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当阿彪来取记录本,我竟然对着他微笑。这个冷酷的大个子被我的异常举动弄糊涂了,愣愣地看着我,竟然也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然后我飞快地逃走了。一个人身上蕴藏了巨大的潜能。作为医学院的高才生,我并不是没有潜能。只不过,潜能需要梦想和**来调动,而我的身上,由于这么多年的精神病院的工作经历,这两样东西已经缺失,我成了一个贪婪而猥琐的小人,昏沉地过着日子。然而,求生的本能让我**四溢,浑身充满能量。我仿佛回到了青葱岁月,在被窝里对着手机如饥似渴地阅读黄色小说的年代,每天晚上,把那个昂贵的手机塞在枕头下就直奔实验室,在那里忙活一个通宵,直到凌晨才回来,匆匆打个盹,第二天我居然能够不犯困。现在我正以十二万分的劲头投身于自我拯救的事业中。我甚至有理由怀疑自己得了某种强烈的亢奋症,然而,在这个非常时期,这是好事。我在研究万博士的成果。搞生物的公司最喜欢专利,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专利,他们的产品会一夜之间被各种各样的仿制品取代,因为生物制剂是最容易被仿制的东西,甚至不需要仿制,只需要得到母本,就可以轻易在实验室里大量复制,但是凭着我的能力和条件,即便智商高达一百四十五,想搞出万博士那样神奇的研究可能性也基本为零,那需要天才的直觉,持之以恒的努力,还有一些小小的却是决定性的运气。但是复制它却很容易。我从李川书身上得到母本,在实验室里研究DNA被RNA影响的过程,还有那些携带了记忆的DNA的特异之处,它们和大脑组织相关的基因组产生了很多差异,可以肯定,那就是和携带记忆相关的部分。这些异常的DNA很有活力,它们会不断产生RNA。我毫不怀疑,如果把这些RNA提纯,注入某个人身体中,他也会逐渐出现李川书的症状,自认为是王十二。我的确这么做了。RNA长链加上一层薄薄的蛋白质鞘膜,它就成了一种结晶物。少量的活性物质封装在小小的玻璃管中,晶体细微,看上去像是白色粉末。我把它握在掌心里,原本很轻的东西,却感觉很沉重。这算不算是一种生物武器?这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制造了一种和病毒类似的东西。毫无疑问,如果我把这样的晶体大量复制,让它们和某些病毒一样能够在空气中传染,这个世界恐怕要变成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而且人们还不易察觉。所有的人都做同样的噩梦,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精神分裂的症状,到最后,全世界都是王十二。这景象惨不忍睹,我也不敢多想。但是我得救自己。这小小的病毒,就是我自卫的武器。第二天阿彪来的时候,我让他进入办公室。我戴着防毒面具一般的口罩,在他面前不断地拍打记录本,粉尘扬起,借着从窗户透过来的阳光,我看见一些细微的颗粒钻进了他粗大的鼻孔。这办法并不是一定会奏效,然而有很大的机会能产生效果。阿彪显然并不喜欢我的举动,他接过记录本,警惕地盯着我。可惜,他的特长是搏斗和枪械,对于病毒显然并不在行,也毫无警惕。当他觉得一切似乎并无异常时,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望着他魁梧的背影,我有一种欣喜的感觉。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此刻显得正确无比。然而,阿彪猛然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桌前,“脱下你的面具!”他低声说,声音很低,却充满威胁,就像他的外表一样。我一时愣住,惊愕地看着他。他没有等着,自己动手,一把把我的口罩抓了下来。“你捣什么鬼?”他厉声质问。一瞬间,我明白过来,虽然知识很厉害,暴力却更直接,特别是像阿彪这样肆无忌惮使用暴力的人,知识最后总能够胜利,却暂时只能无比委屈。“我有点感冒,不想传染给你。”我镇静地说。他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拉到面前,“老实点!给老板做事,不要三心二意。”他撂下狠话,把我重重摁在桌上,用记录本的支架不断地打我的头,直到我求饶为止。阿彪走出屋子,狠狠地带上房门。我绝望地瘫在座椅上。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些精心提纯的RNA类病毒载体在空气中有大概半个小时的寿命,只要我在三十分钟后拿下面具,一切才会完美无缺。然而阿彪粗暴地把一切都打乱了。携带着王十二记忆的RNA不仅进入了阿彪的身体,同样在我身体里扎下根来。很快,我也会像李川书一样,变成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听天由命。我的脑子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个词。