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揪心的还有件事。昨天他接到了夏后—他最有天赋的学生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夏后语句通顺、逻辑严密地告诉教授,他,不想再跟抑郁症纠缠下去了。当时教授正在开一个研讨会,还以为他已经走出了抑郁状态,急匆匆地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现在想想,这句话同样也有彻底放弃的意思……他忍不住问开车的秘书:“夏后还没联系上?”秘书拨打电话,片刻放下来说:“还是处于关机状态。郎老,你别担心了,现在这些孩子呀,一个比一个任性,哪像我们当年……但真敢去死的还是少数。不过是些孩子气的话罢了。”郎云叹口气:“也许吧,希望如此……奇怪,为什么我们这边堵得水泄不通,对面通道上却一辆车都没有?”“一定是特大交通事故,”秘书蛮有把握地说,“大货车,集装箱车或是客车连环相撞,撞到对面通道上,导致整条高速路封闭。唉,看样子起码要堵到晚上十点了。”郎云无可奈何,拿出一份发掘报告,就着车灯看起来。不一会儿,只听车顶上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原来是下雨了。雨声很快就从噼啪声,变成了轰然之声。在这深秋时节,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郎云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忽然,一道强烈而奇怪的光照亮了隔离带—光是从头顶上投射下来的!巨大的光斑在地上晃动,又投射到前面的车顶。郎云吓了一跳,想歪着脑袋看,那道光骤然划过窗户,照得他两眼刺痛。等他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秘书惊讶地叫道:“直升机?”两架直升机顶着大雨强行降落在了对面通道上,风吹得隔离带上的植物纷纷倒伏。几名黑色装束的人跳下飞机,径直翻过隔离带,跑到这边道路上。其中一个人大喊着什么,指挥其余人手持电筒分散开,仔细打量每辆车的牌照。“他们在找人?”秘书紧张地问,“警察?缉毒还是走私?”郎云摇头。忽见有人指着自己的车大喊着,立即有几道手电筒光照射过来,照得车内雪亮。郎云本能地一缩头,问:“他们要找你?”秘书结结巴巴地说:“不……我……我想……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砰!砰砰!”那群人围了上来,领头的人猛拍窗户。郎云哆哆嗦嗦地摇下窗户,秘书立即尖叫:“不要!”他吓得又赶紧往上摇,那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不顾一切地伸进来,阻挡窗户升上去。“郎云教授吗?”他用手电筒照着郎云,大声问,“陕西博物馆的郎云教授?”“啊……”“征召令!”他掏出一张纸“啪”地拍在窗户上。纸已被雨水浸湿,光线又暗,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不过下面一连串的红印章倒是让人触目惊心。“什么?”“特别征召令!郎云教授!”“别回答他!”秘书尖叫,“他们不是警察!等、等我打110……”另一人用手枪敲敲秘书的窗户,冷冷地说:“放下来。”秘书立即丢了手机,屁滚尿流地放下了所有窗户。狂风和粗大的雨点立即劈头盖脸地向郎云砸去。领头的半边身体都探进车子,把瘫软的郎云扯起来,将纸塞到他手里,朝他喊:“你有一个学生叫夏后,是不是?”“啊?是……是……”“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帮忙,教授!你被特别征召了,而且同时你也将因为特别关联体而限制行动!”那人“哗”的一声拉开车门,另两人连架带扯,将郎云抬着过了隔离带,朝直升机跑去。那人又揪着秘书的领子,把他上半身拽出车窗,说:“帮我一个忙,好吗?”“什……什么……”“等会儿在下一个出口下道,到离这儿最近的警局报到,告诉他们你是‘特别关联体’,然后到他们的牢房里蹲好,什么都别问。不然等我找到你,打得你妈都认不出来你,明不明白?”秘书哭喊着拼命点头:“明白,明白!”那人翻回隔离带,钻进直升机。直升机立即起飞,沿着高速路走了一段,才转向西南方向,同时迅速拉高。那人全身都被雨淋湿了,他脱下风衣,露出一身同样黑不溜秋的西装,胸前有个银色的造型奇怪的标识,下面有“DFHD”四个字母。他把一副耳机戴到已然僵硬的郎云头上,帮他开了耳麦,自己也戴了一副,才向郎云伸出大手:“你好,老爷子!请叫我‘一号’。接下来的时间请跟我们通力合作,好吗?很好,谢谢你。”“怎……怎么合作?”郎云颤抖着问。“不要问不该问的,不要看不该看的,不要想不该想的,但是要做必须做的,好吗?”“……”“好吗?”一号一脸诚挚地问。“好……”“谢谢你。”一号勉强笑笑,重新沉下脸,切换了一个频道,“头,一切顺利,我们已经找到他了!最迟十分钟后就能开始鉴别和遴选,完毕!”“……击穿?”“击穿。”夏后看看齐姜,又看看自己,再看四周。风更加大了,从密林间穿过,呼啦啦地响。篝火在风的助威下猛地拔高了几尺,柴火堆仿佛承受不住火焰的重量似的,噼噼啪啪地塌了半边。齐姜用手按住翻飞的头发,在寒风中缩紧了脖子。“你说……时间被击穿,才导致我们到了这……这……乱七八糟的唐末?”夏后转了几圈,脑子里一片混乱,重新坐下。他顿了片刻,“不对!如果……如果时间被击穿了,断裂了,那我们的时代呢?我们的时代难道进行不下去了,彻底……彻底的……世界末日?”“不。”齐姜捡起一枚小石子,丢进池塘。“咕咚”一声,一些气泡冒了起来。她看着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气泡在水面漂浮,转瞬消失不见,轻声说:“我说过,时间在所有维度上都是最核心、最基本的构成,如果时间真的断裂,整个物质世界都会烟消云散。波涌的能量虽大,但也只能在极短时间内干扰时间的轴线,使其在某个空间、某个时间点产生奇点。瞧,石子击破水面,水面瞬间便复原了,却产生了气泡。所以有些人也把‘渗透’称为时间泡,虽然其本质是时间隙。掉进时间隙的人,就被称为渗透者。”“嗯……”夏后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我……我还是不明白……”齐姜顺手扯了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把它中间一段弯曲成圈,说:“再形象一点说吧,就当这根草是时间线,现在一个时间泡产生了,使已经或尚未到来的一段时间与当前的时间重叠。”