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计程车里出来,公共医疗中心沉重的白色大门突兀地立在眼前,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这座原本是市政大厅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与周围环境显得格外不和谐。平时,这座建筑的门前总是排着长队—像汉密尔顿那样的“寄宿者”(大多是来做人格修复治疗的)以及他们的人类伙伴。迈尔斯曾经开玩笑说,这里是地球上动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而今天,除了人群(和兽群)之外多了一队警车,周围草坪上的棕榈树间拉上了黄色的警戒线,把中心围了个严实。我刚走近警戒线,就被一个警察拦住了,“请出示证件,女士。”“没事的,让她进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警戒线后面一片忙乱的身影里传出来。那个警察一脸迷惑地拉起黄色胶带。我满腹狐疑,躬身进去,径直走向周围警察最多的那辆警车。人群簇拥中,我看到了那个把我从梦乡里硬生生拽到这儿的“人”—确切地说,是一只黑猩猩。他坐在警车后备厢上,手里(如果那能称作“手”的话)笨拙地握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纸杯。他身穿一件滑稽的小号警服,胸前挂着的证件上写着:詹姆斯·古道尔警长。“早啊,简薇女士。”黑猩猩的口音很古怪,“抱歉一大早就大老远地把你叫来。”我注意到,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他额头上并没有语言合成器。难怪我之前没反应过来。“简直难以置信!古道尔,你用嘴说话的能力快赶上语言合成器了!”我难以掩饰自己的吃惊,“你的进步比我想象的快得多。”“是吗?我还指望你会说,我已经超过那个小玩意儿了呢。”古道尔皱起眉头,这让他深陷的眼眶看起来更深了,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不得不承认,他模仿人类表情的能力也是出类拔萃的。天才永远是天才,这条定律对灵长目动物普遍适用。“好吧,言归正传。这次是什么事?”“我们有麻烦了。”他从后备厢上跳下来,转身朝中心大门走去,一干警员跟随着他,“这里走,我们边走边说。”他向我招呼道。“为什么每次出事都要请我出山?”我走在古道尔后面,俯视着他毛发稀少的头顶,“大到银行盗窃、入室杀人,小到偷鸡摸狗、街头斗殴—老天!我是个医生,不是侦探。”“因为我们知道,你是达尔文最出色的人格移植专家,没有‘之一’。”古道尔仰头看了我一眼,“还有,你和‘寄宿者’打交道的时间最长,最了解他们的想法,因此也最适合解决与他们有关的犯罪问题。事实上,你还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得了吧,那几次纯属运气。”“‘而运气有时能让失舵的船儿安然入港。’”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了,“相信我,这次绝对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打赌你会感兴趣。”一行人在大厅尽头的一扇灰色小门前停住了。在气势恢宏的大厅里,这扇门显得很不起眼,门口的地面上刺眼地用白色粉笔画出了一个人的轮廓,周围的墙壁和地砖上都有血迹。“死者是医疗中心的一名保安。从尸体上的伤痕推断,杀死他的是一头大型食肉动物。”古道尔解释说。“你认为这头‘食肉动物’是一个‘寄宿者’?”我蹲下来察看地上的痕迹,“如果是这样,门口的扫描装置应该记录了人格移植芯片的身份识别码。”“我亲爱的女士,什么样的凶手会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进来呢?”古道尔用他毛茸茸的手从一名警员手里接过一个证物袋,袋中有几根金色的毛发,“根据从现场各处收集的毛发标本推断,这头动物是从一个废弃的电力系统维修通道钻进来的,它的目标很明确—那扇小灰门后面的医疗数据档案库。可是由于某种原因,它在杀死大厅里唯一的一名保安之后没能打开门锁,于是又沿原路返回了。很明显,只有人类的智慧才能制订出如此周密的计划。”“嗯,听起来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事件的重点还不在这里,薇。”他抖了抖手里的证物袋,“化验车里的伙计们刚刚对这个DNA样本做了分析,发现它和地球上现存的任何一个物种都不匹配。”“不匹配……是什么意思?”“这个东西的DNA和山猫接近,但有几个完全不能识别的基因标记。我们怀疑它属于某个已经灭绝的猫科物种。”“那就是说,一个使用不明猫科动物身体的‘寄宿者’溜进医疗中心,杀了一名保安,然后逃之夭夭了。我没看出这有什么特别的。”“别装了,薇。傻瓜都看得出来。”古道尔激动起来,口齿变得有些含糊,“这个‘寄宿者’显然没有被记录在案,而且,它的身体只可能来源于违禁的克隆技术。这说明它来自澳大利亚以外—来自疫区。薇,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偷渡者。”“嗯,听起来挺有逻辑。一个初来乍到的偷渡客,潜入医疗中心企图修改档案库里的资料,以便自己能够在达尔文长期居住。”我笑道,“只可惜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怎么进入达尔文的?坐船?每天进入达尔文港的船只扳着手指都能数出来,况且海关检查严格得连一只蚊子都别想蒙混过关。再说,想通过医疗中心的档案库修改人格备份资料也不切实际—医疗中心的终端对这些档案只拥有读取权限。”古道尔摇摇头,“薇,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全局。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在北部领地存在着一个组织严密的偷渡网络,而这个网络在达尔文的接头者,是一个被唤作‘达尔文的夜莺’的人。目前,我们对这只‘夜莺’一无所知—男人还是女人?正常人还是‘寄宿者’?本地人还是来自疫区?这些问题都悬而未决。”“该不会真是一只鸟吧?”我假装严肃地说。“别开玩笑了。你比我更清楚,由于人格移植技术的局限性,只有哺乳动物才能充当人类的宿主。”“好吧,咱们有话直说:你是希望我通过跟‘寄宿者’们的关系收集有关这个‘达尔文的夜莺’的情报。”我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腰,“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在我接触过的‘寄宿者’中,没有一个向我哪怕暗示过这个‘偷渡网络’的存在,更别提什么‘达尔文的夜莺’了。”古道尔叹了口气(老天,他连叹气都学会了),“薇,这是无奈之举。我们实在被难住了。看在老朋友的分儿上—”“哎,算了,我试着打听打听吧。”我不情愿地说,“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诊所去了,今天上午还有两个预约。”我故意低头看了看表。“谢谢你,薇。”古道尔模仿微笑的能力明显还不到家,看起来有一种做作的感觉,“这期间,我们会尽力解开这只‘猫科动物’的秘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毛茸茸的右爪伸了过来,像是要同我握手,我却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古道尔尴尬地把右爪缩了回去,“总之,合作愉快!”他怒视一眼身后忍俊不禁的警员,然后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齿。“向来如此。”我也报以微笑。鉴于古道尔再一次把我拉下了水,稍许冒犯也不为过,“顺便劝你一句,”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纸杯,“少喝点咖啡。很难说咖啡因对猴脑有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