突然间,我想起还有最后的一个救星—万博士。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是这句话。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万博士。我给他发了十三封电子邮件,请求见面,有十二万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其实我并没有别的念头,就是想活下去。李川书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眼前,我会逐渐地死去,而王十二的幽灵会占据我的躯体。我不想要什么财富,也不管他们想要我做什么,此时,压倒一切的念头就是活下去。万博士显然对我突然的会面要求感到很不满。“我们说过不能随便见面。”他厉声呵斥我,“难道没有记住?”“是的,但的确情况紧急。”我争辩,“这件事必须要让你知道。而且很危险了。”“说!”他语气凌厉,黑着脸。“我好像患上了李川书的病症。”我说。万博士一愣,看着我,“这怎么可能?”“这两天我经常短暂性失神,我能记得一些关于王十二的事。这肯定不是从李川书口里讲出来的,那些记忆就在我的脑子里。万博士,有没有可能你的DNA修正出现了问题?它有传染性。如果是RNA单链病毒,的确有可能发生传染。”“这不可能。这不是病毒!”他仍旧坚持,语气却犹豫了许多。“我确认这件事,因为我从阿彪身上观察到了这种迹象,他这两天来,我总是看到他有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状,今天,他对我说他就是王十二。说完以后,觉得不对,威胁我绝不能说出去,还用记录本狠狠地打我。你看!”我露出头上的伤痕给万博士看,一个确定无疑的证据能够支持这些半真半假的陈述。我并不是一个熟练的骗子,也没有这样的天赋,然而,情急之下,这些说辞自然而然地来到我的脑子里,几乎不需要思考。万博士半信半疑地看着我额头上的浅浅的伤痕,眉头紧锁。“万博士,”我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您所发明的这种RNA信使会不会发生变异?从一个人身上跑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像病毒一样?”万博士的脸上充满疑虑的神情,“这种RNA结构没有配对的蛋白质,无法装配成病毒,它们根本不具有传染性。除非,有直接的体液交换。”他狐疑地看着我。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透过体液交换的传染病有很多,就像艾滋病感染了数以亿计的人。然而,李川书是一个病人,受到严格的看护,根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机会,更不可能感染阿彪。我正色道:“万博士,我也是一个医生。不敢乱说,但是如果出于偶然,这些RNA链能够遭遇相应的蛋白质配型,就很容易转化成病毒形态,能够传染。要不然,你从我身上采集一点血样去化验。你一定得想想法子,否则,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灾难。你知道西班牙大流感!”西班牙大流感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那是一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一次不明原因的灾难,病毒袭击了欧洲,死掉了成千上万的人,而流感爆发的原因却一直是一个谜。也许那只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基因变异,本质上和万博士的发明并无不同。是的,如果万博士所发明的东西真的成了一种病毒,它的威力应该不亚于西班牙大流感。当然,我并不担心人类,人类总能够生存下来,只不过需要一点代价。很多人,成千上万,十万百万千万,上亿的人会因此而死去。我所担心的,是我自己会不会变成那巨大数字中的一个。如果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我却能获救,那么这肯定就在我的备选方案中。最好的方案,当然不要死人。我的良心还没有泯灭,只是和生命比较起来,良心只能先放在一边。我望着万博士,希望良心这个东西在他身上的残存比我更多一些。万博士沉默着。我不由得焦急起来,“这种病毒发病比较慢,如果能针对性地破坏它的DNA转录,杜绝性状发生,那么也没什么。如果迟了,恐怕到处都是精神病。王十二的事情,也恐怕要人尽皆知。”“跟我来。”万博士低声说,转身就走。我欣喜万分,却装出满怀心事的样子,“这怎么办?我的手机还在枕头下压着,明天要赶回去,不然会被王天佑发现。”“到我的实验室,一个小时足够了。但是你必须躺在车厢里。”万博士的实验室建在深深的地下。我不知道它到底在多少米的地下,只是电梯足足运行了二十秒钟,对再慢的电梯而言,这都意味着很长的垂直距离。