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分,魏铁衣挨了一记闷棍,八十万大军的补给线被潮水般涌入关内的义戎骑兵冲垮。“将军,军粮已经不足五日所需了!”军需官进入将军营帐,带来了坏消息。整个天岭郡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掠夺补给的城镇!魏铁衣这才蓦然发觉,云砂郡防着朝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照理而言,距离云砂郡如此之近的天岭郡本来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发展成和云砂郡类似的繁华城镇,偏偏在此定居的是走商和以游牧为主的义戎人,一个个游牧帐篷驻扎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帐篷一拆,马车运走,顺带着连牛羊也带走,只留下大片草场。战马可以在草场获得粮草补给,人却不能也学着战马吃草。而靠近云砂郡的天岭郡北方荒漠地带,原本零零散散住着的农耕庄园富户也得知战争将至,举家逃离,逃离之前把粮食搬运一空,还把风力提水机关最核心的轴承抽走,整个机关就瘫了。尽管商队车轮碾压出的路径仍然清晰,但是漫长的商路周围,所有的水源都被破坏殆尽,大军连解渴的水都得不到。魏铁衣这才想起,云砂郡以及周边各郡原本都是荒凉贫瘠的不毛之地,只是偃师千乘经营已久,才使荒漠变良田。如今把机关妖术一同抽走,大军到来之前的短短七八日,所有的庄稼都已枯死,又变回原本的荒漠。这是久经沙场的魏铁衣见过的最彻底的坚壁清野战术。八十万大军人疲马乏,后勤又被切断,魏铁衣下令全军每日两餐缩减为一餐。然而自古行军,军粮可以随身携带,水源却都是就地获取。大军中不断有人干渴倒毙,派出寻找水源的斥候却十去九不还,等到大军缓缓向前开进,却常发现戈壁滩中迷路渴毙的斥候尸体,正在被老鹰啄食。前面就是云砂郡的山隘,站在大漠边缘的高山前,甚至可以看到对面峡谷中,机关术灌溉之下丰茂的农田。毫无疑问,斟云必定会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形中设伏。“大军停止前进!扎营!”五万新军迅速停止前进,但是七十五万.流民军饥渴之下根本无法勒令得住,山隘那头丰茂的水草,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云阳孤军财大气粗,清一色都是最昂贵的贵族兵种—骑兵。就连站在山隘正面,原本应该以重甲步兵、长矛列阵的防线现如今也是铠甲厚重的重骑兵!正常的排兵布阵应该是正面步兵重甲,持长矛密集列阵,攻防一体推进;中军训练有素的弓弩手是远程杀伤的中坚力量;后军是射速慢、射程远、威力大的床弩及射石炮等重兵器;两翼是昂贵但机动力极强的轻骑兵,用于防止敌人奇兵攻击侧后方、打乱阵形。重骑兵这种刀枪不入的铁罐头非常昂贵,一套铠甲就价值连城,连战马都是身披精钢铸造的刺猬马铠,铠甲上布满锐利的刀锋。魏铁衣从未见过重骑兵手持精钢马槊结阵形成的钢铁防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手。但是麾下七十五万流民军已经勒令不住了,他们又饥又渴,看见山隘那头农田长势喜人,显然水源粮食都不缺,已经自行发动.进攻!流民军按照他们通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学到的长矛结阵冲击战术,向前分批、成拨次密集冲锋!他们手中的长矛,有的是木杆镶嵌铁枪头,有的是削尖的一丈长的木棍,有的干脆就只是一根竹竿。但是这种简陋的兵器在对付昂贵的骑兵时,往往收到奇效。哪怕是冷血的交换比,十个烂命一条的流民换一个训练多年的骑兵,也是划算。轰!天崩地裂!偃师千乘的重炮震撼了整个大漠!