“那……那可不可以说,时空隙是某种……嗯……异次元空间?”“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面。你也可以想象成一条时空的缝隙,将两个不同时间点联结起来……”齐姜使劲拍拍自己的脑袋,“其实说到底,没有人能真正完全明白这一现象。单纯的数学模型倒可以解释,但那是以假设我们身处高维度空间为前提的。”风猎猎地吹着,潮湿冰冷,但让夏后衣服湿透的却是他的汗。齐姜说的话他根本无法理解,只喃喃地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不。有且仅有一次机会,能让我们重返自己的世界—第二次波涌!”夏后张大了嘴:“还有一次?”“你忘了波震的本质,”齐姜说,“绝大部分波震发生在高维度,在那些空间里,波震可以无限制扩散。但在我们这个闭合世界,波震击穿时空,产生时间泡。维持这个违反时间本质的时间泡需要极高的能量,所以波震一定会在某个时间反向震**回来,将此时间泡彻底消灭,达到能量上的平衡。理论计算显示,一次时间泡的产生与消失,需要的能量大约是1028J,但这也许仅仅是那根宇宙尺度的弦的最轻微振动而已。我们人类在这样巨大的能量面前,实在太过渺小了……”“十的……呃……”“大致相当于一次特大太阳耀斑所释放能量的一百倍,”齐姜看这个文科生还在抓脑壳,只得继续解释,“也就是超过一万亿颗百万吨级原子弹爆炸释放的能量。”“那……消灭的时候,如果我们没能出去,就会死,是吗?”“……比那还糟糕。我们将从此真正地活在过去,从而产生高的不可思议的熵值,使我们原本的世界天翻地覆。”夏后举起双手:“我彻底迷糊了,真的!你不是说这是一个异次元世界,为什么跟我们那世界有关系?什么是熵值?啊……我突然想起来了,你说你是自愿进来的,为什么?如果时间泡消失了,我死或者活在了过去,值得你也跟进来吗?”齐姜把脑袋埋进手臂里,呻吟着说:“唉……我就知道说不清楚!唉!所以我讨厌文科生!”夏后还要再说,忽听有人说:“阿弥陀佛。风寒露重,施主请入内就寝。”齐姜跳起身,一把捂住夏后的嘴巴,低声说:“记住,一个字都别乱说!”他俩跟着元空进入庙内。庙宇大半都已破败不堪,只有大殿两侧有两间小偏房。元空安排两人一人一间,夏后刚要进去,齐姜却一把抓住他,说:“我……我怕……”夏后忙说:“此吾妻也,性柔弱,尤惧黑,望大师行个方便。”元空一言不发,合十而退,自去大殿中央打坐。齐姜拉着夏后进了房间,闩上门,附在夏后耳边轻声说:“你说,他晚上不会来偷听吧?”夏后说:“你以为这时代的和尚,都是什么样的人啊?那些追杀我们的人曾说,他似乎是皇室末嗣。像他这样的人甘愿在此苦修,境界一定非常高了。修行都还嫌时间不够呢,人家还有闲心来偷听我们?”齐姜这才安心。房间太小了,进门两步就是一个冰冷的榻,榻上一个竹枕,一床破席,除此外再无一物。两人坐在榻上。这里没有窗户,只在两丈高之上、屋梁下方有一排风窗隐隐透进光亮。夏后还在想着时间泡啊渗透啊波震啊……背上忽地一暖,齐姜靠了上来,低声说:“好冷……真冷,早知道我们不如在外面继续烤火呢……”夏后感到她柔软的身体挤着自己,虽然不及上午两人**的肌肤相贴那样强烈,但那时正在逃命,又冷又怕,不比此刻黑灯瞎火,两人独处一室……“喂,你又在想什么?”“啊……没有……我在想……呃……想你为什么要跟进来……”齐姜想了半天,叹气说:“如果说道理,你肯定还是听不懂。我给你讲讲特执会的历史,大概还能明白一点。嗯……有一年,美国军方做了一次实验,给驱逐舰‘埃尔德里奇号’装上大功率磁力产生器,及四组巨大的线圈。实验开始三分钟后,军舰从雷达上消失。但是五分钟之后,整艘军舰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啊,我看过电影,《费城实验》是不是?”“是。不过确切的实验位置根本不在费城,而在诺福克的海军基地。美国人当时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他们相信是电磁实验导致军舰消失,因此在搜寻无果的情况下,反相吸收电磁辐射,大约二十四小时之后,军舰才重新出现。船体损坏严重,一百七十名参与实验者中只有三十七人活了下来。军方随即封锁消息,并在谣言扩散开后,谨慎地承认进行了实验。但事实上,那好像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渗透事件。”“难道是军方实验击穿了时间?”“啧啧,怎么可能?”齐姜用一副“真是服了文科生”的口气说,“目前整个人类社会一年产生的能量都不可能击穿时空。我们估计那次波涌离测试地点很近,被军舰产生的极高频电磁辐射所吸引,才使军舰整个陷入时空隙。“不过也许是‘埃尔德里奇号’本身质量的原因,驱逐舰及其上面的船员只回到一个星期前,而且地点维持不变。同时该事件展示给我们的是如何才能从时空隙里回来,那就是依靠电磁效应能产生的引导力量。“之后几年,美洲和非洲又观测到几次波涌,国际组织为应付这一严重威胁人类发展进程的现象,后来终于抛弃了偏见,组建了泛所有项特别执行委员会联盟,并赋予其超越国家和意识形态的特权。甚至当贝加尔湖和阿拉斯加发生波涌时,两国的特执会也携手合作,成功地将事态影响降至最低。到目前位置,美国落基山脉渗透事件是对人类影响最大的一次。我们这一次渗透,也光荣地与那次级别相当了,唉……”夏后沉思片刻,问:“我就不明白了。即使你说的话是真的,像我们这样渗透到时空隙里,哪怕不能回去呢,跟人类社会有什么关系啊?还影响到国际局势,这也太搞笑了吧?”“你看过霍金的《时间简史》吗?算了,一定连名字都没听过。”齐姜蹲坐在榻上,抱紧了双腿,“霍金认为,如果时间倒转,即回到过去的话,哪怕打个喷嚏这样一丁点儿的小事,都将使熵值急剧增加,并最终导致现实社会发生重大变化。”“哈!我才不信呢……”“你们这些文科生真是死脑筋,仔细想想啊!比如一个人回到北宋时代,打个喷嚏,使另一个人感染上了……”夏后立即打断她:“难道那人就这么死了?”齐姜严肃地说:“那个人也许不至于死,但因为感冒而没出门,他本该被强人一刀砍了,却就此躲过一劫。而后他那本不应该出生的后代出现了,长大后,刻苦读书,官至丞相。为了抵御北方的威胁,他一改宋朝由赵普开创的文臣时代,以庞大的国力作为支撑,开疆扩土,从此再没有靖康之耻。成吉思汗也根本冒不出头,于是欧洲继续陶醉在骑士和城堡的时代,没有伟大的航海、文艺复兴、工业革命……”“等等,你说的这是穿越小说啊!”