跨出电梯,一堵墙出现在我眼前,红的、蓝色、无色的**,装在试管中,数以千计的试管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它们扭曲盘绕,形成DNA的双螺旋结构。我发出一声惊叹,这简直是生物科学的行为艺术。万博士快步走向一台设备,这是一台巨大的计算机,上面有某个公司的商标。我知道这种机器,它是DNA分析仪,得到人类基因库的授权,可以分析所有已知的人类基因组。这种机器最简单的用途是预测一个人十年后的面貌,科学预测,八九不离十,因此受到大众的欢迎。于是它真正的功能被隐藏了,一个人的智商高低、性格如何,答案就藏在这两条双螺旋之中。双螺旋无法决定一个人最终的命运,却可以大体上将一个人归类到某种属性之中,它比任何东西都更清楚地说出你是谁。然而这样直截了当的揭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过于残酷,于是基因学家们很高明地把大众的视线从这些痛苦中引开—他们用像十年后的面貌之类的无关痛痒的东西来遮蔽真实,让大众生活在一种虚假却温情的氛围中。万博士显然用这种机器进行了一些非法的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躺着,而一个已经被烧成灰的人正在这个躺着的人身上复活过来。有什么事比扼杀一个人的灵魂,窃取他的身体更龌龊?这可能是人类最卑劣的行径。当然,李川书签了字,心甘情愿,至少曾经心甘情愿。万博士很快调整好机器,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把手伸进机器的窟窿里,一阵轻微的麻痒之后,机器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似乎是风扇加大马力的声音。我抽回手,“我的事情做完了,该回去了吧。”“不,你在这里等着,我们要先看看结果。”我就在这个地下宫殿里等待着。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后,机器缓缓吐出一张长长的纸。万博士并没有去看,他打开电脑上的软件,开始分析数据。我忐忑不安地拾起那张纸,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和代码。我曾经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在一门专业课上—基因代码学,然而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徒劳地在纸上瞄了几眼之后,我放弃了努力,眼巴巴地看着万博士。万博士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过了一会儿,机器吐出第二张纸。我瞥了一眼,照样是基因代码学。万博士把报告拿在手里看着,眉头紧蹙。“你的确被感染了。”他突然开口,“但是……”他欲言又止,眉头锁得更紧。“怎么了,我会变成第二个李川书,是吗?”我慌忙问,声音发颤。万博士抬眼看着我,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惋惜,“这些基因序列和给李川书注射的并不相同,它们是被打乱的序列,它们被重新组合过,如果真的表现性状,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仿佛一个炸雷在脑子里炸响,我只感到思绪一片纷乱。是的,脆弱的RNA序列很容易发生变异,在我从李川书的身体里得到RNA序列后,剧烈的环境刺激很可能让基因重组,变成难以预期的东西。我可能不会变成王十二,更可能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万博士,你是说,我会被这种病毒搞成疯子,是吗?”我勉强发问。“你会有很多错乱的记忆,所有的记忆混在一起,可能是李川书的,也可能是王十二的,更多的还是你自己的记忆,你会分不清现实。”万博士所描述的正是一个癔症患者的典型情况。这比精神分裂更糟糕,因为精神分裂的患者生活在此时或彼时,他们其实还有清楚的逻辑,只是不合时宜,而癔病患者,则生活在一团混沌中,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一团能够行走的肉。我猛地跪在万博士面前。这个唐突的举动让他一惊,慌忙伸手拉我,“你这是干什么!”“万博士,救命!”我用力在地上磕头,头磕在地上,发出嘭嘭的响声。万博士有些手足无措,“你这是干什么,站起来说话。”他用力拉我。我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一个劲儿地磕头,他根本拉不住。“好了,你先起来,要不然,我们怎么想办法?”他看着我,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爬起来,额头上青紫一片。我的精神从崩溃的边缘恢复,不由得为刚才的举止羞愧。