魏铁衣看见炮弹精确地落在密集的流民中间,一炸就是一个池塘大小的坑!方圆二十丈,尽是气浪掀飞的人!轰!轰!炮弹如雨,接连不断在阵前炸响!五万新军在后方岿然不动,眼睁睁看着七十五万流民大军不断冲进敌方火炮攻击范围,死伤惨重。魏铁衣知道火药铁珠造价高昂,这样不惜成本的轰炸必然不能持久。他在等待敌方弹药耗尽。然而一刻钟过去了,部队伤亡就已经破万,火炮仍未停歇;两刻钟过去了,他从未见过的战术出现了!重装骑兵结阵,阵容严整,缓步前进。骑兵铮亮的精钢长槊滴血未染,森严冰冷;重装骑兵后方的火铳轻骑兵警惕地盯着前方血肉横飞的流民军,却一弹未发,因为根本没有人能活着冲进他们的射程之内。火铳轻骑兵后方的火炮骑兵才是攻击的主力,他们分成两组,一组下马,架起火炮轰炸,另一组让马匹牵引起轻型火炮,骑马前进。两组人马交错掩护射击,曲射火力越过己方阵形上方,落在密集的流民军当中,缓慢向前推进。弹幕徐进!这是魏铁衣从未见过的战术!他以前只知道火炮沉重,需要固定阵地,无法迅速机动。这种火炮开火、结阵推进的战术,天底下闻所未闻!伤亡不断上升,两万、三万……部队成片消失,触目惊心。魏铁衣大声下令:“发射天火飞鸢!”他知道天火飞鸢的射程远超火炮,却不知为何同样懂得制作天火飞鸢的斟云将其弃之不用。十几只天火飞鸢被弹离发射器,张开翅膀,拖着火焰,朝云阳孤军扑去。孤军中一名校尉拔出长剑,遥指飞鸢,火铳轻骑兵纷纷举起火铳,瞄准飞鸢。长剑用力向下一挥,火铳齐发!在天上打出一片弹幕,飞鸢顿时千疮百孔,拖着火焰坠入两军中间的流民乱军中,烧成一片火海,惨叫声不绝于耳。流民军士气濒于崩溃,他们四散而逃,互相踩踏,不知又造成了多少新的死伤。魏铁衣仍然沉着,自古以来,流民成军都是最廉价的炮灰,他们本来就是鬼门关边打转的饿死鬼,如今不过是捡得数月阳寿之后又做回鬼。尽管流民军的士气已经崩溃,但是山隘那头山清水秀的云砂郡仍然吸引着他们冒死冲击,杂乱无章、乱哄哄的样子,毫无战术可言。云阳孤军的重装骑兵仍然不紧不慢,缓步推进,对眼前的修罗场全然不为所动。流民军蜂拥冲击,重装骑兵身后的火铳轻骑兵训练有素,在重装骑兵排成的人墙缝隙间瞄准、射击,每一声射击的巨响,就伴随着一名甚至是多名敌人倒下。火铳轻骑兵当中夹杂有威力极大的连珠火铳,那威力强大的弹丸铁珠能一击穿透多人。敌人纷纷倒下,哪怕是侥幸冲到重骑兵面前,浑身刀锋的重甲既无法被长矛穿透,也无处攀爬、抢夺马匹,只能被重骑兵轻松踏成肉泥。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魏铁衣在等待云阳孤军进入己方重炮阵地的射程。无坚不摧的重炮,无论何种重甲、何种阵形都无法抵御,也是他最后的撒手锏。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重炮阵地被掀飞上天!云阳孤军的骑兵炮,轻便、威力适中,射程却是极远!每一声巨响,就有一门重炮被摧毁。魏铁衣的心都在滴血,要知道此刻阵亡的都是新军里最宝贝的炮兵,不是那些廉价的炮灰。重炮铸造不易,炮兵更是千金难求。首先炮兵需要识字,天底下识字的人本来就少,其次还需要懂得工匠知识,知道如何计算射击角度、伺候这些金贵的火炮。天底下凡是识字的,谁不是寒窗苦读、设法考取功名去?又有几人能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去当那下九流的工匠?就连这些炮兵,也是“木面使”从本来就非常稀缺的优秀工匠中甄选训练,巽帝在朝臣面前据理力争,破格给予五品官的俸禄供养着的,金贵得很。魏铁衣仍然记得巽帝在朝堂上的咆哮:“你们这些老东西!朕要重用几个工匠,你们就全都反对,觉得身份低贱,不配与你们为伍!很好!你们给朕上阵操作火炮去!等到朕那弟弟打上门来,你们以为就只是换个皇帝?告诉你们,到时候朝堂之上全都是你们厌恶的工匠,再也不会有你们的立足之地!”炮弹如雨,却极为精准,新军垮了。魏铁衣怔怔地站着,茫然看着这苍茫的大漠。