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馨觉察出我的情绪有些不对,但她大概认为是吃药的影响和临考的紧张,没有跟我计较,反而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我懒懒地没怎么理会。自从看待世界的目光变了之后,我对身边的人和事反而觉得陌生起来,仿佛一个成年人置身于一群幼稚的孩童中般难以适应。到了考场,要分手了,叶馨问我:“怎么样,现在有信心考好吗?”我不耐地说:“没问题,我现在直接去考英语专业八级都能过。”“那就好……对了,你说我们一起填报北京大学好还是清华大学好?”“等分数出来再说吧。”“……嗯,那好,我走了。”叶馨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又停了一停,仿佛在期待什么,过了几秒钟才转身离去。我知道她身体语言的暗示,我应该抱一抱她的。可是我却没有。但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已经开始对这段关系感到厌倦。不是针对叶馨,甚至也不是关于爱情,爱情只是一种工具性的繁殖策略,是那些基因为了传递自身而愚弄我们的工具。我所厌倦的是对这个社会本身、人生本身。我理解得越多,就越感到一切毫无意义。一个人得多么麻木,才能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不感到荒诞呢?就拿我们来说,把前途和命运寄托在一场考试,甚至一颗药丸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而之后呢,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孩子……所谓步入正轨,其实不过是让人在这个社会中逐渐麻木,最后死去。然而千万年来,人们就是这么过来的,自以为熟谙这个世界上的世故,其实只是生活在世界表层,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寄生虫。但我已经跳出了这个世界,我在一个新的维度之中,重新俯视芸芸众生,如身处于一群蠢笨的猪羊之中,明知其最终的命运不过是被屠宰,却无法阻止,甚至自己也被他们裹挟而去,我不禁感到深深的绝望。可最多几天后,我新获得的知识和能力又会从大脑皮层上剥落,不久我又会和他们一样,还原为社会底层微不足道的一颗沙砾,而对自己的悲惨处境全无觉察。我有种想要结束这一切的冲动,这很容易,只要从教学楼上往下一跳……反正接下来的烂摊子也不是我收拾。至于父母的悲痛,叶馨的伤心,老师同学的不解,他们又与我何干?当我不存在之后,这些人也同蝼蚁无异。我站在栏杆边上,第一次感到生命是如此毫无意趣。只要轻轻跨过,便可结束这个延续十八年的无聊故事。我现在知道,那些说两枚苯苷特林会导致自杀的帖子并非妄言。我也猜测出这些现象不仅在于主观意识上,而且更是因为大脑结构的客观基础。人类根深蒂固的价值取向来源于某些童年时期形成的特定神经元突触连接及对其他连接的抑制,构成了心理学上的“印刻效应”,而现在在我大脑中,抑制已经解除,新的结构正在疯狂地形成,旧有的连接已被淹没。一切都是可能的,然而一切也都毫无价值。了解得越多,就越明白,人类对宇宙毫无意义。就让这一切在这里结束吧……“林勇!你愣在这儿干吗呢?”有人在背后喊我,回头一看,是阿牛。“怎么脸色不太好?”他问,“昨天没考好吧?我也是,想不到居然那么难……不过算了,顶多复读呗……呀,快考试了,再不去来不及了。”阿牛的话把我拉回现实,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一切。至少目前这种宝贵的智力巅峰阶段不应该虚度,像神祇一样活着,几乎能够随心所欲地通晓一切,本身就是莫大的幸福,至于将来,我可能几天后就忘了这些事,继续开心地在这个粪坑里过着屎壳郎的生活,又何必多想?阿牛一定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救了我的命。而且也改写了之后的整个历史。我走进考场,英语考卷发下来了,果然生词和陌生语法结构大为增加,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觉得艰深繁难,但此刻这些新增加的难度对我有如儿戏。我花了十分钟答完了所有的题目,又花了二十分钟写完了作文。构思是在脑海中瞬间完成的,这二十分钟时间只是因为需要用笔写出来。作文题叫作“Repayment and Retaliation”,也很有难度。但我洋洋洒洒地写成了一千多个单词的一篇散文,既有卡莱尔的雄辩,又有斯威夫特的俏皮,还有兰姆的清新。客观地说,在满分之上再加六十分,才能够得上这篇文章的水准。虽然没人给我这个分,不过无论如何,也该得到满分,除非那阅卷老师看不懂,这不是没可能,我用了不少十七八世纪的经典表述,只有英语文学的专业老师才能完全欣赏。我搁下笔,开始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我想到了哥德巴赫猜想,这个猜想是我初中读到的,当时挺有兴趣,“证明”了几天,但很快放弃了。此刻,我便开始在大脑中尝试证明。半小时后,我承认自己失败了,这种深奥精微的数学证明需要许多极为繁复细密的专业技巧,但我却一点也没有学过。苯苷特林并非无所不能,至少还不能和人类几千年的知识积累相比,你不可能独立想出一切。