“万博士,我……”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万博士认真地看着我,“李川书体内的这种RNA序列只能在人体的环境内生存,怎么会跑到你身上去?你要老实告诉我,否则我不知道它怎么感染你,很难找到对症的办法。”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于是把一切和盘托出。“我只是想救自己的命。”最后,我看着他,可怜巴巴地说。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然而尽量克制着,没有爆发出来。我也不敢说话,小心地察看他的脸色。过了半晌,他说:“我先送你回去!一切都要维持正常。不要让王天佑觉察。”他看着我,“我会想办法,你不会有事。但是—”他加重语气,“必须要按照计划来!我们的风险很大,稍有不慎,一切都完了!”“是的,是的。”我忙不迭地点头。半个月的时间在风平浪静中过去,我度日如年。噩梦正一点点地变成现实,我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幻觉—那不是幻觉,是记忆,就在我的头脑里,只不过那不是我的记忆。李川书被锁在病房里,现实已经很清楚,他已经彻底变成了王十二。只不过,他显然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沦落在这种处境里。最初的狂暴过去之后,他变得畏畏缩缩,听见房门的声响就发抖—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对付任何一个敢于撒泼的精神病患者从来都敢于下手。我走到床前进行例行观察,他躺在**,浑身散发着臭味。恍然间,我感觉那躺在**的人就是我。我拼命压抑着这种念头,随手在记录本上写了几句,准备退出。王十二却突然抬起手。他的手高举,五指分开。“五百万!”他说,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我猛然间记起还有五百万这回事。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眼前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而下方显示着我的身份证号码,当我的手颤抖着在屏幕上按下确认,“转账成功”的几个字跳了出来。巨大的幸福感瞬间击穿了我,无法言说。然而短短几个月,这笔带来巨大幸福感的巨款已经被我遗忘到九霄云外。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如果还有五百万元放在我眼前,我会把它当作粪土一样抛弃。我转身,麻木地向外走去,对王十二置之不理。“我可以让你变成亿万富翁!我有很多钱,都可以给你。”王十二急切地呼唤。我仍旧麻木地向外走。“我给你账号,你可以去验证!”他说,“3373,6477,2478,6868,732。”他嘶哑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我的脚步慢下来。当这串数字的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几个意义不明的字符串随之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停下脚步,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过来,我告诉你密码。”他说,“这个账户里有一个亿,加上利息,至少有一亿三千万。”我转头看着他,他也正努力抬眼看着我,眼里满是乞求。我走了过去,低下身子,把耳朵凑在他嘴边。“20570803;确认码,T-T-R-1-9-1-4;第三密码……”我突然感到一丝凉意。不需要他再告诉我什么,这笔钱的来龙去脉在我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而这几个彼此间毫无关联的密码仿佛在记忆中生了根一般牢固。“都记住了吗?你可以写下来。”王十二问。我点点头,径直走出病房。我匆匆忙忙地换下白大褂,准备去找万礼运。无意间,手指碰触到口袋,硬硬的,我的心一凉。那是那个手机,它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王十二孤注一掷,企图用巨款来收买我,王天佑可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我在办公桌旁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王十二的记忆在我的脑子里重现,事情的来龙去脉变得清晰。我是最无辜的一个人,被卷进来只因为我是一个精神病医生,而且看起来容易受人摆布。此刻,我居高临下,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问题仅在于,我该怎么做。“梁医生,病人的镇静剂需要重开吗?”