云阳孤军越来越近,人数竟然不超过五千人,却如同铁铸的堡垒,千军万马伤不到它一丝一毫。魏铁衣不曾想到,机关术的代差竟然如此可怕。八十万大军,连云阳城的城墙都没看见,就一败涂地。孤军停住步伐,在乱军中宛若翻滚洪流中的定海神针,岿然不动,率军的白袍小将戴着狰狞的黑铁面具。魏铁衣想起了当自己刚刚成为侯爷时,不懂得贵族家的享受,却还像以前那般带着妹妹魏雪衣到茶馆听说书。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述演义小说中,两军对垒、武将单挑的情景。说到精彩处,听众大声叫好。那时,妹妹托着腮帮子问:“哥,这两军对垒,真的会有武将单挑?人多势众胜算大的一方为什么不一拥而上,把敌方武将砍死算了?”那时,魏铁衣大笑道:“小说不能全信!两军交战,有时武将见败局已定,会阵前大骂,用激将法刺激敌方武将下阵单挑,若是单挑时斩杀敌方武将,敌军群龙无首,或许可以反败为胜。但是这么蠢的敌将不好找,所以自古以来,阵前单挑虽说也是有的,却不多见。”如今,魏铁衣并不认为能率领云阳孤军的武将会是傻子,但是一败涂地之下,也不妨一试。他昂首挺胸,孤身立于敌军面前,大声道:“吾乃安国侯魏铁衣!你若是条汉子,就与我单枪匹马,一决胜负!”这身材瘦小的白袍小将慢慢伸手,麾下士兵合力扛来兵器,竟然是通体精钢锻造、重逾一百五十斤的方天画戟!魏铁衣知道,这种沉重的兵器看似刺、削、劈、锁,功能甚多,威力极大,样样皆能却又样样稀松,加之过度沉重,能举起来已经极不容易,极易疲劳。习武之人通常只在校场上炫耀神力时用它,或者是作为装点门面的礼仪性兵器。哪怕是天生神力的猛将也不会在阵前选择这样一个不实用的兵器。偏偏这瘦弱的小将就选了这么一件兵器,拿在手上随手一舞,举重若轻,虎虎生风。男子汉大丈夫,除死无大事!魏铁衣知道自己选错了对手,无路可退,只能夹紧**战马,握紧马槊,大吼一声,冲杀过去!双方身形交错,兵器格挡,魏铁衣被震得手臂发麻,马槊几乎脱手。双方调转马头,再次冲锋厮杀,魏铁衣险避锋芒,手中马槊扫到小将白袍,撕下一大块衣料。小将白袍下的铠甲极为紧身,似乎是女子身材。魏铁衣心中一惊:莫非是云阳郡主?但转念一想又知必定不是。若是郡主,他此刻只怕已经是死人了。又是调转马头,又一次冲杀,魏铁衣看出了这名女将力气虽大,马上功夫却不娴熟,他看准一个空当,马槊直刺!忽然间,女将身后升起四根手臂,抓住了马槊锐利的锋芒!这是“木面使”赵龙生前提起过的,云阳郡主最强大的状态“六臂阿修罗”!魏铁衣用尽全力夺回马槊,再一个直刺,女将竟然刀枪不入!然而魏铁衣终究是沙场老将,见无法刺伤女将,顺手一劈,女将**战马顿时身首异处!战马倒毙,女将腰间、小腿的盔甲鳞片下喷射出灼热的气流,竟然使她飘浮在空中!炽热的大风吹得身边飞沙走石,像极了传说中的火焰战神阿修罗!她六手齐用,挥舞起方天画戟,逼得魏铁衣步步倒退。魏铁衣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破绽,朝她面门刺去,打落女将狰狞的面具。“虎妞!是你!”魏铁衣惊叫出声,叫出妹妹魏雪衣的原名。“是我又如何?世人都说女子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是云砂王妃,王爷要造反,我自然是跟随。”魏雪衣浮在空中,不屑地看着兄长。这身可以飞升的铠甲密不透风,是柳梦零在太空中出舱维修飞船时用的。宇航服这东西自地球时代诞生,至今已经有几千年历史,算是发展得非常成熟了,成熟到不少人照着自己的喜好,定做私人版宇航服。这套宇航服除了正常的双臂,还带有四根额外的机械臂,有力拔千钧的辅助动力外骨骼系统和抵挡太空垃圾高速撞击的装甲,用来抵挡冷兵器时代的刀剑更不在话下。更能体现柳梦零性格的是宇航服的古代将军铠式外壳、神像脸谱式面罩,以及那个她十五岁那年给宇航服起的充满中二气息的名字“六臂阿修罗”。魏铁衣大声问:“云砂王在哪里?”魏雪衣道:“我在这里率领重骑恭候大驾,他率领飞楼和轻骑日夜兼程,大概快到帝都了吧?”