“何尝不是呢?”齐姜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暗淡下去,颓然说道,“你看我们俩渗透进来后,好像没怎么跟人接触,但说不定追杀我们的那群人失去了原来的目标。那个目标存活下来,已经开始深刻地改变我们的时代了……就在此刻,一些不该存在的人出现,一些原本是你熟悉的人凭空消失。也许根本没有苹果这个公司,也许乔布斯供职于微软,一八九八年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湾打败了英国,而中国人第一个登月,国境更改、伦理变化、政治混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尚且能引发太平洋对岸的风暴,更不用说真实的渗透了。左右这个宇宙的是四种力,左右我们人类的却是时间。再小的一个因子,也会被它无限放大。即使我们能回去,理论上讲,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了……”她疲惫地把头埋进双臂中,不再说话。夏后跳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脑子里混沌一片,有个声音对他狂喊:“她在骗你!这不可能!一定有个地方不对……啊,是了!”眼前忽然闪烁了几下,风窗透进闪电的光芒,但也许离得还远,还没有听到雷声。他颤抖着说:“不对……你说得不对……如果我们真的能引发世界改变,那……那按道理,一千年之后也不应该有我们啊?即使有我俩存在吧,但肯定也会因为世界不同而发生完全不同的事,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很可能根本不会有渗透的事发生—既然没有渗透发生,我们又怎能回到过去,改变历史?”“你能这样想,倒也不错,”齐姜说,“可惜这只是常人的逻辑推理,是在能看见的、完全无法更改的时间线上得出的逻辑。但若站在更高的维度看,就会发现这很正常。我们渗透了,而后改变历史,而若真的改变历史,导致一千年后我俩再次渗透的概率为零,那么我们就真的不会再次渗透,世界就会继续按照更改后的模式往前。这一千多年的时间的确是混乱的,然而恰恰由于混乱导致我们无法第二次渗透,因此在这个角度上讲,时间仍然保持了直线前进,而世界也保持了完整性,你明白吗?我们,就是熵,永远不会回头地改变着世界……”夏后愣了好久,才说:“意思是,无论渗透与否,回去与否,我们的命运仍然是唯一的、决定了的、无法更改的?”“是。”夏后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下,又想起一事,忙问:“那你说,波涌反弹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有一次机会,是什么意思?”一道电光照得小屋通亮,跟着轰的一声惊雷在头顶响起。大殿顶上稀里哗啦一阵响,好像不堪雷电的冲击,就要崩塌一般。夏后吓得一跳,但光最亮的时候,他却分明看见齐姜眉头也不皱一下。她左手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出来,闪光照耀下白得几乎透明。同样白皙的右手从灰黑的衣服后伸出,摸到她左边的手臂上。雷声从头顶轰然滚过,她说:“引导。”一道厚重的门在眼前打开了,炫目的光刺得郎云根本睁不开眼。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他,跟在一号后面一路小跑向前。后面还有二十几号人,每人抱一口塞得满满的纸箱跟着。一号大声咆哮,赶走任何挡道的人,用他那授权级别高得吓死人的身份卡刷开一道道紧闭的门,直至进入一间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巨大房间。这房间刚被特执会征召,本是一个被闲置的会议室。许多人正来来往往,埋设线路,架设大功率灯光,建立网络,安装防火墙……房间正中是个巨大的会议桌。一号手一挥,身后的人将箱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倒在桌上,全是从夏后屋里抄出来的书、笔记本、稿纸……工作人员同时放置了五台电脑,分析从他的电脑内获得的信息。郎云到此时总算镇定下来,因为这样的排场,的确只有政府公务人员才搞得出来。他兼任博物馆招标专家组的组长,对保密法也研究过,当即只问:“究竟要我做什么?”“老爷子,事情非常紧急,我也不方便跟你多解释,”一号凑近他,极诚恳地说,“你只需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非常非常重大,关系到国家……世界的前途。”“你不必说了,”郎云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明白的,我、我也是老党员了,组织安排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余的一概不问。”“好。”一号指指桌子,又特意拍了拍一堆笔记本,“这都是你的学生夏后的东西,这些应该是他做的笔记。我望你能尽快从这里面挑选出‘不同寻常’的东西来。”“……请定义‘不同寻常’。”“就是……嗯……怎么说呢?”一号顺手拿起一本笔记本,“就是异常的、不同于常识性的,甚至不应该出现在历史中的一些标示、记号、物品、字句……总之是这方面的信息。您是考古专家,又是夏后的导师,您应该清楚他平时都研究些什么。在这些资料里,一定会有不大对劲的信息,请尽可能快地找出来!”“好吧……”郎云擦了擦眼镜,“尽快是多久?”一号看了看表:“您最多还有十个小时。”“我有助手吗?”一号打个响指,围着桌子的二十几个人同时抬起头。他说:“这些人全部听您的。相信我,他们熟悉统计学、古文字、鉴别学、分类学,对于历史的认识也不少,一定能帮上忙的,请您尽管吩咐!”他的通信器响了,便走出会议室,才接通信号。那一头的执行官匆匆地问:“怎样?”“开始鉴别了。范围呢?”“把引力波偏转曲线精确到十亿分之一,经过三次校正,我们大致否决了西、南、东三个方向,把范围缩小到天水市、银川市、南阳市与汉中市这一片地带。”“还是太大……”一号叹息道。“熵值进一步增长了,”执行官加重语气,“现在接到异常失踪报告的国家已增至十六个,消失人口一千二百六十二人。五十七个公司正在异常消亡。