护士走过我的门口,随口问。我心中一动,站起身,“我跟你一块儿去拿药。”我掏出手机,把它锁进抽屉,然后跟着护士离去。当我从药房出来,被人挡住了去路,是阿彪。然而他并不是奉命而来。他的眼神里充满困惑,失去了那股彪悍的味道。他挡在我面前,“梁医生,我们得谈一谈。”我看着这个可怜的人。正如我所预料,阿彪非常害怕,他外表粗犷,内心却很脆弱,一旦发现某些事情超出了所能控制的范围,便惊慌失措。他是危险人物,然而一旦被控制,就无比安全。“跟我来。”我冷冷地说,手心里却全是汗,生怕他暴跳起来,又把我结结实实地揍一顿,说不定这次还会把我搞残废。然而他真的听从了,乖乖地站在我身后。也许他认为我给他下了毒,手里有解药,只有听我的话才能活命。有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强弱似乎只是气场的对决。我必须去找万博士,时间急迫,我趾高气扬。而阿彪,却正是心理最脆弱的时刻,再强悍的身体也拯救不了他。这不是我的计划,却正好帮了忙。我们坐进了阿彪的车。“去找王天佑。”我下令。阿彪看着我,“老板没让你去找他。”“我必须去找他,”我看着阿彪,“否则我们都活不了。你出现了一些幻觉,对吗?”“是的,”他犹豫着,“这两天我经常头晕,有一些奇怪症状。你能帮我解决掉?”“听我的,我们才能解决问题。去王天佑那里。”阿彪服从了我的指令。彪悍的军车在王天佑豪华的庄园里奔驰。突然,我命令阿彪,“从这里转进去。”前方是一条小小的支道,仅能通一辆汽车。这是一条幽静的道路,毫不起眼,道两旁树木森森,即便是大白天,也显得阴冷。“这里?老板不在这边。”“照我说的做!”军车快速地打一个转向,转入到这条林荫道上。几个转弯之后,一幢小楼出现在道路尽头。“见过这幢楼吗?”“没有。”阿彪老老实实地回答。“在楼前停车,不要熄火,等着我。”我厉声说道,阿彪唯唯诺诺地点头。看见这样一个彪悍的大块头俯首帖耳,我不由得对自己将要进行的事充满信心。我走到小楼门前。浅灰色的门紧闭,我按下门铃,有人会从摄像头里看到我,然后大吃一惊,他会打开大门。我静静地等着。门果然自动打开,我走了进去。这是一部电梯,我曾经来过。万博士在电梯门边等我,他看着我,等着我解释。“情况紧急,”我说,“李川书说了一个账户,王天佑可能知道。”“你怎么找到这里?”万博士并不理会我所说的紧急情况,他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不安。“这里,”我指了指头,“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总会有些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我想起来了你的实验室到底在哪里,我宁愿想不起来。”万博士不再追问,侧身示意我进去,“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实验室里没有别人。万博士在一台电脑前坐下,“我找到一些办法,可以针对性地消除你身体内的变异DNA。”“另一种病毒?”我问。“你可以这么认为。我指定了几个特定的基因组靶标,这种病毒进入细胞核后能够摧毁那些已经变异的DNA,避免你的大脑性状进一步发生改变。”“但是它无法把已经改变的性状变回来。”“是的。”万博士说,“所以越早越好,”他看着我,“在王十二的记忆占据你的头脑之前,必须消除那些已经变异的DNA,残存的RNA很容易控制,它们本身的生命周期很短,只要不让它们感染更多的健康细胞,你的免疫系统很快就能把它们清除干净。”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么最好的情况,我能保持现在的状态。”“没错。”万博士把电脑屏幕转向我,“自己看看,你既然能复制记忆、描摹RNA,那么你的基因学基础已经足够阅读这些说明。”他站起身,“我来做准备。”他走向一旁,站在一个庞大的仪器边,打开一扇小门,开始从里边取试管。我低头看着眼前的资料,这是一份关于“记忆描摹RNA”的详细说明,这一章节专门描述如何预防这种RNA侵入细胞—对已经改变的性状,没有办法复原,因为原本的性状已经被抹去。我草草地浏览了几页,定了定神,开始说话:“我已经有了一些王十二的记忆,但是我并没有发疯,我还能清楚地分辨哪个记忆属于我,哪个记忆属于王十二。我想起来一笔钱,共有一亿三千万美元,这笔钱的利息每月按时汇入六个账户。”万博士手中的动作停滞下来,他看了看我,把手上的试管放在架子上,然后面对着我,“你想说什么?”“我那个不可靠的记忆告诉我,如果这笔钱的汇款不按时汇出,六组杀手就会奔向不同的目标。”万博士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那样也好,我已经把这笔钱转入我的账户,下个月开始,也许就会有几场谋杀案发生,其中一件,也许就在这个庄园。还有,如果没有人重设这笔钱的权限,再过半年,这笔钱同样会被冻结,半年的时间,说起来也不算太长。”“你想怎么样?”万博士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我微微一笑,“虽然我可能变成一个疯子,但是在我变成一个疯子之前,我可以让几个人变成死尸。