魏铁衣心中一凛:糟了!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魏雪衣问:“帝王家的内斗,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劲儿?嫌死得不够快?”魏铁衣凛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收拢残兵,聚拢起这阵亡逃散超过大半的残部,匆匆忙忙地回师救驾,全然不顾后果。魏雪衣并不追赶,只是守着这隘口,等着斟云归来。皇家亲兄弟可以反目成仇,魏家兄妹自然也可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魏雪衣看来最蠢不过如此。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昔日四柱国均是这样的下场,他魏铁衣要找死,魏雪衣也无力阻拦。斟云的五千轻骑兵,一人三匹骏马,轮流换乘,来去如风。加上十八座飞楼,神出鬼没,搅翻了整个天下。斟云绕开商道的关塞,攻下帝国腹地一座疏于防范的城镇,看着县令战战兢兢地匍匐在脚边。他赢了就走,绝不停留半天以上。过了几日,当别人都以为他专挑士兵稀少的城镇下手时,他却攻下一座戒备森严的军镇,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又扬长而去。“妖王不死,天下难平!”天底下很多城镇、乡村都组建起乡勇团练,试图抵御这鬼魅般的侵扰。刀剑弓弩是毫无作用的,乡民们不得不耗费重金,或是从云砂郡购置各种火铳,或是不顾朝廷禁令,重金聘请能工巧匠,建造高墙围屋,私自仿造土炮。旧秩序在慢慢松动。巽帝焦头烂额,不知道这破事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他只知道不断地顺应民意,征召深受云砂王之苦的平民,组建大军讨伐神出鬼没的斟云。魏铁衣出征时的八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二十万残军归来。群臣义愤填膺,说要将他打入天牢问罪。巽帝照做,让群臣推荐合适的将领御敌。很多被魏铁衣的战功压制了很久的武将世家的子弟再次披挂上阵,用老部队、老战术迎敌。他们都输得很惨,不少自幼修文习武的武将世家子弟在战场上被飞楼践踏成了肉泥。“魏铁衣纵使战败,还能且战且退;换你们上去,那是上多少死多少。”巽帝脸色铁青,身体越来越差。不得已,群臣只得同意魏铁衣官复原职、领兵出征。毕竟那些武将世家已经快没有儿子可以送.死了。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农历六月初七,凌晨,丑时,帝都守军来报,云阳孤军五千人、偃师千乘飞楼十八座,出现在帝都近郊。巽帝沐浴焚香,身着龙袍,郑重地戴上平天冠,下令鸣钟上朝,敞开城门迎接云砂王。钟声响了,又过半个时辰,来上朝的大臣寥寥无几,大部分都逃命去了。巽帝对司礼监说道:“赐朕皇弟入朝不趋、剑履入殿、赞拜不名。”经历过云阳郡主硬闯皇宫的事,巽帝决定不再自取其辱,那些人是不会规规矩矩地行君臣之礼的。然后他挪了挪身体,找了自己觉得最舒服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好,等死。他没忘记自己下过密旨要杀这弟弟。夜半钟声,不对劲。老人本来就睡眠浅,思亲宫里,太上皇颤巍巍地起床,发现宫中一片寂静,像极了三年前十三皇子攻入皇宫前的死寂。他遇上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老太监,问:“这次又是谁造反?”老太监答道:“是二十一皇子,云砂王,斟云。”大殿内,沈淑妃抱着一岁大的孩子,走到巽帝身边,泣不成声。她有心计,皇帝也有三宫六院,但是她不愿逃。皇帝要坦然面对谋反的弟弟,她也要陪在身边一起死。