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我用我的视觉来判断你的视觉,用我的听觉来判断你的听觉,用我的理智来判断你的理智,用我的愤恨来判断你的愤恨,用我的爱来判断你的爱。我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方法来判断它们。—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巴鳞身上涂着一层厚厚的凝胶,再裹上只有几个纳米薄的贴身半透膜,来自热带的黝黑皮肤经过几次折射后如星空般深不可测。我看见闪着蓝白光的微型传感器漂浮在凝胶气泡间,如同一颗颗行将熄灭的恒星,如同他眼中小小的我。“别怕,放松点,很快就好。”我安慰他,巴鳞就像听懂了一样,表情有所放松,眼角处堆叠起皱纹,那道伤疤也没那么明显了。他老了,已不像当年,尽管他这一族的真实年龄我从来没搞清楚过。助手将巴鳞扶上万向感应云台,在他腰部系上弹性束缚带,无论他往哪个方向、以何种速度跑动,云台都会自动调节履带的方向与速度,保证用户不发生位移和摔倒。我接过助手的头盔,亲手为巴鳞戴上,他那灯泡般鼓起的双眼隐没在黑暗里。“你会没事的。”我用低得没人听见的声音重复着,就像在安慰我自己。头盔上的红灯开始闪烁,加速,过了那么三五秒,突然变成绿色。巴鳞像是中了什么咒语般全身一僵,活像是听见了磨刀石霍霍作响的羔羊。那是我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夏夜,空气湿热黏稠,鼻孔里充斥着台风前夜的霉味。我趴在祖屋客厅的地上,尽量舒展整个身体,像壁虎般紧贴着凉爽的绿纹石砖,直到这块区域被我的体温焐得热乎,再就势一滚,寻找下一块阵地。背后传来熟悉的皮鞋声,脚步雷厉风行,一板一眼,在空旷的大厅里回**,我知道是谁,可依然趴在地上,用屁股对着来人。“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不进新盾吹空调啊?”父亲的口气柔和得不像他。他说的新盾是在祖屋背后新盖的三层楼房,全套进口的家具电器,装修也是镇上最时髦的,还特地为我辟出来一间大书房。“不喜欢新盾。”“你个不识好歹的傻子!”他猛地拔高了嗓门,又赶紧咕哝几句。我知道他在跟祖宗们道歉,便从地板上抬起脑袋,望着香案上供奉的祖宗灵位和墙上的黑白画像,看他们是否有所反应。祖宗们看起来无动于衷。父亲长叹了口气:“阿鹏,我没忘记你的生日,刚从岭北运货回来,高速路上遇到事故,所以才迟了两天。”我挪动了下身子,像条泥鳅般打了个滚,换到另一块冰凉的地砖上。父亲那充满烟味儿的呼吸靠近我,近乎耳语般哀求:“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哟!”他拍了两下手,另一种脚步声出现了,是肉掌直接拍打在石砖上的声音,细密、湿润,像是某种刚从海里上岸的两栖类动物。我一下坐了起来,眼睛寻着声音的方向。是在父亲的身后,藻绿色花纹地砖上,立着一个黑色影子,门外昏黄色的灯光勾勒出那生灵的轮廓,如此瘦小,却有着不合比例的硕大头颅,就像是镇上肉铺挂在店门口木棍上的羊头。影子又往前迈了两步。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不是逆光造成的剪影效果,那个人,如果可以称其为人的话,他浑身上下都像涂上了一层不反光的黑漆,像是在一个平滑正常的世界里裂开一道缝,所有的光都被这道人形的缝给吞噬掉了,除了两个反光点,那是他那对略微凸起的双眼。现在我看得更清楚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男孩,他浑身**,只用类似棕榈与树皮的编织物遮挡下身,他的头颅也并没有那么大,只因为盘起两个羊角般怪异的发髻,才显得尺寸惊人。他一直不安地研究着脚底下的砖块接缝,脚趾不停地蠕动,发出昆虫般的抓挠声。“狗鸦族,从南海几个边缘小岛上捉到的,估计他们这辈子都没踩过地板。”父亲说道。我失神地望着他,这个或许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感觉怪异,尤其是父亲将他作为礼物这件事。“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给我养条狗。”“傻子,这可比狗贵多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老子可不会当这冤大头。真的是太怪了……”他的嗓音变得缥缈起来。一阵沙沙声由远而近,我打了个冷战,起风了。风吹过来男孩身上浓烈的腥气,让我立刻想起了某种熟悉的鱼类,一种瘦长的廉价海鱼。我想这倒是很适合当作一个名字。父亲早已把我的人生规划到了四十五岁。十八岁上一个省内商科大学,离家不能超过三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大学期间不得谈恋爱,他早已为我物色好了对象,他的生意伙伴老罗的女儿,生辰八字都已经算好了。毕业之后结婚,二十五岁前要小孩,二十八岁要第二个,酌情要第三个(取决于前两个婴儿的性别)。要第一个小孩的同时开始接触父亲公司的业务,他会带着我拜访所有的合作伙伴和上下游关系(多数是他的老战友)。孩子怎么办?有他妈(瞧,他已经默认是个男孩了),有老人,还可以请几个保姆。三十岁全面接手林氏茶叶公司,在这之前的五年内,我必须掌握关于茶叶的辨别、烘制和交易方面的知识,同时熟悉所有合作伙伴和竞争对手的喜好与弱点。接下来的十五年,我将在退休父亲的辅佐下,带领家族企业开枝散叶,走出本省,走向全国,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进军海外市场。这是他一直想追求却又瞻前顾后的人生终极目标。在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孩子也差不多要大学毕业了,我将像父亲一样,提前为他物色好一任妻子。在父亲的宇宙里,万物就像是咬合精确、运转良好的齿轮,生生不息。每当我与他就这个话题展开争论时,他总是搬出我的爷爷,他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总之,指着祖屋一墙的先人们骂我忘本。他说,我们林家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除非你不姓林。