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下五枚苯苷特林是什么样的感觉?能将一个人的智力提高到何种程度?我不知道,地球上大概没有人知道,因为没人会用这种奢侈的方式自杀。想死大有别的法子。当然,发明者之前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一些动物服用过三枚以上的苯苷特林,它们无不在两三天后永远地停止了大脑活动,变成只剩下呼吸心跳的“植物动物”,没有人知道在之前那段日子里,它们的智力曾提高到怎样的程度。有个别报告说某只猴子曾学会人的语言,甚至能写歪歪扭扭的字,只是写下的东西不知所云,不过实验无法重复,其他的猴子大都在怪叫一通后就倒下不动了。心灵的死亡迫在眉睫,我分秒必争,亦无怨无悔。如能登上智慧的群峰之巅,纵然下一秒便坠入深渊又有何妨?但巅峰又在哪里?首先,我想到解决某个数学问题,但这个想法很快被我自己否决了。数学只是抽象的形式。即便解答了哥德巴赫猜想之类的难题,世界的本质仍然在迷雾之中。当然,更不用说各种科学问题,我深深地明白,基础物理、宇宙学、分子生物学这些前沿学科必须建立在观察和实验所获得的坚实的实证资料之上,而我却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源去获得这些。单凭空想或许可以创造一个宇宙,但不是我们的宇宙。其他实证科学也是一样。文学又如何?现在,我可以写出相当哀婉华美的诗篇和流畅动人的散文,如果有充分的时间,甚至可以写出一部精彩纷呈的长篇小说。但我仔细估量,发现自己还不能—至少是没有把握—超过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天才,似乎艺术天分并不完全依赖于智力,而是仰仗于某种更原始、更古老的构想能力。在某种意义上,荷马、杜甫和莎士比亚这些伟大作家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完美,在这些方面,后人尽管可以发展出更精密巧妙的文学技法,但在最基本的方面难以再取得显著的进步。我走过一排哲学书架,我对哲学了解不多,全部知识都来自高中的政治课本。据说这是探索世界本质和规律的一门学科,是一切科学的王冠。这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在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黑格尔的《哲学全书》第一卷,花了五秒钟读完了头一章,然后便扔到一边。我甚至都能找到书中存在的推理问题,更有个别出彩的论断被淹没在大量随意而散漫的浮夸联想之中。但我也无须去读其他的哲学著作。在匆匆一瞥间,我不仅看到了这本书本身的问题,也看到了哲学本身面对的是不可能的任务。没有任何方法能证明世界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或者世界是否真实存在,一切尝试证明的推理都需要借助某种未经证明的前提,而任何一个彼此对立的论述都是自洽而无矛盾的—同时也是无意义的,我偏执地想着。然而如果哲学不可能被最终证明,那么一切科学都不可能被最终证明,这是简单却无法挑剔的逻辑。一切的基础之下,就是毫无基础的虚无。我开始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绝望。千变万化的经验世界仍然具有一种根本的限制,无论你有何等的智力,怎么去思考,都无法打破某个固定的界限,绝对不可逾越。如果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真有上帝式的全知,那该何等可怕而无聊!能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不能知道的永远知道不了。那么究竟什么是值得思考的根本问题,可以让我思考下去,并且可以真正找到一个答案呢?看上去,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简单的问题不需要多少思考,而深刻的都找不到答案。我一边想着,一边仍然手不释卷地阅读着。我没有在阅览用桌前坐下,而是直接在书架前站着,凭直觉选择,飞快地抽出一本本书,每本花几秒钟看看前面,然后决定是否读下去。大部分没有继续阅读的价值,但如果要读的话,就一页页地狂翻着,大部分只需略读,值得细读的寥寥无几,花三四分钟—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长的时间—细读完一本书后,某个学科的基本原理和方向就了然于心了。