不过我构思出了三种可能的证明途径,并凭直觉看出其中有几个过渡步骤应该是正确的,可以将哥德巴赫猜想转换为几个较为容易证明的命题,这样可以大大降低证明的难度,我打算等考完试,就去找些数学著作来看,或许能攻克这个问题。看了看表,一小时到了,这是可以交卷出场的最早时间,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第一个交了卷,走出考场。我打算在明天的文科综合考之前,去市图书馆彻夜攻读,也许能解决一些重要的纯理论疑难,最好能再发明几个专利,这样可以保证我即使以后像白痴似的过一辈子,也能衣食无忧,父母也可以得到应有的照顾。我走下楼梯,正在深谋远虑将来的安排,忽然听到背后脚步,回头就看到一个淡紫色衣衫的俏丽身影走下楼梯,向我跑来,甜美的笑容如同天使,长发在风中高高扬起。是叶馨。“阿勇!”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用银铃般的嗓音叫了我的名字,那声音曾令我无限迷醉,如今却毫无感觉。“叶馨,你怎么—”“我看到你从窗外经过,”叶馨说,眼睛中闪着奇异的光亮,“所以我就出来找你了。”“你考完了?”我发现她表情奇怪,一瞬间已经推测出了端倪,心猛然一沉。叶馨仿佛没听到我说什么,白皙的手指在我面颊上轻轻滑过,痴痴地说:“我好喜欢你。”然后,她腿一软,倒在了我面前。纤弱的身体重重落在地上。但她没有昏倒,而是挥舞着手足,半睁着眼睛,喃喃自语着什么,仿佛是在梦游。这时候,两个监考老师在她身后冲了出来,将叶馨架起来就往一旁的医务室里奔。“她怎么了?”我跟着他们走去,颤声问,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她还没答完题就开始胡言乱语,然后站起来到处走动,忽然就冲出来了,我们劝都劝不住。”一个男老师说。“估计是用了苯苷特林,”另一个女老师叹息一声,“终生致痴了,今早新闻说,昨天山东就有一个考生在考场上变成了痴呆,河南有两个,广东也有……想不到今天居然轮到我们这儿了。这么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唉……”“不是说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吗?”男老师不解。“废话,参加今年全国高考的有七百八十万人,万分之一也有七百八十个呢……同学,你怎么了?”女老师诧异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但估计不敢恭维。我呆呆地站着,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虽然没有看到医生的诊断,但我目测下已经确定了女老师的推测不假,叶馨是变痴呆了,这不会错。这些日子我也查了一些苯苷特林的资料,一开始看得似懂非懂,智力激增之后理解又深了好几层。我现在知道,终生致痴的原理和一般人身上出现的药物副作用大相径庭。正常情况下用过苯苷特林后都会头脑昏沉几天,是因为临时形成的神经突触连接迅速萎缩后产生的一种对脑细胞活动的抑制效应导致睡眠增加,问题不大。但在极少数人身上,却因为新的神经突触被免疫系统判断为异种入侵物质,而产生一种抗体,这种抗体不仅会吞噬新生的神经突触,而且会无差别地攻击多种神经递质,导致不可逆的反应。患者的整个大脑皮层最终将会被“格式化”,几十年的经验和记忆会全部丢失。甚至会侵袭小脑,比如叶馨刚才摔倒,就是小脑受损的明显特征。我救不了她,世界上没有人能救她。这个过程极为迅猛,至多只有几个小时,而且病情最初是从大脑深处的髓质部分蔓延,表面上看不出来,等到出现明显发病的症状就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女友叶馨,将永远变成一个白痴。而几天前,她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吃这种药没事的。真是滑稽,滑稽得不可思议。忽然,我耳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哈哈大笑,又恍惚了片刻,才发现在笑的人是我自己。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几个监考老师看着我,又相互看看,流露出古怪的目光,我看出他们的潜台词:这小子不会也变痴呆了吧?我大笑着摆摆手:“不,你们想错了,我没毛病,也许是因为考得太好了,哈哈,哈哈!”“救护车叫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匆匆跑来说,“只不过现在考试,进不了学校,就停在门口,我这里有副担架,咱们把她抬到校门口。”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叶馨抬起来,放上担架,女老师看着我说:“同学,别光站在那里,帮忙搭把手啊!”“哈哈哈,没用的,”我狂笑着摇头,“你们救不了她,谁也救不了她,她再也恢复不了正常了,她完了,完了!”“神经病!”女老师瞪了我一眼,几个人一起抬着叶馨出去了。我笑了不知多久,直到旁边一个人都没有,笑声才渐渐止息,我明白自己永远失去了叶馨,而我刚才还那样冷酷地对她!从今往后,在我蝼蚁一样的生活中,最后的一点慰藉也消失了。而最可怕的是,对此我竟然无动于衷,只有深深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