很简单,一场交易,怎么样?”“你说吧。”万博士很快控制了情绪,平静地说。我知道,从此刻起,我们真正地站到了同一条战壕里,而且,我占据了优势。“这件事需要卢小姐的配合,她在庄园里吗?如果在,我们今天就可以解决问题。”这是一个冒险计划,然而我知道,时间紧迫,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一试。我把一个药瓶交到万博士手里。他看了一眼,惊讶地抬起头,“阿匹苯胺片?”我点了点头。从小楼出来阿彪仍旧在等着我。“老板找你。”我刚上车,他就说。“那正好。”我淡淡地说。这正和我的计划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我怎么办?”阿彪问,他显然知道王天佑这一次找我,恐怕是凶多吉少。他并不关心我的生死,但是担心自己的性命。我正对着他,“我给你五百万,你是不是能帮我杀了王天佑?”阿彪断然拒绝,“这不可能。我不能对老板下手。”“你自己的命也不要吗?”“不要拿这个来威胁我!”阿彪突然恢复几分彪悍的味道,“我是不会背叛老板的。”“好吧。”我坐直身子,“但是为了你的命,你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今天到了这里。你的幻觉会让你精神错乱,你也看到了李川书的下场,如果不尽早采取措施,你会和他一样。没有人能帮你。”阿彪默默地开车,驰出小道,转向庄园内部。我看了看表,四点一刻。“在这里等一等。”我告诉阿彪。阿彪把车停在路边,也并不发问,只是等着。时间很快过了四点半,我让阿彪上路。绿草如茵,仿佛一块巨大的绒毯,豪华的房子就在绒毯上,远远看去,就像童话里的城堡。这景象触动了我的回忆,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这不是属于那个叫作梁翔宇的精神科医生的记忆,它属于那个叫作王十二的亿万富翁,这所房子曾经的主人。然而,我并没有抵触,只是看着那房子,感到一阵温馨。也许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活着、看着、感受着,那就是一切。变成另一个人,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是否因此而精神错乱。“你喜欢这所房子吗?”我突然问阿彪。阿彪点点头。“你记得老老板吗?”阿彪不说话。我知道他记得。他从小就在王家长大,他的父亲就是王十二的保镖,因为父亲死得很早,王十二就像他的父亲。他并不明白身上出现的记忆错乱的症状,那正是王十二的记忆,其中也一定有一些关于他的部分;也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涌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就像我此刻看着他,心中充满了一种父亲的慈爱。这件事真是奇妙,当我站在医院里威胁他,我想的是怎么搞死他,此刻,我竟然下定决心,必须要拯救他。而王天佑,想到这个名字,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发抖。我要他死!这是梁翔宇和王十二的同谋,一个为了活下去,一个为了复仇,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找到了公约数。军车在房门前停下。“押着我去见王天佑,”我低声说,“就像平常一样。”阿彪下了车,外衣口袋里鼓鼓的,明显塞了一把枪。他像往常一样押着我走到门边。我不自觉地想靠近门框上的虹膜识别器,然而很快控制住,没有做出这个愚蠢的举动。“老板,我把梁医生带来了。”阿彪对着对讲机喊。“带他上楼。”王天佑的声音传来。我望了望门上方的一个角落,那是监视器的位置,如果王天佑就在监视器前,他会看见我正望着他。王天佑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故作高深地看着我。“那个李川书开口了?情况怎么样?”“他说了一个账户,3373,6477,2478,6868,732。”我把账户报了出来。“不错。”王天佑站了起来,“你的记性很好。那么密码呢?”“他说这个账户有第三密码,他不肯说。”“不肯说?”王天佑动了动眉毛,“难道他不是悄悄告诉你了吗?我知道密码,但是你来告诉我,对我们的合作是一个很好的考验。”“他没说,”我保持镇静,“他只是告诉我,除了他,谁也不能使用这个账户。而且,这个账户生死攸关。”“和谁生死攸关?”王天佑保持着笑容,然而我能看出他的表情有一丝僵硬。“一个姓万的医生。他说只有这个姓万的医生出现,他才肯说出密码。”王天佑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冷哼一声,“这些都是我的隐私,和姓万的医生有什么关系。这是胡说八道。你是精神病医生,应该有很多办法让他开口说真话。”“我可以试试看,”我说,“不过如果我用药物诱使他开口,很可能会把事情搞糟。”