各特执会到处灭火,事态已接近失控的边缘,我要通知你,警戒等级正式提升到红色。从现在起,所有事项都必须通报到特执联盟,你准备好配合进入国境的其他特执会吧。”不用看,也知道执行官此刻一脸死相。这次渗透的影响正逐渐显现出来—人口失踪,组织、公司消失,再下去就是国家分裂、社会动**,就如同灾难来临一样……也许再过许多年都无法完全统计出这次影响的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一号看着已精神抖擞忙碌起来的郎云的身影,低声说:“有结果了我会立即联络你,完毕。”“引导?”“嘘……”齐姜轻脚轻手地走到门口,推开一道缝往外看。大殿内漆黑一片,不过不时闪动的电光照亮了元空和尚。他在已经塌了一半的香案前端坐不动,如同一尊泥塑。“怎么办?他醒着,我不好做事啊!”“你要做什么?”“听着,这事你得帮我,”齐姜说,“我必须在这庙里留下信息!”夏后脑子转得飞快,脱口说:“引导?你要留下信息,让千年之后的人知道你的位置?”“这次你倒不傻了,”齐姜指指他,又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别忘了,我们俩是渗透的主体,也就是畸形能量的中心,因此无论我们身在哪里,第二次波涌一定会作用在我们身上。但特执会无法确定第二次波涌的位置,只有一个大致范围,从几十千米到几百千米,甚至上千千米都有可能。而波涌发生的时间又极其短暂。若光靠猜,我们能被高频电磁发现,并被成功接收回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说……必须留下信息,让他们精确定位我们的位置?”“是,这就是我跟你一起渗透的原因。如果能精确定位,特执会就能通过吸收电磁辐射的方式,把我们引导回去。”齐姜又朝门缝里看,“我估摸着,在佛像背后留下些什么,也许有用。”“扑哧。”“你笑什么?”“这座庙宇根本不可能保留到千年以后!”夏后说,“梁山这一片我在几年前就踏遍了,根本没有这座庙宇,它早就湮没在战乱之中了!你睁大眼睛瞧瞧,这梁、这柱、这山墙,别说千年,今年冬天第一场雪下来,只怕就要塌了!”“嗯……”齐姜愣了片刻,“但……总有……地基会留下吧?”“留下跟被找到是两回事。”“什么?”“要留传下来,并且是有价值、能被文物考古者发现,还要拓片、保存、发表,才能最终被你们那什么特执会搜索到,是不是?”夏后冷静地说,“相信我,中国历史太浩瀚、太庞大了,即使是重要文物,被发现、被整理、被解读的概率也低得你不敢想象。故宫博物院里一百多万件文物,件件都是国宝,但别说展出,到现在还有绝大部分根本没人仔细看过,只能简单地编码注册,就放进保险箱束之高阁,等一代接一代的研究员们慢慢翻来。你要在这地基上随便留点东西,即使过一千年它没被掩埋、磨损,被发现的可能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又一阵滚雷从头顶隆隆响过,大殿上方的瓦片被震得啪啪乱响。齐姜一脸惨白,茫然地看着夏后。“只有一个办法减少熵了……”“我有一个想法。”半晌,两个人同时开口,都是一怔。夏后问:“什么办法?”齐姜立即拼命摆手说:“不、不,没什么……说说你的想法吧!”夏后凑近齐姜,低声说:“这里是乾陵后山,你懂吗?”齐姜摇摇头。夏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唐朝十几个皇陵,就只有乾陵地宫从未被人发掘。它,穿越千年,保留下来了。”银色的闪电撕破西方的天空,他们朝着红彤彤的东方奔跑。云层越低,天际便越红。火光经过漫反射后昏暗了不少,云层看上去活像某种野兽的胃。这场面对于在重庆生活了几十年的夏后来说太熟悉了,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时代。红云标示了目标,而闪电照亮了脚下的路。“我们还有多久?”闷着头跑了一个小时后,夏后问。“大、大概六个小时,”齐姜回答,“每一次波涌的间隔都是二十三小时四十五分十秒十二毫秒。”“这么精确?谁确定的啊?”“宇宙!”齐姜说道,“我们人类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干扰或是破坏,哪怕一毫秒都无法影响。这是宇宙尺度的力量。”“那……你们特执会究竟做什么?”“我们……”齐姜在夏后的帮助下爬上一块岩石,又反身将他拉上来。两人一起躺在岩石上喘息。齐姜说:“除了尽可能地观察和预测外,我们最大的任务其实是善后。”“也就是说,历史发生偏差,人类社会急剧改变的时候,你们要负责隐瞒,隐瞒不了就解释,解释不了就动用一切手段平息?”“对。”“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些人发现了异常,你们会……关押他们,甚至是秘密处决吗?”“任何事态都必须被平息。”齐姜坚定地说,“我们的信念是:现在就是最好的。永远不要去猜测世界是否会变好变坏,因为人类社会是经过几千年磨合而成的,一旦有任何一丁点儿不同寻常的改变,都将是灾难性的,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与整个世界相比,个人太渺小了,太渺小了啊……”她转向夏后,语气轻了许多,说:“别说其他人了,就是你我的亲人、朋友,因为与我们关联最为紧密,现在已经处于完全隔离的状态下了。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平静接受,那才是最好的结局。你……你能明白吗?”夏后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他点点头,又颓然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难道渗透之前就没有?你又怎么保证几百几千年后,没有特执会了,就不会发生渗透到我们之前历史的事件?”齐姜摇头:“我也不知道。根本没人知道。但你忽略了一个事实:地球并非永远在同一个地方。虽然它绕行太阳的轨迹是大致恒定的,但太阳系却在以九十万千米每小时的速度前行。我们只能这样假设:从某年开始,太阳系的轨迹切入了某个高维度宇宙弦的振动范围,才导致渗透开始发生。当然,也根本无人知道什么时候太阳会带着我们离开这区域。也许在那之前,人类早就因各种渗透事件而彻底灭亡了。”夏后深吸了一口气。“你害怕了?”她问。“是你疯了。”夏后回答,“如果不是,那一定是这世界疯了。”他俩都不再说话。片刻,两人同时站起来,继续赶路。