又过一个多时辰,天边泛出鱼肚白。“太上皇驾到!”弟弟没到,爹先到。满头白发的帝尊看着巽帝,拄着拐杖的手不停发抖。“云砂王到!”这声音好像催命符,让所有的人都心头发毛。斟云是硬杀进来的,一袭青衣,从来不爱穿王爷蟒袍,手持让人心惊的黑剑。如今这把剑已经是妖王的象征、举世闻名的凶器。潮水般的大内侍卫围着他,他向前走一步,侍卫们就退一步,一路退到殿前石阶。斟云不屑于走大殿两侧大臣们上朝的石阶,而是踩在正中间的丹陛石上,踩着云龙浮雕走上来,一如三年前的十三皇子、去年的云阳郡主,要把这象征皇权的浮雕踩在脚下。巽帝看着弟弟走上大殿。三年不见了,曾经最熟悉的弟弟,胆怯瘦弱、一心鼓捣木头玩偶小玩意儿的弟弟,如今已经是玉树临风的十七岁少年,那独闯千军的霸气让他觉得陌生。斟云一步步逼近,目光扫过寥寥几名大臣: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礼部侍郎、大理寺卿、光禄大夫……斟云把剑架在吏部尚书的脖子上,头发花白的吏部尚书铁骨铮铮,目光如炬,直视斟云。这是杀头都不皱眉的硬汉。这种时候还敢上朝的,个个都是不受云砂郡重金**,不怕云阳孤军刀刃相加的硬汉。然而,也个个都是极力反对机关术的老顽固。他们所奏机关妖术祸害苍生的种种条陈,俱是实情;所言所行,也都是心系天下苍生。斟云慢慢放下黑剑。臣都是诤臣,只是生错了时代。斟云步步逼近,看到了父亲、哥哥,还有初次见面的嫂子和小侄儿。这孩子的面容好熟悉。太上皇想起了多年前,南方边陲小国璩国为了求和,献上的三百贡女。其中一名贡女十七八岁、美若天仙,极得他喜爱。然而她从来不笑,既不求恩宠,也不求名分,无论是何种价值连城的赏赐都不见她展露笑容,只见她静静地坐在深宫中,眺望着朱墙之上的南方天空。每次召她侍寝,她都极不情愿,能让她就范的方法只有一个:“美人,你若不从,朕就杀光璩国百姓!”美人得宠六年,生下两个儿子。她不争宠,不争位,却也避不开别的妃子嫉妒,最终被秘密害死,只由得两个儿子在荒院中自生自灭。谁又能料到,这竟然是太上皇最终仅剩的两个儿子,最终一个成了皇帝,一个成了动摇天下的云砂王。“别这样看着朕,害死娘亲的人,除了弑父这种事朕做不出来,别的朕都收拾了。要么疯了,要么死了。”巽帝对弟弟说道。太上皇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向前。他想用老残之躯,替巽帝拦住这斟云的剑锋。两个儿子都恨他,但是巽帝至少愿意为他养老送终,斟云却未必。斟云避开太上皇,心想爹终究是见识浅薄,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以为他是为了抢皇位。“哥,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你能猜到吧?”斟云并未尊称巽帝为皇兄。“你想逼宫夺位?”巽帝仍是如此看法。斟云道:“皇位我没兴趣。我只对改变整个天下有兴趣。”巽帝问:“接下来,要死多少人?”斟云道:“大概和爹从起兵到退位时死的一样多。”巽帝只觉得喉咙干涩,问:“不能罢手吗?你就这么喜欢看生灵涂炭?”斟云看着周围战战兢兢的老臣们,说道:“我一罢手,大家失了如剑在喉的生存压力,只怕又会回到禁绝机关术的老路上来。毕竟我也知道,要迈过工业革命这道坎,需要流的血太多了。”巽帝满怀恐惧地摇头:“朕……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斟云道:“我是来辞行的。我考上大学了。”斟云解开发髻,手起剑落,乌黑的长发被剑锋切断,散落一地。上古先民飞行天空的巨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帝都的天空之上。直到这时,群臣们才敢相信那些遥远的古代传说原来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