒,但是一些寻常百姓穿的已经不是柳梦零童年记忆中只能勉强保暖的麻絮夹层布衣,而是物美价廉的厚棉衣。中土气候不适合广种棉花,只有塞北以西的荒漠改良之后方才适合大规模种植。照理而言,冬日经营棉衣,生意应该不错,店铺老板却在唉声叹气。柳梦零问了才知道,原来老板是借钱经营,从云砂郡订购的厚棉料却在商路半途被破产的中土织工、生活无着落的烧炭工拦截烧毁了。为保住生产落后产品的饭碗而焚毁先进产品,这种事时有发生。街上有人叫卖油炸糖人,名字倒是挺别致,叫作“油炸三妖”,生意也不错,顾客排成了长队。柳梦零好奇,问:“三妖是哪三妖?”一名顾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姑娘有所不知,三妖就是云砂郡祸害天下的三大妖人,云砂妖王、云阳妖女、凤城妖姬。咱们小老百姓的,动他们不得,只好如此泄愤。”店家手艺精湛,塑造的糖人极为精美,想必是破了产的雕刻工人改行做糖人师傅。然而他没见过“三妖”,只是凭想象,塑造得面目狰狞,放在油锅里炸得金黄。在现代榨糖工业还未开始应用的时代,糖并不便宜,糖人自然也贵。柳梦零付了十五枚铜钱,买了一份,算是支援穷苦百姓,啃着糖人,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越靠近皇宫,街上的寻常百姓就越少。帝都之内有好几道城墙、好几道城门,每一道都要验证身份,最靠近皇宫正门的两道城门必有帝都禁卫发放的腰牌才能通行。柳梦零才不管什么通关腰牌,手掌一甩,一柄折叠长剑嗖地拼接伸直,让士兵大为惊骇:私带武器进入帝都,已经是死罪,如今竟然试图硬闯门禁,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大胆的女子?士兵们试图拦截,一个照面,被柳梦零放倒了七八人。柳梦零对禁军小队长说道:“麻烦向皇帝通报一声,就说是云阳郡主来访。”小队长仅比普通小兵高一级,哪里有资格禀报皇上?柳梦零却是不管,见他不愿去通报,一招撂倒,继续向下一道城门走去。大批禁军闻风而动,试图拦住柳梦零,为首的是一名身披皮甲的校尉,却毫无用处,柳梦零一招一个,凡是靠近她三尺之内的士兵,包括那名校尉,统统一击倒地。士兵无法阻拦,却也不敢逃跑,只好随着柳梦零缓缓逼近的步伐步步后退,周围百姓生怕殃及池鱼,仓皇逃离。城门前出现了禁军校尉,一身威武的兽首雕纹铠甲,手持长刀。柳梦零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照面,刀锋交错,校尉落败。“偃师千乘的柳仙子?”校尉小声问她。去年的诸皇子之乱,他还没升任校尉时是负责守城的小队长。那时,帝都的城墙在他脚边坍塌,他远远地见过站于飞楼之上的柳仙子。柳梦零丢下校尉向前走,皇宫正门位于眼前,禁军都尉带着近百名禁军匆匆赶来,手持从偃师千乘重金购买的飞火铳刀,这是禁军最先进的武器之一。柳梦零觉得这好像打游戏,打败了小队长,出现了更厉害的校尉,打败了校尉,出现了更厉害的都尉。她原本想避开禁军,潜入宫中,现在却来了兴致,想看看打败了都尉,还会出现怎样的大人物。铳刀结阵射击,准头极差,毕竟新锐武器装备不足一个月,训练仍是不足。士兵们匆匆装填铁珠火药,柳梦零却已经飞身逼近都尉,一招击倒。禁军来不及关闭厚重的皇城大门,柳梦零就闪入门内。门后是空旷的御道,一棵树都没有,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上矗立着箭楼,时间虽是大早上的,却透着阴森寒气。上百名禁军士兵手持弯弓开箭,瞄准孤身走上御道的柳梦零。御道尽头是午门,进了午门才算是到了皇宫。柳梦零听说过,昔日四柱国、八贤臣被族诛,除了父亲云阳侯战死,其余朝廷重臣都是在午门之外的此地被斩首。“射击!”