前面已经没有道路,齐姜燃起一根柴火,带头向林子里钻去。好在这里是皇家陵园,经过两百多年维护,大型野生兽类已销声匿迹,只偶尔有狐狸或是野猪一类的动物出没。没有鞋子,两人的脚早就破了;单薄的衣服既不能御寒,也挡不住尖锐的灌木、树叶等物。夏后被一簇灌木划破了手,正要叫疼,却见前面齐姜的手臂和大腿被划得鲜血淋淋,她哼都不哼一声地继续往前跑。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霎时明白了齐姜的真正使命。他脚下连着绊了几下,险些跌倒。齐姜回头问:“怎样?”夏后咬牙忍住脚踝的疼痛:“没事,走!”会议室的门开了,一号丢了烟头焦急地问:“查到了吗?”郎云摘下眼镜,沉重地叹口气:“没有。一点违背历史常识的东西都没有。他所做的笔记全是基于已知历史的阐述,看不出有异常的地方。”一号愣了片刻,见郎云要走,他一把拉住了他,恳切地说:“教授,请您再审视一次。”“我已经全部看完了。”“不、不,你不明白……”一号看着他的眼睛,“现在还剩下三小时二十七分,请您继续审视。”郎云跟他对视了几秒钟,勉强说:“好吧……那我再看一次。”“不,不是一次,你还是没明白。在时间没有结束之前,请您一直审视下去。”一号说,“这是关于全体人类的事,教授。”郎云重新戴上眼镜,没有说话,转身回到了会议室。一号刚长出口气,通信器就响了:“熵值进一步增加!异常失踪报告已增至五千四百份,涉及四十七国!十六个组织和公司已经完全消亡,波及人数约十六万人!特别执行权现在下放到AAA级,拥有此级别的单位将自动获得无限制拘押、审查、隔离,及其他符合标准程序的权力,所有与之相违背之法律将自动更改,所有不予合作的举动将被视为特别严重的违法行为,必须在事态进一步扩散前予以处理……具体名单已传送至各授权单位……”“神啊,”绝望的一号单膝跪下祈祷,“请饶恕我们吧!”“等……等等……我……实在走不动了……哎呀!”齐姜停下脚步,只听“哗啦”一阵响,夏后失足从斜坡上滚下来,撞在齐姜腿上。齐姜本摆好姿势要顶住他,没想到自己的体力也严重透支,双腿一软,两人一起往下滚。好在斜坡不长,又长满草甸,两人抱着滚了十几米,摔进了一道沟里。虽然没有受伤,头却滚晕了。两人也顾不上头挨着头、腿缠着腿的奇怪姿势,因为彼此都只剩下喘气的劲了。喘了老半天,夏后突然听不到齐姜的喘息声了。他有些奇怪,屏住呼吸听—她在刻意压低呼吸。有人?不……四周一片寂静……也不是真的寂静……怦!怦!她的心跳得好快,怦!怦!心脏透过她的肌肤,一下一下地撞在自己胸前……“如果……”齐姜的嘴几乎贴在夏后的脸上,轻声说,“如果现在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抱紧我?”夏后刚刚有些清醒的脑子,立刻因血液过度涌入又有些犯晕。他双手自然一收,抱紧了齐姜,忽然脸上一凉,接着又是一下。他诧异地抬起头,只听不远处的林子像被什么重物砸到,轰然作响。这响声刹那间扑到了自己身上—暴雨终于下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倾泻在山林间,须臾,他们躺的沟里便有水哗哗地流淌。山洪……夏后想……这么大的雨,也许不到一刻钟,这条沟就要被淹没了……他刚要动,齐姜反过来抱紧了他,喃喃地说:“别杀人,别被人杀死……”“什么?”夏后挣扎着要起身,“起来,小心山洪暴发。”“要降低熵值……”齐姜整个人都钻进夏后怀里,继续收紧手臂,双腿也缠住夏后的双腿,说,“你后不后悔遇到这种事?我们人类啊,始终还是太弱小,太弱小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涌入夏后身体,他一下挣脱开齐姜,跳起身,又一把将齐姜拉起来,顶着大雨对她吼道:“走!继续走!”“我们走不了了!”齐姜哭出声来,“被引导的概率太低了,你不明白!如果我们不在三十平方米内被感应到,根本就无法反相渗透!我们完了!”“我有办法!”“你根本不懂!”齐姜用手指着东边方向,“大雨马上就要浇灭火焰了,我们往哪里走?而且温韬正在挖掘乾陵,他们焚烧了宫殿,焚烧了城门,封锁了方圆十几里,我们怎么留下痕迹啊!”她神经质地摸到夏后的咽喉处,低声而急促地说:“别再与人接触,别增加熵值了!为你的亲人朋友想想,为我们的世界想想!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根本来不及引开那些人,再留下印记!想想啊,好好想想!你也说过,文物太多了,也许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发现那些印记,也许……”她的手慢慢收紧,收紧……夏后突然一动,她本能地双手一下掐紧他脖子,但他却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挤出一口气说:“你……试着相信文科生一次……”齐姜的眼泪哗哗地和着雨水往下淌。她想加把劲,但冰冷的雨水在带走体温的同时,似乎把力量也带走了。夏后并没有反抗,她的手却怎么也掐不紧,甚至渐渐地手臂酸软、腰背酸软、全身酸软……她软软地倒下,被夏后一把抱住了。夏后凑到她耳边大喊:“我相信你受过特别的训练,一定坚持得下去!跟我走,快跟我走!”“轰……轰……”雨越下越大。夏后死拽着齐姜,把她拽上一座小丘。站在小丘上,眼前骤然开阔。小丘下一马平川,几里地外,与长安玄武门建制完全一致的乾陵玄武门城楼已经在大火和暴雨的连番打击下坍塌了,与它同时坍塌的还有它身后的几座宫殿。这些建筑太大、太华丽了,燃烧了几天几夜,此刻还未被大雨完全浇灭。残留的火焰把倾泻下来的雨都渲染成了红色,如同血雨。银灰色的闪电在其后高大的山体上方,在两位伟大皇帝合葬的陵墓上空盘桓,有一段时间,天空连续闪烁了几分钟,照得整个大地一片雪亮,雷声却寥寥,仿佛正在云端观看的天人也陷入了沉默。不知是累、是冷、是痛,还是目睹了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伟大的陵墓宫殿最后的时刻,夏后抑制不住地颤抖。齐姜抱紧他的手臂,喃喃地说:“他们烧完了……他们一定已经进山,准备挖掘地宫了……我们要靠近吗?”夏后摇摇头:“温韬没有找到地宫。他挖掘了十几天都未能找到地宫,由此还留下了一道四十几米长的深沟。不,真正的地宫是在许多年后,几个农民炸石取材时无意间发现的。温韬挖遍了唐室的陵墓,唯独这一次却没有得手!”“那……那我们怎么办?”“来呀!”夏后拉着她飞也似的跑下小丘。半小时后,他们靠近了玄武门。城楼烧毁了,宫殿崩塌了,只有高高的宫墙仍然屹立。