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还睡着。吟风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守在母亲的床边了。她的皮肤松了皱了,曾经白皙的肤色酿出淡淡的黄,就像在衣柜里挂久了的白衬衫,没收纳妥当,起皱泛黄。吟风记得母亲年轻时的眉毛很好看,像是用紫毫蘸了墨轻轻画上的,可如今她的眉毛稀疏杂乱,眉头紧锁,她微微抿嘴,嘴唇薄而色淡。母亲是在做噩梦吗?记忆上传完成后,趁母亲还没醒,吟风直接把她送回了家。阿诺被吟风遣走,她不想母亲醒来就看见两人围着自己,太容易引人怀疑。可她心里依旧没底,阿诺的办法管用吗?不是吟风信不过阿诺,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技术了得,不然也不会当上御云公司的首席数据监察员。但吟风依旧害怕,父亲的记忆就是这么丢失的。尽管吟风无数次劝说母亲,说如今记忆上传技术早已成熟安全无风险,内心深处的担心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从理性角度来看,记忆上传的风险确实已经降低到了无限小,这项技术商用化十多年来,很少曝出负面新闻。吟风想,也许父亲是这项技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献祭者,就像古时的宝剑,总要用鲜血来祭,而后便无往不利。父亲的事故像一根鱼刺,似乎早被吟风用白饭送进腹中,喉咙口的疼痛却久久不歇。她不怕一万,就怕这不足万分之一的概率。阿诺对母亲上传的记忆进行了人工干预,是否会增加事故发生率呢?“语……”吟风被母亲的嘟囔惊到。她翻转身子,侧向右边,双腿蜷起,两手收在心窝,并没有醒。母亲还是忘不了父亲。吟风想起自己中学的初恋男友,也是个技术狂人,像阿诺那样,像父亲那样。他叫什么来着?吟风想不起来。她的初恋始于十六岁的夏天,她记得初夏躁动闷热的天气,记得紫藤花架下那个绵长的吻,她很笨拙,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呆呆站在那儿,在汗湿的拥抱里接受对方探出的舌头,触感粗糙却有力。初恋男友靠帮人写程序赚钱,高三时就攒够钱给自己装上了植入式接口,他上传自认为不重要的记忆,需要时再从云端调用。植入接口后,他每次见到吟风都会愣上十秒钟,等到加载完关于她的记忆,才展露笑容,伸手拥抱。不久后,吟风撞见他怀里搂着另一个女孩,见到吟风后愣了二十秒钟,尴尬地笑笑,若无其事地搂着女孩走开,头也不回。吟风回家后扑进母亲怀里哭了很久,母亲拍着她的背,自己也哭了起来。自那以后,吟风交往过很多男友,形形色色,很难归纳其共同特点,交往时间都没超过半年。她总是很快陷入一段新的感情,又在短时间内发现对方的无趣。她从心理系本科毕业后,去过欧洲几年,边打工边旅行。期间,吟风遇上了Janis。那个拉脱维亚汉子让她第一次觉得找到了永恒的爱。整整五个月里,他们背着行囊走遍了半个欧洲,一同跳进沐浴着落日余晖的波罗的海游泳,俯卧在悬崖之上拍摄峡湾,在绚丽的极光下深情拥吻。可是最终,他消失在森林中,留给吟风一个月的身孕。吟风至今无法确定Janis消失的原因,是遇险了还是厌倦离开?他走之后,吟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的身世,正如她不了解拉脱维亚的历史。吟风回到他们相遇的地方—赫尔辛基,申请了北欧几所大学的组织行为学硕士,她一边等待申请结果,一边等待孩子的降生。吟风等来了赫尔辛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在一步踩空后滚下楼梯,失去了孩子。医生告诉吟风,她以后很难再怀孕。她消沉了很久,反思自己过往的感情,讶异于自己的不慎重。她潜心于硕士研究,年年拿下全奖。一直到毕业后回国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吟风都没有陷入过新感情中,直到她遇见阿诺,这个被母亲打上黑叉的极客。她和阿诺在一起时有矛盾,但大部分时间却感到踏实,与极客相处本不容易有安全感,可她相信阿诺是真的想要一个家。她爱阿诺,甚至可以不顾母亲的反对。她相信阿诺也爱她,更何况,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今年二十八岁,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怀孕。**的母亲又翻了个身,缓缓睁开双眼。“妈,你醒啦?”吟风急急问道,“医生说你是低血糖,先别急着起来,在**多躺一会儿,我给你拿点吃的。”母亲睁大双眼盯着吟风,像没听懂她的话,她的眼神清澈无辜,宛若孩童。片刻后,母亲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