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我叫他“巴鳞”,“巴”在土语里是鱼的意思,巴鳞就是有鳞的鱼。可他看起来还是更像一头羊,尤其是当他扬起两个大发髻,望向远方海平线的时候。父亲说,狗鸦族人的方位感特别强,即便被蒙上眼,捆上手脚,扔进船舱,漂过汪洋大海,再日夜颠簸经过多少道转卖,他们依然能够准确地找到故乡的方位。尽管他们的故土在最近的边境争端中仍然归属不明。“那我们是不是得把他拴住,就像用链子拴住土狗一样。”我问父亲。父亲怪异地笑了,他说:“狗鸦族比咱们还认命,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神灵的安排,所以他们不会逃跑。”巴鳞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父亲把原来养鸡的屋子重新布置了一下,当作他的住处。巴鳞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懂床垫是用来睡觉的,但他还是更愿意直接睡在粗粝的沙石地上。他几乎什么都吃,甚至把我们吃剩的鸡骨头都嚼得只剩渣子。我们几个小孩经常蹲在屋外看他怎么吃东西,也只有这时候,我才得以看清巴鳞的牙齿—如鲨鱼般尖利细密的倒三角形,毫不费力地就能把嘴里的一切撕得稀烂。我总是控制不住去想象,那口利齿咬在身上的感觉,然后心里一哆嗦,有种疼却又上瘾的复杂感受。巴鳞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即便是面对我们各种挑逗,他也是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用那双灯泡般凸起的眼盯着我们,直到我们放弃尝试。终于有一天,巴鳞吃饱了饭之后,慢悠悠地钻出屋子,瘦小的身体挺着鼓鼓的肚子,像一根长了虫瘿的黑色树枝。我们几个小孩正在玩捉水鬼的游戏,巴鳞晃晃悠悠地在离我们不远处停下,颇为好奇地看着我们的举动。“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们边喊着,边假装是在河边捕捞的渔夫,从砖块垒成的河岸上,往并不存在的河里,试探性地伸出一条腿,踩一踩河水,再收回去。而扮演水鬼的孩子则来回奔忙,徒劳地想要抓住渔夫伸进河水里的脚丫,只有这样,水鬼才能上岸变成人类,而被抓住的孩子则成为新的水鬼。没人注意到巴鳞是什么时候开始加入游戏的,直到隔壁家的小娜突然停下,用手指了指。我看到巴鳞正在模仿水鬼的动作,左扑右抱,只不过,他面对的不是渔夫,而是空气。小孩子经常会模仿其他人说话或肢体语言,来取乐或激怒对方,可巴鳞所做的和我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我开始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巴鳞的动作和扮演水鬼的阿辉几乎是同步的。我说几乎,是因为单凭肉眼已无法判断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细微的延迟。巴鳞就像是阿辉在五米开外凭空多出来的影子,每一个转身,每一次伸手,甚至每一回因为扑空而沮丧的停顿,都复制得完美无缺,毫不费力。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像完全不用经过大脑。阿辉终于停了下来,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巴鳞。阿辉走向巴鳞,巴鳞也走向阿辉,就连脚后跟拖地的小细节都一模一样。阿辉说道:“你为什么要学我!”巴鳞同时张着嘴,蹦出来的却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音节,像是坏掉的收音机。阿辉推了巴鳞一把,但同时也被巴鳞推开。其他人都看着这出荒唐的闹剧,这可比捉水鬼好玩多了。“打啊!”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阿辉扑上去和巴鳞扭成一团,这种打法也颇为有趣,因为两个人的动作都是同步的,所以很快谁都动弹不了,只是大眼瞪小眼。“好啦好啦,闹够了就该回家了!”一只大手把俩人从地上拎起来,又强行把他们分开,像是拆散了一对连体婴儿,是父亲。阿辉愤愤不平地朝地上唾了一口,和其他家小孩一起作鸟兽散。这回巴鳞没有跟着做,似乎某个开关被关上了。父亲带着笑意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现在你知道哪儿好玩了吧。“我们可以把人脑看作一个机器,笼统地说来,它只干三件事:感知、思考还有运动控制。如果用计算机打比方,感知就是输入,思考就是中间的各种运算,而运动控制就是输出,它是人脑能和外界进行交互的唯一方式。想想看为什么?”在老吕接手我们班之前,打死我也没法相信,这是一个体育老师说出来的话。老吕是个传奇,他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七二的样子,小平头,夏天时可以看到他身上鼓鼓的肌肉。据说他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当时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留过洋的人要到这座小破乡镇中学来当老师。后来听说,他是家中独子,父亲重病在床,母亲走得早,没有其他亲戚能够照顾老人,老人又不愿意离开家乡,说狐死首丘。无奈之下,他只能先过来谋一份教职,他的专业方向是运动控制学,校长想当然地让他当了体育老师。老吕和其他老师不一样,他会和我们一起厮混打闹,就像是好哥们儿。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回来?”他说:“有句老话叫‘父母在,不远游’。我都远游十几年了,父母都快不在了,也该为他们想想了。”我又问他:“等父母都不在了,你会走吗?”老吕皱了皱眉头,像是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他绕了个大圈子,说:“在我研究的领域有一个老前辈叫Donald Broadbent,他曾经说过,控制人的行为比控制刺激他们的因素要难得多,因此在运动控制领域很难产生类似于‘A导致B’的科学规律。”