贯穿宫门的道路泥泞,车辙印又深又多,到处都是珠宝、绸缎,甚至是整箱地陷在泥中,还有散乱的车辆,倒毙的马匹。显然,地面宫殿几天前就被洗劫一空了。宫门前后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大概所有人都已加入到挖掘地宫的行动中去了。毕竟,大唐王室已倾,天下大乱,谁也不会再来管死人的闲事。两人从坍塌的城门一侧钻进去,夏后始终紧紧地抓着齐姜的手,带着她一路往南走。走了一段,身后“轰”的一声,两人一起回头,只见城楼下方的石墙迸裂,导致整个城楼向前倾覆,轰然倒下。大雨倾盆,城楼方向的火只一会儿就彻底熄灭了。这里离内城还远,火光微弱,天空中也好久没有雷电了。好在城墙内的土曾经被仔细平整过,一百多年了,仍然比较平坦。两人摸黑前进,不知走了多久,他们走上了一片整齐的青石铺就的地面。齐姜忽然说:“我觉得……”就在此时,一道闪电打在一百米之外的城墙上,两人眼前大亮,齐姜立即毛骨悚然地尖叫起来—几十个人就站在他们面前,最近的一人离他们不到两米!夏后一把捂住她的嘴,说道:“别喊!仔细看,来,仔细看看!”他强拉着齐姜的手摸到那人身上。齐姜一惊,“石头?”“是则天皇后建造的六十一番臣石甬,”夏后长出了一口气,“它们至今仍矗立在这个位置,矗立在朱雀门外,守护着大圣皇帝和则天皇后的灵柩,一刻也未曾离开。我相信它们也能把我们的印记传到千年以后。”齐姜激动地回身抱住夏后:“你一开始就想到了,是不是?”“当然,所以说文科生还是有点用的。来吧,让我们来,想想刻点什么呢?”他俩在石甬身后蹲下,齐姜从腰间取出从庙里找到的唯一的一把柴刀,递给夏后,说:“我们刻下我们的名字,这样最直接,也最引人注目。”“不好。”夏后沉吟道,“你显然不大了解古人。我问你,乾陵最著名的是什么?”齐姜想了想:“武则天的无字碑。”“对,但其实碑上是有文字的。大概在宋以后,许多游历到此的文人都在碑上留下了诗词,这证明即使在古代,这里也是旅游胜地。但古人最重碑文题字,根据我们的考察,许多石碑都曾被后人修改、更正。只要是有误的、有悖当世之正理的、有伤风化的,甚至词句不佳、有违避讳的,后世之人见了,就忍不住铲去谬误,重新题写。还有,自宋开始,古代中国再也不复大唐的盛况,所以文人骚客皆对唐推崇备至。宋的开国重臣赵普就曾出千金购得李世民的头盖骨,重新隆葬。我们大笔一挥,写下‘齐姜与夏后到此一游’,只怕还不必等到宋代,就被人铲得干干净净了。”齐姜彻底说不出话来。她在特执会学习成绩一直优秀,曾经踌躇满志,一定要大展身手,没想到真正渗透到了古代,竟是寸步难行。她沮丧地说:“那……那怎么办?唉,都已经到这里了,却还是……”夏后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既要写得不让人怀疑,却又必须被现代的人怀疑……对了,你说,我们的亲人、朋友都已经被严密看管起来了,是吗?”“嗯。因为跟我们有关的,是最有可能得到我们从古代传回去信息的关联体,所以要严密排查。”夏后眼前一亮:“那就是说,我们的房间早就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了?让我想想……”他绕着石甬转圈,转啊转啊……齐姜蹲坐在一旁,看得头都昏了,忍不住说:“随便刻点什么吧,只要不是太怪异,不至于被铲去就好。”夏后突然猛一拍巴掌:“我想到了!”当即拿起柴刀,就在石甬身后用力凿起来。会议室内突然起了一阵**,一号一惊,却不敢上前询问。只听数不清的脚步声朝门奔来,“砰”的一声撞开了门。郎云手里紧紧攥着一页纸,难掩激动地说:“找到了!”“在哪里?”一号双腿发软,几乎跪下,结结巴巴地说,“地、地点你能确认吗?”“大的能确认,在西安乾陵,但是更进一步的地点,我必须亲自到场。”郎云说,“这件事我能参与吗?”“当然!”一号几乎喜极而泣,对着耳麦大吼,“通知机场,立即准备起飞。头、头!是咸阳乾陵,我和教授马上就到!”“所有引导单位立即向目标方位推进!”执行官也在频道里大喊,“通知西安咸阳国际机场,实行军事管制,等待一号的到达。A组,你们距离目标有多远?”“头,这里是A组,我们在西北关村,距离目标约二十三千米,十五分钟内赶到!从西安到咸阳的高速路已经封闭,军事管理组和设备组大概在二十分钟后抵达!”“通知特执联盟,我们正式进入引导标准程序。距离第二次波涌还有五十七分四十三秒,行动、行动!”在四架预警机作为先导通信,十二架歼击机的护航下,六架大型运输机从四个方向朝西安飞去。与此同时,特执会特别行动A组和四个军事管理组在地面从三个方向朝乾陵推进。超过二十三颗卫星将自己的监测面转向西安方向。GOCE卫星为此第二次调整姿态,准备捕获最细微的地球引力波变化。全球特执会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所有人屏息静气,等待前方传来的消息。与最近单位空间距离不到二十千米,时间上却相差一千多年的夏后,正凿得一头大汗。这些石甬的材质非常坚硬,柴刀又钝,砍在上面只留下浅浅一道印。印记必须深到能抵抗千年风雨才行。他凿一会儿,齐姜凿一会儿,两人轮流凿了三十几分钟,才勉强凿出七个字。“歇会儿,唉,这可真是力气活。”两人一起靠着石甬坐下。几秒钟后,两人同时对望一眼,发现对方正紧紧靠着自己。两人又立即回头,不过谁也没挪开。风雨小了一些,但还未停止,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上,衣服冷得像冰。寒冷使体力消耗得更快,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夏后顺手捧起一捧水喝,剩余的抹到脸上。很冷,比今天早上的还要冷,他心中却比早上热得多了。“你……你当时为什么要跳下去?”齐姜把头靠在他肩头问。“抑郁症。”夏后老老实实地说,“很严重的抑郁症,折磨我一年多了。我策划了几个月,以为跳下去只有七十米,没想到足足有千年,哈。”“抑郁症……不是可以治疗吗?你没看医生?”“当然看过,可惜没有成功。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夏后摸着后脑勺,“我拒绝药物治疗,以为这纯粹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可以完全凭自我意识抵抗。唉,现在想想,实在太蠢了。把你……连累了你……”齐姜笑笑,“别说了。虽然危险,可是……该怎么说呢?每个女孩子都梦想着能穿越时空呢。”她瞧着远处仍在燃烧的宫殿,声音十分温柔,“我加入特执会,就想着有一天能亲眼瞧瞧,自己究竟能到哪里,能走多远……”她的手背一阵温暖,被夏后握住了。