我小心地看了王天佑一眼,他似乎有兴趣继续听下去,“这种保密性很强的东西,人的潜意识都会进行保护,很可能他只会说出一个假密码。”“没关系,多试几次。”王天佑毫不在意。“这会杀死他,”我说,“进行催眠诱导是很危险的行为。”“这有什么危险?不过是多吃几次麻醉剂而已。”“神经系统的多巴胺物质会被耗尽,神经衰竭,人会死亡。”我把专业知识描述得尽量简单。“他的整个身体都是我的,不用担心神经衰竭。他会死得很快吗?”“我不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王天佑有些犹豫,显然,他并不想让李川书很快死去。我仔细地观察王天佑的神色,他似乎有些不能确定时间,抬头看了看钟表。他的鼻翼翕张,神色有些恍惚。卢小姐按时给他服下了药。我走上前,用一种训练有素的温柔声音说道:“现在,我们把万医生找来好不好?”“天天,到这边来。”随着一声招呼,王天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我走来。“我是谁?”“爸爸。”在催眠的作用下,他看着我,就像看着王十二。“我就是去死,也不会留给你一个子儿!”我忽然大声喊叫起来。“爸,别这样!”王天佑畏缩着后退。这正是王十二被杀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挺直身子,手指如戟般指着他,像极了当日的情形。王天佑浑身战栗,脸部抽搐。他对父亲怕得要死,亲手杀死他之后,却又见到了他,顿时无比害怕。“你这个不肖子,敢用枕头闷死我!财产,财产都是你的又怎么样?丧尽天良,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说着做出打人的姿势,王天佑抱着脑袋蹲下身子,“不要,不要,你饶了我吧!”他开始大哭。王十二的儿子就是这么不争气,绣花枕头一个。我敢说,如果不是王十二晕倒在地,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他老爸一根汗毛。我可以吓死他。在药物的作用下,只要稍加诱导,恐惧几乎可以被放大到极限。然而这不是我的目的,我也不想犯杀人罪—哪怕永远不会被追查。我只是想告诉他一些东西。我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拉起他的头,附在他的耳边说:“财产都是你的了,但是我们断绝父子关系,我会做鬼,一辈子让你不得安宁。”王天佑只是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我抬头看着万医生,点点头。万医生默默走上来,给他打了一针。王天佑瘫倒在地。“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来了,”万医生冷冷地看着瘫在地上的王天佑,“兑现你的承诺。”“我们要看看效果。”我说,“明天,打电话给我,我们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然后,我们各不相欠。”“你要记得自己的承诺!”万医生盯着我,满怀戒心。“你可以一万个放心。”我微笑着,“只要我不变成精神病,你和小卢都安全。”万医生从密道走掉了。阿彪走进来。我要他站在门外,他听到了全部的过程。“他真的杀死了老老板?”他问。“你都听见了。”我说。阿彪默默地走出去,他再也不会为躺在地上的这个花花公子卖命了。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躺在地上的前亿万富翁继承人。我还有最后的事要做。我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抽屉里有一把保险锁。我拧动锁盘,打开保险锁,眼前跳出一个屏幕。我把手按在屏幕上,启动了程序。所有的现金、证券、股权、不动产,一切的财产都从王于德的名下转移到一个叫李川书的人名下。指纹、虹膜、DNA,一切可以验证身份的东西都从我身上转入这台电脑,然后通过预留的后门进入国家个人信息管理中心。当最后的转移完成,屏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摄像头。我露出一个微笑。“咔嚓”一声后,一张卡片从缝隙中弹了出来。我捡起卡片,这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我的头像就印在上面,傻傻地微笑着。从今天起,我就是李川书!我收起身份证,把书桌恢复原样,然后走出门去,让阿彪送我回精神病院。一晃十年。我厌倦了白雪皑皑的布朗峰,决定回去看看。虽然精神病院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但那毕竟是一个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人总是念旧。很远我就看见了曾经的精神病院的金字招牌—李川书精神疾病研究院。欢迎的队伍排得老长,站在最前边的是宋院长。“宋院长,很久不见,很久不见啊,您老看上去气色不错!