所以?我知道他压根儿没想回答我。“没人知道会怎么样。”他点点头,长吸了一口烟。“放屁。”我接过他手里的烟头。所有人都觉得他待不了太久。结果,老吕从我初二教到了高三,还娶了个本地媳妇生了娃,正应了他自己的那句话。我们开始用的是大头针,后来改成用从打火机上拆下来的电子点火器,“咔嚓”一按,就能迸出一道蓝白色的电弧。父亲觉得这样做比较文明。人贩子教他一招,如果希望巴鳞模仿谁,就让两人四目相对,然后给巴鳞“刺激一下”,等到他身体一僵,眼神一出溜,连接就算完成了。他们说这是狗鸦族特有的习俗。巴鳞给我们带来了无数的欢乐。我从小就喜欢看街头艺人表演,无论是皮影戏、布袋戏还是扯线木偶。我总会好奇地钻进后台,看他们如何操纵手中无生命的玩偶,演出牵动人心的爱恨情仇,对年幼的我来说,这就像法术一样。而在巴鳞身上,我终于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法术。我跳舞,他也跳舞。我打拳,他也打拳。原本我羞于在亲戚朋友面前展示的一切,如今却似乎借助巴鳞的身体,成为可以广而告之的演出项目。我让巴鳞模仿喝醉了酒的父亲。我让他模仿镇上那些不健全的人,疯子、聋子、傻子、被砍断四肢只能靠肚皮在地面摩擦前进的乞丐、羊痫风病人……然后,我们躲在一旁笑得满地打滚,直到被人家拿着晾衣竿在后面追着打。巴鳞也能模仿动物,猫、狗、牛、羊、猪都没问题,鸡鸭不太行,鱼完全不行。他有时会蹲在祖屋外偷看电视里播放的节目,尤其喜欢关于动物的纪录片。当看见动物被猎杀时,巴鳞的身体会无法遏制地抽搐起来,就好像被撕开腹腔的是他一样。巴鳞也有累的时候,模仿的动作越来越慢,误差越来越大,像是松了发条的铁皮人,或者是电池快用光的玩具汽车,最后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踢他也不动弹。解决方法只有一个,让他吃,死命吃。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抗拒或者不快,在当时的我看来,巴鳞和那些用牛皮、玻璃纸、布料或木头做成的偶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忠实地执行操纵者的旨意,本身并不拥有任何情绪,甚至是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直到我们厌烦了单人游戏,开始创造出更加复杂且残酷的多人玩法。我们先猜拳排好顺序,赢的人可以首先操纵巴鳞,去和猜输的小孩对打,再根据输赢进行轮换。我猜赢了。这种感觉真是太酷了!我就像一个坐镇后方的司令,指挥着士兵在战场上厮杀,挥拳、躲避、飞腿、回旋踢……因为拉开了距离,我可以更清楚地看清对方的意图和举动,从而做出更合理的攻击动作。更因为所有的疼痛都由巴鳞承受了,我毫无心理负担,能够放开手脚大举反扑。我感觉自己胜券在握。但不知为何,所有的动作传递到巴鳞身上时似乎都丧失了力道,丝毫无法震慑对方,更谈不上伤害。很快巴鳞便被压倒在地上,饱受折磨。“咬他,咬他!”我做出撕咬的动作,我知道他那口尖牙的威力。可巴鳞似乎断了线般无动于衷,拳头不停地落下,他的脸颊肿起。“噗!”我朝地上吐了一口,表示认输。换我上场,成为那个和巴鳞对打的人。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的脸上流着血,眼眶肿胀,但双眼仍然一如既往地无神、平静。我被激怒了。我观察着操控者阿辉的动作,我熟悉他打架的习惯,先迈左脚,再出右拳。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扫他下盘,把他放倒在地,只要一倒地,基本上战斗就可以宣告结束了。阿辉左脚迅速前移,来了!我正想蹲下,怎料巴鳞用脚扬起一阵沙土,眯住了我的眼睛。接着,便是一个扫堂腿将我放倒,我眯缝着双眼,双手护头,准备迎接暴风骤雨般的拳头。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拳头落下来了,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以为巴鳞累了,但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阿辉本身出拳是又准又狠的,但巴鳞刻意收住了拳势,让力道在我身上软着陆。拳头毫无预兆地停下了,一个暖乎乎、臭烘烘的东西贴到我的脸上。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我突然明白过来,一股热浪涌上头顶。那是巴鳞的屁股。阿辉肯定知道巴鳞无法输出有效打击,才使出这么卑鄙的招数。我狠力地推开巴鳞,一个鲤鱼打挺,将他制住,压在身下。我眼睛刺痛,泪水直流,屈辱夹杂着愤怒。巴鳞看着我,肿胀的眼睛里也溢满了泪水,似乎懂得我此时此刻的感受。我突然回过神来,高高地举起拳头。“你为什么不使劲!”拳头砸在巴鳞那瘦削的身体上,像是击中了一块易碎的空心木板,咚咚作响。“为什么不打我!”我的指节感受到了他紧闭双唇下松动的牙齿。“为什么!”我听见“刺啦”一声脆响,巴鳞右侧眉骨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眼睑上方,深黑色的皮肤下露出粉白色的脂肪,鲜红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涌着,很快在沙地上凝成小小的一摊。他身上又多了一种腥气。我吓坏了,退开几步,其他小孩也呆住了。尘土散去,巴鳞像被割了喉的羊崽蜷曲在地上,用仅存的左眼斜视着我,依然没有丝毫表情的流露。就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他和我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甚至有灵魂的人类。这一刻只维持了短短数秒,我近乎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之前的我无法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去对待巴鳞,那么今后也不能。