她心中泛起难以遏制的柔情,转头眨巴着眼睛问夏后:“那你回去后还跳不跳?”“唉……谁知道?也许……”他说不下去,因为齐姜温柔的嘴唇紧紧贴了上来……十秒钟后……也许千年后,她离开他的唇,却又将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双手捧起他的脸,眼睛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光芒。她轻声说:“如果能回去,别这么傻了。”“好。”夏后答道。他凝视着齐姜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说:“好。”转身继续一刀一刀地凿起来。十几辆车直接驶进跑道,他们刚坐好,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引擎声就骤然拔高,飞机迫不及待地向前滑行。一号看着郎云手中的纸,问他:“哪里有问题?”郎云把纸递给他,上面是不知从哪里拓来的十个字,“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他看了半天,摇头表示不懂。“这十个字是这么念的,”郎云戴上老花镜,说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天室’是周朝前期对于明堂的称谓,这是周代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周天子在此祭天,是以为天室。‘降’指的是天降,而这个‘亡’并非后世的亡,在周代这是‘佑’的意思。意思是天子于明堂祭天,天降佑于王。”“这……这段文字出现在哪里?”“乾陵地面宫殿有内外两层,外层早已被毁,但内城保存完好。内城朱雀门遗址旁有一片六十一番臣石甬群,是武则天所立。根据夏后笔记上的记载,这段字出现在其中一具的背后。真是很惭愧,这些资料我第一次翻阅时居然没有发现。”“那不要紧,”一号赶紧说,“可……这也没问题啊?也许是后人无聊,在石甬身上刻的?”“从字迹的磨损程度来看,至少在明代以前,甚至两宋之前了,”郎云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然而这不可能。”“为什么?”“因为这是大丰鋫里的铭文。大丰鋫的确是武王时代为祭祀而制造的铜器,有铭文七十七字,高二十四厘米,口径二十一厘米,座边长十八点五厘米。”郎云如数家珍地说,“它最早是在道光年间于陕西岐山出土,保存完好。即使是现在,也只有研究西周历史的人才会读这段铭文,唐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一号死死地盯着这张草草写就的纸,不敢置信地说:“真是对神奇的师徒。”“好了!”夏后扔了柴刀,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石甬身上的字。齐姜轻轻念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是什么意思?”“周武王祭祀所用的一句话,相信我,如果它能留存到后世的话,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笔记本里。”夏后揉着酸痛的手臂,“我这两年收集了整个唐代皇陵的所有铭文和石刻记录。如果你们的组织足够聪明,拿这些东西去找我的导师,他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来。现在……”他突然往前一扑,把齐姜紧紧压在石甬背后。齐姜一惊,随即从他眼睛里看出了恐惧,立即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吞进肚里。只听夏后用极低的声音说:“他们……过来了……”下了飞机,又立即登上直升机,他们在夜幕中快速前进。左侧遥远的地方灯火通明,那是咸阳市区。二十分钟后,他们直接降落在乾陵园区内,离石甬群不到两百米处。郎云走下直升机,先吸了口冷气。整个乾陵园区亮如白昼,在十几台军用发电车辆的强力支持下,十六组二十米高的巨型灯被竖立起来。远远近近全是警车、军车,以及两辆明显经过改装的大型集装箱货车、四辆救护车、四辆消防车。架设有雷达天线的通信车在最里面,各种电缆、通信线路拖得满地都是。头顶上隆隆声响个不停,六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探照灯光始终指向包围圈的最中心—六十一番臣石甬群。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持枪守在石甬旁,一号带着郎云跑过去,执行官已在那里等待。他简单地跟郎云交谈了两句,手一挥,十几名副手立即散开搜寻。不到半分钟,就有人大喊道:“这里!”郎云凑上前看,石甬上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是用手摸还是能清楚地摸出字迹。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摸了两次,肯定地说:“是它,字迹的笔画完全一致!”“谢谢你教授,请退到安全位置。引导组!”马达声响起,四辆巨型吊车在队员的引导下缓缓驶近石甬。每台吊车的吊臂都伸到四十米高的空中,吊臂下各有一根钢缆,吊着正中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东西约有二十立方米,呈深蓝色,材质非常奇怪,这么多强力的灯光照在上面却完全没有反光。它被吊到离目标石甬顶上十米的位置,队员们一拥而上,给吊臂加上各种固定装置,保证它纹丝不动。装备完后,有人大声呼喊,队员们有秩序地撤退。郎云被客气地带到了直升机旁,刚要登机,有人喊道:“时间不允许了,立即关闭发动机!”他回头看,所有人都在往后撤,活像石甬里有炸弹似的。忽然,一声尖厉的警报声响起,所有车辆同时关闭了发动机,连供电车都停止发电。现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空中直升机的声音迅速远离,撤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了。郎云的心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人群后方往里看,没人在管他,因为也实在看不到什么。