两小时以后,偌大的图书阅览室被我逛完了,事实上我只看了不到千分之一的书,但其中至少百分之九十的精华都已经被我吸收,这种效率胜过无数皓首穷经的老学究。然而在这里我还是找不到想要的答案。我走进了图书基藏库,它在图书馆的大楼中占据了三层,拥有二百万本以上的藏书。这里是不允许普通读者进入的。但我也无须借助什么欺骗的狡计,只是轻松地判断出管理员的视野盲点,找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目光死角,在两个图书管理员目光交错之际,一闪身就窜了进去。而管理员丝毫没有看到我的动作。虽然有摄像头,但我肯定根本不会有人盯着看。书库的内部幽深而肃穆,空气中散发着有些霉变的书卷气息。一排排书架在下午暗淡的光线中静静地伫立着,将无数已经死去的思想埋葬在自己体内,如同某个古墓中一眼望不到头的墓碑。这里的绝大部分书籍,无人阅读、无人想念,也无人知道。这里大部分藏书事实上也是过时的废话和胡扯,只是一排排腐朽的古人骸骨,甚至还不如外面的有生气些。我一层层地看下来,在书库底层的最深处,我在一排外文图书前停了下来,看到某个熟悉的书脊,认出是昨晚翻过几页的那本英文版《联邦党人文集》,昨天被叶馨打断了,没有看完。哦,叶馨、叶馨,我喃喃地念了几声这个名字,虽然相别才几个小时,却仿佛比眼前的那些书籍还要古老,古老得已不可能在我心中掀起一点点波澜。不过,我今天或许可以读完这本书,如果值得一读的话。我把这本书抽出来,发现它其实是几十年前人民大学出的一套“剑桥政治思想史原著系列”中的一本,是影印国外的政治学名著,包括《利维坦》《政府论两篇》《论法的精神》……本来的书号标签已经撕去,这些可能从来没有人读过的英文书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我翻开那本书《联邦党人文集》,埋头读了起来。这是关于美国建国原则的政论集,我刚才读过几本美国史的著作,但是这本书让我真正把握了美利坚合众国建国时的精神氛围:在那个时代,传统和习俗的影响已经逝去,一切都是可能的,一个崭新的国家,有史以来将第一次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这本书明晰透彻,富于思想的活力,可以看出,推动它的是一种理性健康的精神,一切都公开透明,可以讨论,从事实到结论,起作用的是逻辑而非修辞的力量。当然,在深层论证上,它仍然矛盾重重,依赖于某些不可靠的前提,并在一些关键推论上模糊不清,不难窥见时代的困窘。但这本书令我产生了兴趣,人类群体关系究竟有多少可塑性?人的生活意义究竟何在?我又翻开了下一本书:《利维坦》,并花五分钟读完了它,在我已经是极为少见的细致。这本书比上一本基础得多。书中集中论述的是一个相当有趣的社会理论:最初在自然状态中,人人相互为战,但这种状态因为人类对彼此的恐惧而终结,从此人们签订契约,出让自己的自然权利以换取和平,以建立国家。这本书在很多方面当然都有明显的瑕疵,譬如历史中当然从来不存在作者所描述的状态,但不失基本的洞察力:人类社会得以成立的基础性前提是人性中对暴力的恐惧。我又读了主张社会契约的一系列作品,譬如洛克和卢梭的著作,虽然他们的主张往往大相径庭,但可以看出他们的基本洞见不在于从历史意义上考察社会的起源问题,而在于从基本人性出发,希望建立一个最为符合人性的理想社会。在那里,代表个人的自然权利和代表集体的公共意志能够融合无间,人类能够踏上通向永恒幸福的大道。我忽然想到,这正是我所寻找的那个问题:对于人性来说最理想的社会是什么?乌托邦是否可能?这个问题足够复杂,足够深刻,但又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至少不像“宇宙的本质”之类那样虚无缥缈,无法验证。人性,虽然就个人来说千变万化、差异明显,但是作为人类群体,在统计上必然趋于某个稳定的值。人性的各种需求,从饮食男女到自我实现,统计上也必然会有明确的先后排序关系,譬如,霍布斯把摆脱死亡恐惧作为第一需求,无疑是正确的。这样必然能够找到一种稳定的社会制度关系,使得它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人的需求。不,这几点还不够。那些好几个世纪之前的思想家们还忽略了一点,这一切还涉及资源的问题,特别是人类获取资源的能力变化。显然在资源极少和资源丰富的情况下,资源分配模式也应该不同……这就必须考虑到历史的维度,这一制度不仅应该最大限度地满足当时的人类需求,而且应该最有利于向下一个社会形态嬗变,这就使得问题进一步复杂化了……但这是一个真正值得思考的问题,并且一定会有一个确定的解。我将我的全部精神投入到这一方面,一本本书地读下去,从政治学到社会学,再到经济学和心理学,大脑疯狂地旋转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