我掸掸裤子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挤入人群。我进入Ghost模式,体验被囚禁在VR套装中的巴鳞所体验到的一切。我或者说是巴鳞置身于一座风光旖旎的热带岛屿,环境设计师根据我的建议糅合了诸多岛屿上的景观及植被特点,光照角度和色温也都尽量贴合当地的经纬度。我想让巴鳞感觉像是回了家,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的恐慌。视界猛烈地旋转,天空、沙地、不远处的海洋、错落的藤萝植物,还有不时出现的虚拟躯体,像素粗粝的灰色多边形尚待优化。我感到眩晕,这是视觉与身体运动不同步所导致的晕动症,眼睛告诉大脑你在动,但前庭系统却告诉大脑你没动,两种信号的冲突让人不适。但对于巴鳞,我们采用最好的技术将信号的延迟缩短到五毫秒以内,并用动作捕捉技术同步他的肉身与虚拟身体运动,在万向感应云台上,他可以自由跑动,位置却不会移动半分。我们就像对待一位头等舱客人,呵护备至。巴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世界,与几分钟前那个空旷明亮的房间之间的关系。“这不行,我们必须让他动起来!”我对耳麦那端的操控人员吼道。巴鳞突然回过头,全景环绕的立体声让他觉察到身后的动静。郁郁葱葱的森林开始震动,一群鸟儿飞离树梢,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物体在树木间穿行摩擦,由远而近。巴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片灌木。一群巨大的史前生物蜂拥而出,即便是常识十分缺乏的我也能看出,它们不属于同一个地质时代。操控人员调用了数据库里现成的模型,试图让巴鳞奔跑起来。他像棵木桩般站在那里,任由霸王龙、剑齿虎、古蜻蜓和各种古怪的节肢动物迎面扑来,又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这是物理模拟引擎的一个漏洞,但如果完全拟真,又恐怕实验者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感官冲击。这还没有完。巴鳞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开裂,树木开始七歪八倒地折断,火山喷发,滚烫猩红的岩浆从地表迸射而出,汇聚成暗血色的河流,海上则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翻滚着朝我们站立的位置袭来。“我说,这有点儿过了吧。”我对着耳麦说,似乎能听见那端传来的窃笑。想象一下,一个原始人被抛在这样一个世界末日的舞台中央,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会认为自己是为整个人类承担罪错的救世主,还是已然陷入一种感官崩塌的疯狂境地?又或者,像巴鳞一样,无动于衷?突然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退出Ghost模式,摘下巴鳞的头盔,传感器如密密麻麻的珍珠布满了他黑色的头颅,而他双目紧闭,四周的皱纹深得像是昆虫的触须。“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无力地叹息,想起多年前痛揍他的那个下午。我与父亲间的战事随着分班临近而日渐升温。按照他的大计划,我应该报考文科,政治或者历史,可我对这两个科目毫无兴趣。我想报物理,至少也是生物,用老吕的话说是能够解决“根本性问题”的学科。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他指了指几栋楼房,还有铺满晒谷场的茶叶,它们在阳光下闪光。“还有比养家糊口更根本的问题吗?”这就叫对牛弹琴。我放弃了说服父亲的尝试,我有我的计划。通过老吕的关系,我获得了老师的默许,平时跟着文科班上语、数、英的大课,再溜到理科班上专业小课,中间难免有些课程冲突,我也只能有所取舍,再用课余时间补上。老师也不傻,与其要一个不情不愿的中等偏下的文科考生,不如放手赌一把,兴许还能放颗卫星,出个状元。我本以为可以瞒过忙碌在外的父亲,把导火索留到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刻。当时的我实在太天真了。填报志愿的那天,所有人都拿到了志愿表,除了我。我以为老师搞错了。“你爸已经帮你填好了!”老师故作轻描淡写,他不敢直视我的双眼。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像失魂的野狗逛遍了镇里的大街小巷,最后鬼使神差地回到祖屋前。父亲正在逗巴鳞取乐,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套破旧的军服,套在巴鳞身上,显得宽大臃肿,活像一只偷穿人类衣服的猴子。他又开始显摆当年在军队服役时学会的那一套把戏,立正、稍息、向左向右看齐、原地踏步走……在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他特别喜欢像个指挥官一样喊着口号操练我,而这却是我最深恶痛绝的事情。已经很多年没有重温这一幕了,看起来父亲找到了一个新的下属,一个绝对服从的士兵。“一二一、一二一、向前踏步—走!”巴鳞随着他的口令和示范有模有样地踏着步子,过长的裤子在地上沾满了泥土。“你根本不希望我上大学,对吗?”我站在他们俩中间,责问父亲。“向右看齐!”父亲头一侧,迈开小碎步向右边挪动,我听见身后传来同样节奏的脚步声。“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了让我没有反悔的机会!”“原地踏步—走!”我愤怒地转身按住巴鳞,不让他再愚蠢地踏步,但他似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军装裤腿在地上啪啦啪啦地扬起尘土。我按住他的脑袋,和我四目相对,另一只手掏出电子点火器,蓝白色的光在巴鳞的太阳穴边炸开,他发出类似婴儿般的惊叫。我从他的眼神中确信,他现在已经属于我。“你没有权力控制我!你眼里只有你的生意,你有考虑过我的前途吗?”