整个现场鸦雀无声,直到有人大声喊道:“第二次波涌—一百八十秒!波涌强度—三点六个标准值!波涌预计持续时间—十六纳秒!”郎云毛骨悚然地往上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活像有人在云层后打开了灯光。他正在找寻光的源头,忽然一滴、两滴……一瞬间,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闪电又开始频繁闪过,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两人紧紧贴在石头上,侧耳聆听。在雷暴的间隙、风雨声中,十几个……或许几十人,正向这边走来。夏后偷偷往前看去。一道闪电几乎横贯了整个天际,光从头顶正上方照下来,照亮了几十个模糊的身影。不知是被开天辟地般的巨大雷声震撼,还是故意隐藏身形,所有人都没有动,一时间竟无法把他们与周遭的石甬区别开来。夏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眯起眼睛,并不把焦点放在某个固定位置。几秒钟后,又一道闪电,他的眼中同时有几十个光点闪了起来,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那是兵刃的反光。他缩回去,迎上了齐姜的眼睛。“至少有二十人……”“一……一定是听到我们凿石头的声音……”齐姜全身都僵硬了,死拽着夏后的手,“我们……我们分开跑?”“这可不是你的本意。”“呃?”夏后看定了她,低声说:“我记得你曾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办法降低熵值了……我们就是熵,是不是?你还说,不能杀人,也不能让人杀死。你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懂了—渗透者杀人,将严重改变历史,但被人杀,也将产生先人杀后人的悖论,从而导致更严重的事态,是不是?”齐姜身体一下软了。她无力地埋进夏后怀中,点了点头。“你说,你的任务是跟进来定位。其实定位的概率太小,根本无法跟你所引起的熵值相比。所以,你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使熵值降至最低—杀了渗透者,而后自杀。如此一来,我们两个同时代的只能算是死在了另一个地方,对时间的冲击最小。我,说得对吗?”“……对……”齐姜叹息一声,捂住了脸。忽然夏后拉过她的手,把一件冰冷的东西塞进她手里。齐姜剧烈颤抖着,但还是把柴刀握紧了。“真奇怪,”夏后笑笑,“二十四个小时之前,我可以毫无惧色地跳下大桥,现在却怕得腿肚子哆嗦了,哈哈,哈哈哈!”事一旦定下来,他也不怕对方听见了,便仰天哈哈大笑。石甬后的脚步声更大了,有人大声呵斥着,开始全力冲刺。“你很勇敢。”齐姜说,“很……”夏后在她唇上笨拙地一吻,阻止她说话,“才不是。勇敢的是你,我只是个胆小的逃避者而已。”齐姜抬头看他,闪电照亮了她的脸,她眼中满是柔情。她举起柴刀,在夏后的脖子上比了比,说:“这次至少不会孤独,是吗?”夏后闭上眼睛,点头说:“是……”柴刀直直地劈了下来。“是—”一瞬间,一个声音像狂奔的火车在冲向夏后,而后又急速远离,又因多普勒效应而急剧变化。他在声音的洪流中突然重新张开眼,顿时被强光刺得双目剧痛。他不能呼吸,不能听,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觉得似乎有无数人跑来跑去……渐渐地,触感开始恢复,有好几只手同时抓住他,抓得那样紧,像要把他从石头缝里拽出去一般……听到声音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喊着:“心率过缓……血压四十……输入一百五十毫升……快……”“呼吸机……”另一个人喊,“他不能自主呼吸,肺部未收缩……同时注射二十毫升……防止心搏骤停……准备开胸手术……”也有人喊着什么,他听不清了。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夏后,二十六岁,考古专业研究生,宅男,严重抑郁症患者,历史上第一位五级渗透者,不能呼吸,没有心跳,全身麻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偏转脑袋,四处搜寻着什么。直到看见另一堆忙碌的人群中,有双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才心中一宽,全身放松,彻底昏了过去。嘀嘀……嘀嘀嘀……嘀嘀……“喂。”“是夏后先生吗?”“是的。”“这个通信器符合安全标准,并且已根据十分钟前的编码,切换到保密编码状态了吗?”“是的。”“你是否已通过泛所有项特别执行联盟、特执会指定的所有测试,并已获得特别授权编码?”“是的。授权编码:YZ050113。”“你是否认可,并将以下这句话视为信条,并终生遵守?请听:现在的就是最好的。”“现在的就是最好的。我认可,并将其视为信条,发誓终生遵守。”“你是否认同,并将随时准备遵守以下条款:必将尽全力,甚至生命,将由渗透引发的熵值降至最低?”“我认同,并将随时准备遵守:必将尽全力,甚至生命,将由渗透引发的熵值降至最低。”“很好。现在根据特执会半小时前颁布的第十四次波涌警告,特别征召你作为此次行动队员。请立即出门,夏后先生,你的搭档在等着。”夏后关了通信器。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依然消瘦,但却不再惨白的脸,那张努力把嘴角往上翘,却还是不怎么像笑的脸。没有关系,有人会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好看得他都快忘记抑郁症了。他将一张白纸郑重地放在桌子上—也许十几个小时后,这上面会布满穿越时空的痕迹也说不定—穿上外套,把手机、钱包放进抽屉,开门走了出去。五十米之外,一架直升机正徐徐降落。舱门打开了,齐姜把通信器挂在一边,摘下头盔。夏日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她一手按着翻飞的头发,一手扶住舱门,向夏后嫣然一笑。(本文系星云奖作品,首发于《新科幻》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