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访问地球的第一批外星人，竟是一支建筑工程队。他们在各大星系施工，目的是为了修补这个在他们看来已经破烂的宇宙，使各个星系的死者最后都有他们的去处。外星人偶然地访问了地球，对再生砖发生了兴趣。他们其实也使用了类似的建筑材料，但与人类的仍然不同。于是第一次出现了星际文明间的对话与合作的机会，建筑语言成了不同物种用于交流的共同语言。有一次，一个外星人代表团来到我故乡的灾区，参观一个大型砖厂。他们欲在蛇夫座方向再生一簇新的星系，作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基地，使亡灵获得重生的机会，并希望从地球人中间，挑选一些工程技术人员前往辅助作业。这时，当地陪同的官员忽然发现，外星人团队中的一人，很像是那位发明再生砖的地球建筑师，但不能十分确定。他怎么与外星人待在一起了呢？——但就在这时，地面一阵震动，砖厂忽然不明原因倒塌了，压死了不少地球人和外星人。其中一些人的尸首，包括那位疑似再生砖发明者的，都没有能够挖掘出来。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当地政府十分尴尬而恼火，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分，并禁止新闻媒体对此进行报道。后来，在一次拍卖会上，母亲把砖厂废墟的一部分购买下来，利用它来制砖。就在村头，她用新的再生砖筑起了一间小房子，不像民居，不像厂房，也不像旅店，而且不让任何人住进去。“经过了这么些年，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忘记的事情又都回想起来了。”母亲喃喃自语。她已经很老了。我曾经问过母亲，她是否知道，混合在这堆再生砖中的死人，都是些什么人。母亲用一种安详得让人窘迫的神情回望我，那意思好像是说：这还用问吗？但我觉得母亲或许并不十分清楚。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她不清楚外面世界的变化，她也不知道外星人已经降临地球。支配她晚年行为的只是记忆深处的一种下意识活动，是一些量子的随机涨落。我也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发生灾难的那一年，建筑师本人并没有真正通过制砖而实现再生，他只是做了一场预演。但他当年的确帮助了我母亲再生，现在，建筑师的再生，竟需要由我的母亲来安排吗？他和外星人一起踏上了中阴之旅。这里的一个以前被忽略的问题在于，有关建筑师的妻子的情况，却不太清楚。因此对于如何处理建筑师的后事，并没有征询这位女人的意见。我不知道这样做妥否。然而，被埋进去的，难道真的是建筑师本人吗？这其实还是个悬案。后来，母亲又趁我不在家时，把建筑师女儿以空气形式注入的那一块砖拆解下来，转移到了新房子里。她这才好像完全放心了，并用获胜般的眼神久久打量我，那颤巍巍的得意模样甚至有几分调皮。我不能跟母亲计较什么。而在夜里，人们常常能听到，从村头那间孤独的房子里，喁喁传出了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少女的对话声。此时此地，他们好像有的可谈。这时，母亲就会从**爬起来，走到砖墙前，对着它絮叨：“时间过得真快啊……但是我的心里还是没有让你们消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消失，只想问候一下，你们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又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母亲确已进入垂暮之年了。我听到砖墙上流淌出一片像是啜泣的声音，却无法分辨悲喜。母亲冲着墙说：“你们那年走后，就要建遗址公园了。县旅游局的戴科长，还有镇上的王镇长和村里的杨村长都来找我，说我是第一批参加打砖的人，要我为灾后重建做出新的贡献。他们要收购我的砖，来建公园，公园里要造一个照壁，把所有死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包括你们的，下面还要做龙和狮子。我不想那样干，怕今后那个地方太闹，大家不能想怎么安息就怎么安息，但还是答应了他们。不答应不行。”母亲说：“我自己在屋里时，就给你们烧香烧钱。也不知道你们够不够用，但是，你们不要节约噢，当用的就用，当花的就花，不要多想我们这边的事情，那是想不清楚的。”母亲说：“我有时不知道怎样把你们的事情给他们说，但我还是说了，就让他们把你们也当成自家人。好在我们还住在一个屋檐下面。”母亲说：“过年时，我也放鞭炮给你们听，要让你们在那边也沾点喜气。你们沾了喜气，我们同时也就沾到了。我摸都摸得到你们。”母亲说：“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孙孙回来呢？”我觉得，这句话，她好像又是说给我听的。她说了这些，自己也很快不记得了，于是再说一遍、二遍、三遍……说累了，就爬回**，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