巴鳞随着气急败坏的我转着圈,指着父亲吼叫着,渐行渐近。“这大学我是上定了,而且要考我自己填报的志愿!”我咬了咬牙,巴鳞的手指几乎已经要戳到父亲的身上,“你知道吗,这辈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就是你!”父亲之前意气风发的军姿完全不见了,他像遭了霜打的庄稼,拉着脸,表情中夹杂着一丝悲哀。我以为他会反击,像以前的他一样,可他并没有。“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一世都走着别人给你铺好的路……”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听不见了,“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样子,可我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你想让我照着你的人生再活一遍吗?”父亲突然双膝一软,我以为他要摔倒,可他却抱住了巴鳞。“你不能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出去的人,哪有再回来的?”我操纵着巴鳞奋力挣脱父亲的怀抱,就好像他紧紧抱住的人是我。而这样的待遇,自我有记忆之日起,就未曾享受过。“幼稚!你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巴鳞像是个发了失心疯的发条玩具,四肢乱动,军服被扯得乱七八糟,露出那黝黑无光的皮肤。“你说这话时简直和你妈一模一样。”又一朵蓝白色的火花在巴鳞的头上炸开,他突然停止了挣扎,像是久别重逢的爱人般紧紧抱住父亲,“你是想像她一样丢下我不管吗?”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父亲的感受。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自私和狭隘才不愿意我走得太远,却没有想过是因为害怕失去。母亲离开时我还太小,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冲击,但对于父亲,恐怕却是一生的阴影。我沉默着走近拥抱着巴鳞的父亲,弯下腰,轻抚着他已不再笔挺的背脊。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所能达到的亲密的极限。这时,我看到了巴鳞紧闭着的眼角沁出的泪花。那一瞬间,我动摇了。也许在这一动作的背后,除了控制之外,还有爱。有一些知识我宁愿自己能在十七岁之前懂得。比方说,人类脑部的主要结构都和运动有关,包括小脑、基底核、脑干,皮层上的运动区以及感知区对运动区的直接投射,等等。比方说,小脑的脑部神经元最多。在人类进化中,小脑皮层随着前额叶的快速增大而同步增大。比方说,任何需要和外界进行的信息或物理上的交流,无论是肢体动作、操作工具、打手势、说话、使眼色、做表情,最终都需要通过激活一系列的肌肉来实现。比方说,一条手臂上有二十六条肌肉,每条肌肉平均有一百个运动单元,由一条运动神经和它所连接的肌纤维组成。因此,光控制一条胳膊的运动,就有太多的可能性,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宇宙中原子的数量。人类的运动如此复杂而微妙,每一个看似漫不经意的动作中都包含了海量的数据运算分析与决策执行,以至于目前最先进的机器人尚无法达到三岁小孩的运动水平,更不要说动作中所隐藏的信息、情感与文化符号。在前往高铁车站的路上,父亲一直保持沉默,只是牢牢地抓住我的行李箱。北上的列车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崭新、光亮、线条流畅,好像一松闸就会滑进深不可测的未知。我和父亲没能达成共识。如果我一意孤行,他将不会承担我上学期间的生活费用。“除非你答应回来。”他说。我的目光穿过他,就像是看见了未来,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未来。为此,我将成为白色羊群中那一头被永远放逐的黑羊。“爸,多保重。”我迫不及待地拉起行李箱要上车,可父亲并没有松手,行李箱尴尬地在半空中悬停着,终于还是重重地落了地。我正要发火,父亲“啪”的一声在我面前打了个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人。他说过,上战场之前不要告别,兆头不好,要给彼此留个念想。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举起手,回了个软绵绵的礼。当时的我并没有真正领会这个姿势的意义。“真没想到我们竟然会折在一个野人手里。”课题组组长、也是我的导师欧阳笑里藏刀,他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儿啊,再琢磨琢磨,还有时间。”我太了解欧阳了,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我们没时间了”。如果再深挖一层则是“你的想法、你的项目,那么,能不能按时毕业,你自己看着办”。至于他自己前期占用我们多少时间和精力,去应付他在外面接下的乱七八糟的私活儿,欧阳是绝不会提的。我痛苦地挠头,目光落在被关进粉红色宠物屋里的巴鳞身上,他面目呆滞地望着地板,似乎还没有从刺激中恢复过来。这颜色搭配很滑稽,可我笑不出来。如果是老吕会怎么办?这个想法很自然地跳了出来。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他当年闲聊扯出的“A导致B”的问题。传统理论认为,运动控制是通过存储好的运动程序完成的,当人要完成某一个运动任务时,运动皮层选取储存的某一个运动程序开始执行,程序就像自动钢琴琴谱一样,告诉皮层和脊髓的运动区该如何激活,皮层和脊髓再控制肌肉的激活,最后完成任务。那么问题来了:同一个运动有无数种执行方式,大脑难道需要储存无数种运动程序?还记得那条运动的可能性超过了全宇宙原子数量的胳膊吗?曾经有一个数学家提出一套理论,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基本思想是:人的运动控制其实是大脑求一个最优解的问题。