禁军统领站在午门上,大声下令。弓箭威力不如飞火铳刀,但是射速极快,禁军有条不紊地分成三批,依次站起射击、蹲下搭箭,训练极为有素。拦截!柳梦零左手五枚戒指射出的天蛛丝,恍如活物,飞蛇般缠住飞来的箭矢,扯落地面,竟然无一支可进她一尺之内!午门关闭,柳梦零用天蛛丝钉住城门顶端的箭楼,借力飞升,跃上城头,一脚踩在禁军统领脸上,再次借力,跃上箭楼顶端的飞檐。箭矢射程不超过两百步,箭楼却极高,箭矢射程不足,纷纷坠地。这种易守难攻的建筑布局,原本是为防止敌人箭矢强攻,如今却让禁军奈何不得柳梦零。翻过高高的午门是宫河阻隔的殿前广场,这是皇宫的最后一道防线,柳梦零看到了严阵以待的缇骑。帝都的防守力量向来分为两部分,外围是禁军,宫内是侍卫。而缇骑,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皇帝亲兵,装备最为精良。它不像禁军那般擅长防御大规模的敌人入侵,也不像侍卫那样贴身保护皇帝及家眷的安全,但是最擅长刺探情报,暗杀敌人,如果作为精锐中的精锐,结阵迎敌厮杀,战斗力也是帝国各军中最强悍的。只是缇骑培养不易,直接让缇骑迎敌,未免过于奢侈,犹如拿价值万金的名刀宝剑劈柴火。最后一道防线的守将是老熟人,缇骑首领燕追。柳梦零看着他,他也看着柳梦零,两人对视无言。直到燕追打破沉默:“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郡主是知道的,为何非要硬闯?”言下之意,你私下潜入皇宫就算了,如今大张旗鼓地硬闯,实在让禁军、侍卫们难做。柳梦零道:“去告诉皇帝表哥,就说云阳郡主来访。”燕追对身旁缇骑下令:“快去禀报司礼监陈公公!”他知道早朝结束之前,陛下不喜外人禀报其他事情。如今只有擅长逢迎拍马的陈公公有办法在尽量不激怒陛下的情况下,让陛下得知柳梦零闯了进来。朝议看不到要结束的样子,巽帝病恹恹地看着朝臣们吵作一团,少数几名支持建造机关工坊的大臣被反对的大臣们围攻,唇枪舌剑,非常犀利:“敢问工部尚书,你到底拿了云砂王多少好处?公然鼓吹机关妖术?”“云阳郡主到!”司礼监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大殿里的争吵。一些经历过帝尊时期、诸皇子之乱的老臣,听到郡主的名头,甚至双腿都开始打战。柳梦零的步伐是不会停止的,声音传来时,她已经踩着高高的丹陛石道,出现在大殿众人眼前。丹陛石左右两侧,是上朝的石阶,她偏不走,非要踩在雕刻着云龙浮雕的丹陛石上,踩在去年十三皇子倒毙的地方,手持长剑,踏进大殿里。众臣心头大骇。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自古以来就是只有顶尖权臣才享受的待遇。柳梦零知道朝廷规矩,却偏要践踏规矩,只差没九锡加身了。柳梦零目光扫过众臣,众臣畏缩地让开道路。只有安国侯魏铁衣岿然拦在面前,大声质问:“郡主,您可是要造反?”“滚!真要造反,我早反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天底下可有挡得住我的大军?”柳梦零从不对魏铁衣客气。巽帝让魏铁衣退下。柳梦零收起长剑,长剑解体成细碎的部件,嗖地收回手腕长袖中。她抬头,问皇位之上的巽帝:“表哥,听说舅舅病了,我来探病。”探个病搅得皇宫鸡飞狗跳,倒也是柳梦零的行事风格。巽帝问:“你怎么知道的?”帝尊病倒之事,是绝密。他在猜是谁漏了风声。柳梦零道:“我在天上俯瞰苍生,如何不知?所以大学一放寒假,就赶回来了。”其实这事,是燕追秘密向偃师千乘的密探透露的,柳梦零自然不会说实情,她总要保护自己的情报来源。这朝议是议不下去了,巽帝只好退朝,带柳梦零到思亲宫探病。燕追不敢怠慢,把沿途侍卫数量加强了一倍,让缇骑严密跟随,明知此举无法对付柳梦零,但至少在陛下面前要表现出很努力的样子。