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头儿,有情况!”蜗牛一声低喝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在护栏后面伏下身,小心地用手指着对面的华都B座。我收起了手中的书,从地上爬起来,也伏在护栏后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虽然刚才看书的时候已经用上了暗场影像增益功能,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发现。“在哪儿?”我低声问道。“在B座的天台上,用红外模式就能看到。”我不禁有些惭愧,今晚总是在回忆旧事,连基本的战术守则都没注意。我赶紧甩了甩头,努力把脑子清空,然后眨眼四次,两短两长。紧接着,视野中的蜗牛陡然亮了起来。其实我们这些CuMG特工的DCL与普通人并无差别,但可以通过CuMG云的处理增强DCL采集到的红外影像,再回送回来,效果比戴了夜视仪还好。我本来就开着暗场影像增益功能,周遭的一切就像是在黄昏时分,虽不明亮,却看得清清楚楚。再叠加上红外模式,所有发热的物体就都变得更明亮了,如同散发着一圈光晕。在对面B座的天台上,就有这样几个散发着光晕的人,头上戴着某种丑陋而笨重的装置,应该就是河马们行动时戴的电子义眼。“是河马,李头儿。我就跟你说嘛,咱们一人守一个天台。你非要我跟着你。这回可好,又让荷马组织钻了空子。咱们赶紧过去抓他们吧!”蜗牛有些迫不及待。虽然我本来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碰上荷马组织,但我知道不能让蜗牛跟我分开,否则情况就会不受控制了,就像上次在世贸银行那样。“你着什么急?”我故意板起脸来,“这么多年了还是毛毛躁躁的。你现在冲过去能把他们全抓到吗?”“那李头儿您说怎么办?”“先跟指挥中心汇报情况,再把楼下的警力调三分之一到A座天台,防止他们声东击西。剩下的三分之二警力调到B座顶层,守住天台的出入口。等他们索降到楼外面,咱们再收网。到时候他们吊在半空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往哪儿跑啊?”“嘿,真别说,姜还是老的辣!”蜗牛兴奋起来,去跟指挥中心和楼下的警察通话了。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B座天台上的那些人。虽然他们都戴着电子义眼,但在DCL红外模式的帮助下,我还是能分辨出他们是男是女,甚至能从身形上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女孩子就是我妹妹琳恩。这让我心中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老迪克到死也不知道,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小伎俩,其实早就被CuMG的安保部门开发成特工专用技术了。不过,要不是他当初告诉我这件事,也就不会有我后来的发明创造了。但我和莫愁呢?如果没有后来的发明创造,我们会一直维持地下情人的关系吗?我觉得,答案是否定的。就算没有我当时的灵光一现,总还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我们俩终究还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同我的许多其他想法一样,那次灵光一现也发生在莫愁的**。当时我们已经维持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三年多了。记得那是一次**之后,我把莫愁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起躺在**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为什么你一直用雪景,从来不换?”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因为大雪能把一切都变成白色,让我觉得自己也好白好干净。”她仿佛是在对着空气说话。我品出了她话里不一样的味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沉默了一会儿,我总算想到了一句恭维她的话:“坐办公室就是不一样,你现在已经比出外勤那会儿白多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根手指轻按她的香肩,然后缓缓滑过她细嫩而有弹性的手臂,直到手腕。那里有她外勤生涯留下的印迹—硬币大小的一个二维码。“再白也没用。这个二维码就丑死了。”虽然看不见怀里莫愁的表情,但我知道她肯定是一副小女生噘着嘴的可爱样子。我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其实,我们不一定要文这种难看的二维码。”“那怎么行?难道你忘啦,我们把这个关键的二维码文在身上,就是为了防止它被别人偷走。”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领导的威严。“我当然知道了。不过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二维码还是得文在手腕上,但不一定要用看得见的颜料。”“你是说隐形的二维码?可隐形了还怎么让DCL检测啊?”“关键就在这儿。”我故意停顿了一下,“你不知道吧,DCL可以拍摄到红外线图像!”没想到怀里的莫愁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是老迪克教你的吧!这个老油条,没点正形。”“你早知道了?