所谓最优是针对某些运动指标,比如精度最大化,能量损耗最小化,控制努力度最小化,等等。而在这一过程中,大脑会借助于小脑,在运动指令还没有到达肌肉之前,对运动结果进行预测,然后与真实感知系统发回来的反馈相结合,帮助大脑进行评估及调整动作指令。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上下楼梯时我们经常会因为算错台阶数而踩空,如果反馈调整及时,人就不会摔跤。然而反馈往往带有噪声和延时。这位数学家的模型较为符合前人在行为学和神经学上的已知证据,可以用来解释各种各样的运动现象,甚至只要提供某一些物理限制条件,便可以预测生物的运动模式。比如说,八条腿的生物在冥王星上的重力环境中如何跳跃。好莱坞用他的模型来驱动虚拟形象的运动引擎,便能“自主”地产生出许多像人一样流畅自然的动作。当我进入大学时,该模型已经成为教科书上的经典,那时我们常常通过各种实验不断地验证其正确性。直到有一天,我和老吕在邮件里谈到了巴鳞。我和老吕自从上大学之后就开始了电邮来往,他像一个有求必应的人工智能,我总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无论是关乎学业、人际关系还是情感。我们总会不厌其烦地讨论一些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问题,例如,“用技术制造出来的灵魂出窍,体验是否侵犯了宗教的属灵性”。当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老吕说巴鳞被卖给了镇上的另一家人,我知道那家暴发户,风评不是很好,经常会干出一些炫耀财力却又令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我隐约知道父亲的生意做得不好,可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我刻意转移话题聊到Todorov模型,突然一个想法从我脑中蹦出。巴鳞能够进行如此精确的运动模仿,如果让他重复两组完全相同的动作,一组是下意识的模仿,而一组是自主行为,那么这两者是否经历了完全相同的神经控制过程呢?从数学上来说,最优解只有一个,可中间求解的过程呢?老吕足足过了三天才给我回信,一改之前汪洋恣肆的风格,他只写了短短几行字:我想你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有多重要。如果我们无法在神经活动层面上将机械模仿与自主行为区分开,那么就有了这样一个问题: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吗?收到信后,我激动得彻夜难眠。我花了两个星期设计实验原型,又花了更多的时间研究技术上的可行性及收集各方师长的意见,再申报课题,等待批复。直到一切就绪时,我才想起,这个探讨“根本性问题”的重要实验,却缺少了一个根本性的组成要素。我将不得不违背承诺,回到家乡。只是为了巴鳞,我不断告诉自己。只是巴鳞。就像“A导致B”,简单如是。我读过一篇名为《孤儿》的科幻小说,讲的是外星人来到地球,能够从外貌上完全复制某一个地球人的模样,由此渗入人类社会,但是他们无法模仿被复制者身体的动作姿态,哪怕是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于是,许多暴露身份的外星伪装者遭到了地球人的追捕猎杀。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不得不学习人类是如何通过身体语言来进行交流的。他们伪装成被遗弃的孤儿,被好心人收养,通过长时间的共同生活来模仿他们养父母们的举止神态。养父母们惊讶地发现这些孩子们长得越来越像自己,而当外星孤儿们认为时机成熟之时,便会杀掉自己的养父或养母,变成他们的样子并取而代之。杀父娶母的细节描写十分可怕。辨别伪装者的难度变得越来越大,但人类最终还是发现了这些外星人与地球人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尽管外星人几乎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所有举动,但他们并不具备人脑中的镜像神经系统,因此无法感知对方深层的情绪变化,并激发出类似的神经冲动模式,也就是所谓的“同理心”。人类发明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辨别方法,去伤害伪装者的至亲之人,看是否能够监测到伪装者脑中的痛苦、恐惧或愤怒。他们称之为“针刺实验”。当然,这个冷酷的故事也告诉我们,在这个宇宙间,人类并不是唯一一个和自己父母处不好关系的物种。老吕知道关于巴鳞的所有事情,他认为狗鸦族是镜像神经系统超常进化的一个样本,并为此深深着迷,只是不赞成我们对待巴鳞的方式。“但他并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啊!”我总是这样反驳老吕。“镜像神经元过于发达会导致同理心病态过剩,也许他只是没办法忍受你眼中的失落。”“有道理,那我一定是镜像神经元先天发育不良的那款。”“……冷血。”当老吕带着我找到巴鳞时,我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冷血的那一个。巴鳞浑身**、伤痕累累,被粗大生锈的锁链环绕着脖颈和四肢,窝在一个五尺见方的砖土洞里,光线昏暗,排泄物和食物腐烂的气味混杂着,令人作呕。他更瘦了,虹蝇吮吸着他的伤口,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像一头即将被送往屠宰场的牲畜。他看见了我,目光中没有丝毫波澜,就像是我十三岁的那个夏夜与他初次相见时的模样。他们让他模仿……动物**。老吕有点说不下去。刹那间,所有的往事一下涌上心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是被什么鬼神附了体,所有的举动都并非出自我的本意。老吕说,我冲进买下巴鳞那暴发户的家里,抓起他家少奶奶心爱的博美一口就咬在脖子上,如果不放了巴鳞,我就不松口,直到把那狗的脖子咬断为止。