怎么敢这么麻烦大家。”我热情地和他握手。宋院长的老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这哪儿敢当,李老板,您是我们的大贵人。应该的,应该的!”我微微一笑。十年前我是梁翔宇,要在宋院长面前装孙子,一旦我成了亿万富翁李川书,宋院长就再也不记得曾经存在过一个叫梁翔宇的人。钱真是一样好东西,至少可以让一些人彻底忘掉过去。我走过热烈的队伍,走进这片熟悉的土地。一个宽敞的院落里住着一个特殊的病人,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猛然一惊,“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抢我的钱,我有很多钱,我是亿万富翁。”他说着,像兔子一般跑掉了,躲到了门后。“他的病情看起来比十年前好多了?”我问宋院长。“哪里,一直都这样。晚上的时候,杀猪一样叫,如果不是您有特殊吩咐,早就给他上嘴套了。”我点点头。虽然是我的催眠才让他生活在潜意识的恐惧中,然而这是他咎由自取,我既不内疚,也不怜悯。当天晚上我和万医生通了电话,告诉他我要去拜访。他喜出望外。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远走欧洲,他和卢小姐结婚,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宝贝儿子。我们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一个亿万富翁很容易有几个好朋友,特别是如果你真心赞助他们的事业。“有个特别的人,你一定要见见。”电话那边的万医生显得很神秘。我知道是谁,却也不道破。万医生和我提了好几次,那个人总在庄园周边出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像是在等待什么机会。我很感谢万医生的好意,然而我一直派人跟着他,对他的动静了如指掌。我见到了万医生和小卢,还有他们六岁的儿子大宝。大宝很可爱,小小年纪已经能明白光速有限,跨进了相对论的门槛。我今天见到了他,果然是聪明伶俐的孩子。午餐时分,正当万医生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关于一种记忆增强新药的最新进展,他确信这种药物会永久性地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时候,小卢悄悄地捅了捅我的胳膊,示意我看向窗外。窗外,绿草如茵,却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草皮上行走,龌龊不堪,仿佛一只动物。十多分钟后,我站在他面前。他认出了我,恨恨地盯着我。“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在精神病院里了。”我说。他无动于衷,仍旧恨恨地盯着我。“每个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李川书得到了享受,王天佑得到了梦中的财产,万医生得到了自由,你得到了年轻的生命。我只是把你们丢下的捡起来。大家都很满意。”我笑了。他仍旧无动于衷。我拿出一张卡片,递给他,“这里是五百万,你可以在任何一家银行支取。如果你想拿回你失去的一切,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他并没有拒绝卡片。我向他微笑,然后回到了庄园里。再回头看去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第二天,我正在吃早餐,阿彪把报纸送过来,“老板,有消息。”我看了看阿彪所指的地方,那是社会八卦版面内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流浪汉银行内取五百万遭哄抢,当街被群殴致死”。我点点头,心安理得地喝下一口咖啡。因果报应,这事怨不得我。我走到窗边,万医生一家正在草坪上玩耍,其乐融融。王十二,李川书,还是梁翔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个,和生活本身相比,这也并不重要,只要你不是把它看得太重要。“李叔叔!”大宝叫喊着,向窗边跑过来。我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从窗口跳了出去,把他抱起来,高高地举起。“李叔叔,为什么我总觉得很早就认识你?”当我把大宝放下,他兴致勃勃地问道。“因为大宝乖。”我随口夸赞他。“但是。”大宝歪着头,“我好像记得你姓梁。”他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我。我心中一凛,不由得向着万医生夫妇那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