你是女孩子,他也教你这个?”我对老迪克又有了新的认识。“别说这个了,说说你的想法吧。虽然DCL能看到红外线,但人体本身就是个大热源,在红外线图像中会成为很亮的背景,怎么还能拍到二维码呢?”“所以我们要用一种特殊的颜料。它被人的体温加热之后,能够发射出波长不一样的红外线,就能被DCL检测到了。”“有这种东西吗?”“肯定有。现在有很多可以随温度变化而改变颜色的小玩意儿,肯定可以找到能在红外波段工作的类似颜料。”但我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不过,这东西的市场太小了,赚不到钱。在身上文二维码是违法的,全世界需要这种隐形二维码的大概只有咱们CuMG的外维工吧。”“大错特错。”莫愁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怀抱,转身坐了起来,眼中放射出喜悦的光芒,“这东西太有市场了。你不知道吗?这两年有钱人开始流行返璞归真,穿不带二维码的衣服。这种衣服虽然够酷,够贵,但什么高级功能都没有。你甚至都不能在自己的袖子上建立DCL虚拟交互键盘。”“我懂了,”我也兴奋地坐起身来,抢过了话头,“有了这种靠体温加热的隐形二维码,就可以做出表面看起来没有二维码的衣服,可仍旧能使用二维码带来的各种现代化功能!”“不错!”莫愁笑嘻嘻地吻了我一下,算是奖励。我决定要把这个想法付诸实现,但还是有一些担心:“那你支持我去做这项发明吗?”“当然支持了,但工作不能辞。谁知道你能不能发明出来啊!”莫愁没有给我回嘴的机会。她吻住了我的唇,直接把我压倒在了**。事实证明,我可以完成这项发明,用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然而,还没等我和莫愁一起庆功,我们之间就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争吵。起因在于莫愁,她为隐形二维码又找了一个新的用途,一个更大的市场:她想让所有人都文上隐形二维码,方便CuMG随时跟踪定位每个人的位置。“你简直疯了!”我第一次冲着莫愁板起了面孔,声调也比平时高出许多。莫愁显然无法接受我的态度,但她反击的方式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胡搅蛮缠,而是要用道理让我屈服:“我疯了?要是从世纪初找一个人穿越到现在这个时代,看看你衣服上这些二维码,他会觉得你才是疯子吧!在守旧的人看来,新时代永远都是疯狂的!我看是你太迂腐了!”“革新也要有底线。你让所有人都文上二维码,除了方便发现反抗组织的成员,还能有什么用?”“你太缺乏想象力了!”莫愁语气中浓浓的失望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对于CuMG来说,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监控摄像头,我们每个人的DCL都是CuMG的眼睛。你想想,如果一位妈妈文上了隐形二维码,当她站在超市奶粉货架前犹豫不决的时候,CuMG立刻就能通过别人的DCL知道这件事。然后CuMG就可以在这位妈妈的DCL中推送奶粉的广告。我告诉你,CuMG所有的商业客户都会疯狂爱上这种广告推送模式的。”“但在身上文二维码是违法的!”我抓住了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是,就连这根稻草也很快就被莫愁无情地拔除了:“法律是人制定的。只要CuMG愿意,修改法律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你知道CuMG的理念:‘好的传媒本质上就是广告!’说得难听点,成功的广告甚至可以让一个人相信,他是自己亲生妈妈捡回来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好恶,有他的偏执,有他的父母,有他的朋友。没有人是铁板一块。只要找到那个突破口,CuMG就可以用定制化的广告对你进行全方位轰炸。公投其实对CuMG最有利,因为我们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妥协,但妥协的人数总是超过我们的预期。这是民主的时代,广告能改变你的投票,CuMG就能改变一切!”我沉默了,因为我知道莫愁说的都没错。CuMG躲在每个人的眼睛背后,冷冷地关注着你人生的每一个细节,比你的父母或爱人还要了解你。无所不在的监视之下,这是一个几乎没有犯罪的美好时代,也是一个几乎没有隐私的虚伪时代。而一旦莫愁的想法成真,人类的最后一点隐私也将被彻底夺去。我和莫愁的争吵自然是以不欢而散告终。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她竟然以她个人的名义,将我的发明和用途一起上报给了CuMG的高层。我彻底愤怒了,决定用我的方式来惩罚她—再也不与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有任何瓜葛。然而几天之后,当我血管里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消耗殆尽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至少应该去跟她当面对质,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不过现在看来,我只是给了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见她罢了。然而,无论目的是什么,我都没能得逞。她在外维部的办公室已然人去屋空,而她的公寓也换了新的主人,落地窗上显示着不知道什么星球的荒凉景致。就这样,莫愁莫愁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