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这听起来还挺像是我干得出来的事儿。我们把巴鳞送进了医院,刚要离开,老吕一把拉住我,说:“你不看看你爸?”我这才知道父亲也在这所医院里住院。上了大学后,我和他的联系越来越少,他慢慢也断了念想。他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鼻孔里、手臂上都插着管,头发稀疏,目光涣散。前几年普洱被疯炒时他跟风赌了一把,运气不好,成了接过最后一棒的傻子,货砸在了手里,钱也赔了不少。他看见我时的表情竟然跟巴鳞有几分相似,像是在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我是来找巴鳞的……”我竟然不知所措。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咧开嘴笑了,露出被香烟经年熏染的一口黄牙。“那小黑鬼,精得很呢,都以为是我们在操纵他,其实有时候想想,说不定是他在操纵我们哩。”“就像你一样,我老以为我是那个说了算的人,可等到你真的走了,我才发现,原来我心上系着的那根线,都在你手里拽着呢,不管你走多远,只要指头动一动,我这里就会一抽一抽地疼……”父亲闭上眼,按住胸口。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我走到他病床前,想要俯身抱抱他,可身体不听使唤地在中途僵住了,我尴尬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回来就好。”父亲在我背后嘶哑地说,我没有回头。老吕在门口等着我,我假装挠挠眼睛,掩饰着情绪的波动。“你说巧不巧?”“什么?”“你想要逃离你爸铺好的路,却兜兜转转,跟我殊途同归。”“我有点同意你的看法了。”“哪一点?”“没人知道会怎么样。”我们又失败了。最初的想法很简单,选择巴鳞是因为他的超强镜像神经系统让模仿成为一种本能,相对于一般人类来说,这就摒除了运动过程中许多主观意识的噪声干扰。我们用非侵入式感应电极捕捉巴鳞运动皮层的神经活动,让他模仿一组动作,再通过轨迹追踪,让他自发重复这组动作,直到前后的运动轨迹完全重合,那么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认为他做了两组完全一样的动作。然后,我们再对比两组神经信号是否以相同的次序、强度及传递方式激活了皮层中相同的区域。如果存在不同,那么被奉为经典的Todorov模型或许存在巨大的缺陷。如果相同,那么问题更严重,或许人类仅仅是在单纯地模仿其他个体的行为,却误以为是出于自由意志。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将是颠覆性的发现。但我们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巴鳞拒绝与任何人对视,拒绝模仿任何动作,包括我。我大概能猜到原因,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我们这群人信誓旦旦地要解开人类意识世界的秘密,却连一个原始人的心理创伤都治愈不了。我想到了虚拟现实,将巴鳞放置在一个抽离于现实的环境中,或许能够帮助他恢复正常的运动。我们尝试了各种虚拟环境,海岛冰川、沙漠太空。我们制造了耸人听闻的极端灾难,甚至还花了大力气构建出狗鸦族的虚拟形象,寄望于那个瘦小丑陋的黑色小人能够唤醒巴鳞脑中的镜像神经元。但是毫无例外地全部失败了。深夜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我和僵尸般呆滞的巴鳞。其他人都走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个实验就是个笑话,而我就是那个讲完笑话自己一脸严肃的人。巴鳞静静地躲在粉红色泡沫板搭起来的宠物屋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想起老吕当年的评价,他说得没错,我一直没把巴鳞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即便是现在。曾经有同行将无线电击器植入老鼠的脑子里,通过对体觉皮层和内侧前脑束的放电刺激,产生欣喜或痛感,来控制老鼠的运动路线。这和我对巴鳞所做的一切没有实质区别。我就是那个镜像神经元发育不良的浑蛋。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游戏,那个最初让我们见识到巴鳞神奇之处的幼稚游戏。“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低低地喊了一句,某种成年后的羞耻感油然而生。我假装成渔夫,从河岸上往河里伸出一条腿,踩一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河水,再收回去。巴鳞朝我看了过来。“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喊得更大声了。巴鳞注视着我蠢笨的动作,缓慢而温柔地爬出宠物屋,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感觉自己像个嗑了药的酒桌舞娘,疯狂地甩动着大腿,来回踏着慌乱的节奏。巴鳞突然以难以言喻的速度朝我扑来,那是阿辉的动作。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巴鳞左扑右抱,喉咙里发出婴儿般“咯咯”的声音,他在笑。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笑。后来,他又变成了镇上的残疾人。所有的动作像是被刻录在巴鳞的大脑中,无比生动而精确,以至于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模仿的是谁。他变成了疯子、傻子、没有四肢的乞丐和羊痫风病人。他变成了猫、狗、牛、羊、猪和不成形的家禽。他变成了喝醉酒的父亲和手舞足蹈的我自己。我像是瞬间穿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回到了童年的故里。毫无预兆地,巴鳞开始一人分饰两角,表演起我和父亲决裂那一天的对手戏。