“这帝都之外,是怎样的世界?”巽帝抬头,看着高高的宫墙围起的井口般的天空,觉得自己是井底的青蛙。这种和柳梦零并肩走在宫中的机会,时隔只十年,却久远得恍如隔世。柳梦零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千百年来不都是如此?你又做不成有为明君,问了又有何用?徒增烦恼罢了。”巽帝也不气恼,道:“朕身边那些寒门出身的大臣,倒也不曾和朕提起过民间疾苦。”柳梦讥讽道:“与皇家相比,他们或许是寒门!你不知民间书卷贵,聘请西席先生教孩子读书识字更贵!天下百姓十分之八九都不识字。能让孩子自小读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参加科举、挤进朝廷为官的,至少都是不愁吃穿的殷实人家。他们离民间疾苦还有一截距离,真正的寒门根本出不了仕子!”柳梦零稍微停顿,严肃地说道:“你爹才是真正的寒门出身,寒门当中最底层的流民。”巽帝黯然叹息。他每日早朝,起得比鸡早;每日批阅奏折,睡得比狗晚。他试图努力从大臣们禀报的字里行间窥探民间实情的一角,却始终是雾里看花,无从分辨所奏诸事的真伪。如今听柳梦零这一说,只怕那些尸位素餐的大臣们自己也不知民间实情。历史上的明君或许是有惊天的能耐,才做得成;历史上的昏君没有人心甘情愿地做,只是天资平平,实在明不起来。不知不觉,思亲宫到了。宫门旁齐聚着闻风而来的宫中贵女,她们得知巽帝彻夜伺候太上皇也跟着过来,试图得到皇帝许可,入内照顾,在皇帝面前展现孝心,以迎合上意。说不准巽帝一高兴,封妃之事就有指望了。巽帝并不理会她们,径直入内,向病榻上的父皇禀报朝议情况。太医们回避在一旁,战战兢兢。父皇似醒非醒,半眯着眼睛,想说些什么,嘴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声音。朦胧的视线中,帝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老泪渗出眼眶。盈月?朕最小的妹妹,是你吗?你知道朕阳寿将近,亲自来接朕?朕愧对你的两大憾事,一是为了拉拢云阳侯,将你嫁到苦寒的塞外云阳郡;二是以为诛杀云阳侯后,可以将你接回宫中享福,却不知道你与云阳侯是真心相爱,竟然在回宫路上自尽。那时的云砂郡还只是云阳、飞砂两个小郡,并未合并成后来的云砂郡,那时的塞外是真的艰苦。帝尊错将柳梦零误认是盈月公主,张着嘴巴祈求原谅,却说不出话。柳梦零轻轻地坐在帝尊身边,亲自为他诊病用药。帝尊的兄弟全数死于立国前的战乱,昔日她的娘亲盈月公主,作为帝尊唯一在世的兄弟姐妹,宠绝天下。公主难产,伤了身体,太医诊断这辈子注定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她一出生,就继承了母亲的恩宠,帝尊甚至打破公主之女最高只封县主的前朝规矩,早早定下将来她可以袭承父位得封地,成为云阳郡主。然而皇家再深的亲情在权力面前也比纸薄。七岁之前对她宠上天的舅舅,七岁那年转眼间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用完药,柳梦零对巽帝说道:“舅舅虽是仇人,却又是亲人,实在让我为难。我的亲人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还是让舅舅好好活着吧。这里我来照顾,你忙你的国事去。”巽帝给了柳梦零一块腰牌,那是他自己的腰牌:“这腰牌可以随意进出宫中任何地方。朕知道你武功高绝,无人可以阻拦,但是希望你给皇家留几分薄面,不要再像今日这般,震撼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