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馆大学士郭守敬是在一座戏院里结识梨园领袖关汉卿的。那时,帝国版图之大,旷古未有。这本是施展才华的年代,但人到晚年,他却遭逢天朝的溃烂,自己虽为栋梁,也无事可做,就每日在家里钻研各种器械,偶尔出来散散心,听听戏,逛逛大都,打发时光。这座高耸入云的都城,凝聚了来自不同疆域里的科学精英的心血,是帝国至大无疆的象征。参照唐天枢而改造的乾坤渠,将天河之水牵引过来,经由大都四通八达的脉络,将天下四方的水系如血管一样连通起来,万物便得以在天地间流转,生意和国运也随之兴隆。作为帝国的心脏,大都更是气势恢宏、结构复杂,地表之下埋藏着钢铁骨架,大大小小的齿轮和轮轴环环相扣,构成了一套超出想象的精密体系。要让这样一座庞然大物正常运转,除了大汗的坚强意志和臣子们的苦心经营外,还必须让每个子民都各司其职,一丝不苟。按照皇帝的旨意,眉目各异的族群,依照高低贵贱,分门别类地被安置在摩天大楼的不同区域,从早到晚,埋头苦干。在永恒的大都面前,庶民如同蝼蚁,用他们的血肉来润滑着齿轮间的生涩。日出时,大楼东侧那浮雕般的巨钟便敲响,整个大都微微颤动。蝼蚁们倾巢而出,涌向各自的岗位,挥汗如雨,干劲儿十足,然后慢慢地困倦,懈怠,开始无聊,烦躁,敷衍,兴奋。终于等到了那隆隆的鼓声从大楼西侧的巨鼓传来,于是一窝蜂地回家。吃饱喝足之后,帝国的子民们便奔向分布在不同楼层的一百零八所大大小小的戏院里。在符合他们身份的某一个座席上,如痴如醉地看着梦境般的舞台上那一幕幕悲欢离合,跟着嬉笑怒骂,宣泄心中的烦恼,随后各自散去,在宵禁的钟声中入睡,为新的一天做好准备。在节日里,所有的戏院都坐满了人,咿呀声不绝如缕,灯火辉煌的皇城通体透亮,仿佛遗落在广袤平原上的一颗夜明珠。不过,从修建一座大都还是种植一片草场的争论,到两次对深海中的鱼国不远万里却以失败告终的征讨,习惯了在草原上骑马的游民入主中原后引发的定居不适症至今也没能克服,尊崇蒙古正统的保守派贵族与推行汉法的改革派的明争暗斗也从来没停止过。政不通人不和,天河也就时常泛滥,为了疏通河渠,征劳役赋税,肆意印发钞票……凡此种种,都令百姓困厄,民间的造反时有发生,就连帝都,也因王公大臣肆意杀人而出现了几次大规模的怠工和反抗事件,几乎使整个城市崩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太液池旁,藏青色的乾坤渠拔地而起,向着黑色的天空延伸而去,天河顺流而下,轰隆作响,穿过电闪雷鸣的云层,仿如猛龙入江。大学士站在楼顶上,望着自己过去的杰作,心中感慨万千。“一只蝴蝶的飞舞,就可能诱发一场风暴。”这倒给了他一些灵感,打算研究一种混沌数学。“有水的地方,就会滋生蚊虫啊。”己斋叟悄然地来到他身旁。这位郎君领袖浪子班头,本来是只在花中消遣、酒内忘忧的,但大概因为世道不平,人到中年以后,反而越发地火药味十足,因此他写的戏很有些不一样,尤其惹动人心,颇受大家的欢迎,连大学士也赞赏不已。不过戏终归是戏,自己在朝为官,皇帝待他不薄,所以大学士对这位半生不熟的朋友从来敬而远之。只不过,这次窦娥的冤屈,实在连他都觉得太气愤,那血飞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的不祥诅咒一一兑现,更使整个朝野也为之震动。“我要让这位屈死的女子复生,要她有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的铜筋铁骨;要她通五音六律滑熟,要她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要她玲珑剔透朱颜不改常依旧,要她惹得浪**哥儿都来攀花折柳,要她占排场风月功名首,要她一遍遍向人吟唱那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的千层委屈万世仇;就算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也要转世投胎,向那复活抗争的路上走。”关大人借着醉意,慷慨激昂地唱起来。大学士老了,无法为这个世界做更多有用的事,他毕生的建设,恐怕也不会存留很久,于是他竟被戏曲家的雄辩和战斗精神感动了,终于应允了。他还将开凿乾坤渠时无意发现、一直偷偷保存至今的“宇宙之心”,安在了“窦娥”的胸膛里,希望它能够让自己的心血,在大师的戏剧里永续千秋。当然,大师并不知道这事。同样,大学士也想不到,这位勾栏瓦肆里的精神领袖,在遍游帝国、见识了太多的血泪后,想的远比说的多。那天以后,一位风华绝代的名伶便独步天下。她的千娇百媚和一颦一笑,举国为之倾倒。她演绎的一幕幕悲剧,令天地为之动容。而她的妖媚惑众,更煽起了一股暴风骤雨,最终摧毁了整个王朝。逃离大都之前,愤怒的大汗命人烧死了窦娥。焦臭的人造皮肉下面露出狰狞的金属,在烈火中挣扎着化作了一摊铜水,流遍了废墟每一个燃烧的楼层。有人说,它最终变成了一朵莲花,消失在泥土里。直到很多年以后,不论哪个朝代,只要还有压迫和不义,穷苦的人仍旧怀念着她,说她是圣母转世。每当黑暗降临,也真的总有几个女英豪振臂一呼,便应者云集。因为人们坚信,那些挺身抗暴的女人中,总有一个是女神降生,要为大地带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