这种感觉无比古怪。作为一名旁观者,看着自己与父亲的争吵,眼前的动作如此熟悉,而回忆中的情形却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当时的我是如此暴躁顽劣,像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而父亲的姿态卑微可怜,他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忍耐。这与我印象中的大不一样。巴鳞忙碌地变换着角色和姿态,像是技艺高超的默剧演员。尽管我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当它发生时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巴鳞抱住了我,就像当年父亲抱住他那样,双臂紧紧地包裹着我,头深埋在我的肩窝里。我闻见了那阵熟悉的腥味,如同大海,还有温热的**顺着我的衣领流入脖颈,像一条被日光晒得滚烫的河流。我呆了片刻,思考该如何反应。随后,我放弃了思考,任由自己的身体展开,回以热烈拥抱,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就像对待父亲。我知道,这个拥抱我亏欠了太久,无论是对谁。我猜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在《孤儿》的结尾,执行“针刺实验”的组织领导人悲哀地发现,假使他们伤害的是外星伪装者,那么他们的至亲,也就是真正的人类,其镜像神经系统也无法被正常激活。因为人类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一个无法对异族产生同理心的物种,就像那些伪装者。幸好,这只是一篇二流科幻小说。“我们应该试着替他着想。”我对欧阳说。“他?”我的导师反应了三秒钟,突然回过神来,“谁?那个野人?”“他的名字叫巴鳞。我们应该以他为中心,创造他觉得舒服的环境,而不是我们自以为他喜欢的廉价景区。”“别可笑了吧!现在你要担心的是你的毕业设计怎么完成,而不是去关心一个原始人的尊严,你可别拖我后腿啊。”老吕说过,衡量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应该是同理心,是能否站在他人的价值观和立场去思考问题,而不是其他被物化的尺度。我默默地看着欧阳的脸,试图从中寻找一丝文明的痕迹,然而这张精心呵护的老脸上一片荒芜。我决定自己动手,有几个学弟学妹也加入了。这让我找回对人类的一丝信念。当然,他们多半是出于对欧阳的痛恨以及顺手混几个学分。有一款名为“IDealism”的虚拟现实程序,号称能够根据脑波信号来实时生成环境,但实际上只是针对数据库中比对好的波形来调用模型,最多就只是增加了高帧率的渐变效果。我们破解了它,毕竟实验室用的感应电极比消费者级别的精度要高出几个数量级,我们增加了不少特征维度,又连接到教育网内最大的开源数据库,那里存放着世界各地虚拟认知实验室的演示版本。巴鳞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第一推动力。他将有充分的时间,去探索这个世界与他心中每一个念想之间的关系。我将记录下巴鳞在这个世界中的一举一动,待他回到现实世界,我再与他连接,那时,我将尽力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我俩就像平行对立的两面镜子,照出无穷无尽的彼此。我为巴鳞戴上头盔,他目光平静,温柔如水。红灯闪烁,加速,变绿。我进入Ghost模式,同时在右上角开启第三人称窗口,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巴鳞的虚拟形象在轻轻摇摆。巴鳞的世界里一片混沌,没有天地,也不分四面八方。我努力克制眩晕。他终于停止了摇摆。一道闪电缓慢劈开混沌,确定了天空的方向。闪电蔓延着,在云层中勾勒出一只巨大的眼,向四方绽放着细密的发光触须。光暗下了,巴鳞抬起头,举起双手,雨水落下。他开始舞蹈。每一颗雨滴带着笑意坠落,填满了风的轮廓,风扶起巴鳞,他四足离地,开始旋转。无法用语言来描绘他的舞姿,仿佛他成了万物的一部分,天地随着他的姿态而变换色彩。我的心跳加速,喉咙干涩,手脚冰凉,像是见证着一场不期而遇的神迹。他举手,花儿便盛开;他抬足,鸟儿便翩然而来。巴鳞穿行于不知名的峰峦湖泊之间,所到之处,都会绽放欢喜的曼陀罗,他会向着那旋转的纹样坠去。他时而变得极大,时而变得极小,所有的尺度在他面前失去了意义。每一个不知名的生灵都在向他放声歌唱,他张了张嘴巴,所有狗鸦族的神灵都被吐了出来。神灵列队融入他黑色的皮肤,像是一层层黑色的波浪,喷涌着,席卷着,他向上飞升、飞升,在身后拉出一张漫无边际的黑色大网,世间万物悉数凝固其上,弹奏着各自的频率,那是亿万种友情在寻找一个共有的原点。我突然领悟了眼前的一切。在巴鳞的眼中,万物有灵,并不存在差别,但神经层面的特殊构造使得他能够与万物共情,难以想象,他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够平复心中时刻翻涌起的波澜。即便愚钝如我,在这一幕天地万物的大戏面前,也无法不动容。事实上,我已热泪盈眶,内心的狂喜与强烈的眩晕相互交织,这是一种难以言表却又近乎神启的巅峰体验。至于我希望得到的答案,我想,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巴鳞将所有这一切全吸入体内,他的身形迅速膨胀,又瘪了下去,然后开始往下坠落。世界黯淡、虚无,生机不再。巴鳞像是一层薄薄的贴图,平平地贴在高速旋转的时空中,物理引擎用算法在他的身体边缘掀起风动效果,细小的碎片如鸟群飞起。他的形象开始分裂。我切断了巴鳞与系统的连接,摘下他的头盔。他趴在深灰色柔软的地面上,四肢展开,一动不动。“巴鳞?”我不敢轻易挪动他。“巴鳞?”周围的人都等着,看一个笑话会否变成一场悲剧。他缓慢地挪动了下身子,像条泥鳅般打了个滚儿,又趴着不动了,像壁虎一样紧贴在地。我笑了。像当年的父亲那样,我拍了两下手掌。巴鳞翻过身,坐起来,看着我。正如那个湿热黏稠的夏夜里,十三岁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