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平的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了,他整夜地睡不着觉,心里烦躁而且愤懑,就只好不停地写诗,好不容易入睡,也总是做噩梦。等到听说杀人魔王白起来攻楚了,他便知道噩梦终于要变成事实,自己已然穷途末路。他就赶着车,一路吟唱,朝着江边而去,悲怆的诗句洒落满地。生在贵族之家,降于寅年寅月寅日,又有符合天地人三统的好名字,他本没有道理不走一条坦途。孰料,虽以卓绝资质成为左徒,但短暂的风光后,他竟被小人的谗言逼上了越来越坎坷的弯路。难道求索真理的道路注定漫长曲折,非耗尽膏血而不能得吗?如今,他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被失眠困扰,却还是制芰荷为衣,集芙蓉为裳,佩五彩华饰,发散着幽幽清香。“这不是三闾大夫嘛!怎么落得如此田地?”江边的渔翁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屈平苦笑了。在这片礼崩乐坏、污浊烂醉的土地上,特立独行大概总难有好下场。大国合纵连横,小国朝秦暮楚,今日结盟明日毁约,三寸不烂之舌,便使城池易主,数十万人头落地,江河顷刻间染黑。各国都在招揽先知,争抢着时代的先机,可猩红的乱世里,还有什么正道可言,又有几人能够参透未来?“有位北方的智者说得好: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何必太倔强,让自己受罪呢?”大家也都奉劝过他:就算眼睛能看见将来,心能够坚贞不移,肉身却无法避免毒箭的刺伤,圆滑一些又何妨呢?话很有理,但变法是大势所趋,大楚的贵胄,岂能害怕旧势力的屠戮,而以浩然之躯,忍受尘俗之污呢?于是他依旧坚持己见,得罪了越来越多的权臣,终于让自己被孤立了。怀王疏远了他,听信令尹和上官大夫,相信秦楚联盟才是天命所归,结果屡遭欺诈,而仍不觉醒,最后落得个客死他乡。那两位贪图私利的小人所谓秦不可抗的预言偏偏以这样的方式自我应验,实在可说是命运对三闾大夫的无情嘲弄了。同为先知,为何他独独成了少数?难道是言辞不如别人巧妙,无法鼓动大王老迈的心智吗?但更可能的是,人人都只想听见自己乐于相信的预言吧。“离乱太久,就会转向一统,这于苍生也是福祉,至于是秦还是楚,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渔翁是对的,也许昏庸的君臣理当覆没,也许子兰和靳尚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未来,反是自己被爱憎左右而错看了天意吧。如丝的细雨撩拨着浩渺的湖面,仿佛他纷乱的心绪。“大夫啊,你若曾预见过自己的宿命,又怎会仍一步步走到这里呢?”这古老的问题让屈平一愣,心头划过一道闪电,顿觉云开雾散了。“那是因为有些事,就算是死,也不肯做啊。”渔父莞尔一笑,唱着歌离去了。他也诀别了故土。但五月的湖水温润清凉,斑斓的鱼群围着他游舞,护送他来到了江底的裂缝。在地下世界里,恐龙围着岩浆嬉戏,这是他梦里到过的地方啊。龙王风雅有度,陪他游览地府,欢饮纵歌,排遣他的心中惆怅。岩壁上凿刻的图案流动不居,先王与龙族的战争、上古的洪水、女神的英姿,皆撩起屈子的无限遐想。他们穿越愈来愈紧致浓密的地幔,那灼热的气息,把时光都烘烤得疲软无力。在旅途尽头的驿站里,躁动不息的地震波传来地上的景象。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刹那间,身后已过去百年,他热爱过的东西皆已面目全非……且慢!他赶快闭上了眼。那被追捧为伟大诗人的死者,倒是在辞赋里刻凿下几分故园的残迹,但就算有万千人的吟唱,难道就能召回往昔的旧梦吗?而在地府深处游**的落魄大夫,倒成了真的幽灵,从今往后,他的爱又要寄托到哪里呢?不过,未来既已成过往,也许就此可以踏实地睡觉了吧。屈平转身,望着地核深处的太阳,再也写不出一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