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尼亚的建议是对的。我们左脚跟才离开草坪,旋翼的轰鸣便在空中响起,一个灰蒙蒙的庞然大物的影子在浓雾中慢慢显现。从帕拉斯出现时开始计算的话,直升机只用了两分钟不到就赶到了现场—这才是圣骑士团应有的效率,我也因此相信,至少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不会是幻觉。“是‘雀蜂’,”拉法尼亚不知是在跟谁说话,“我们最好再走快些,生命探针的搜索半径有一公里。”“别担心,那东西在丛林没用,”同他说话的时候,帕拉斯的语气明显自然得多,不卑不亢,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微笑,“他们只是来复活战友的回收组而已。”“复活?你说那两个圣骑士?”我一愣神,“它们还能复活?”“唔,原谅我的用词,”帕拉斯噘了噘嘴,“它们根本没有死过,说‘复活’确实有失偏颇。”“没死?可它们的头都被你打烂了!”帕拉斯和拉法尼亚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得到了某种默许。“这么和你说吧,哥,”女孩顿了顿,像是略作了些思索,“你知道卡奥斯城的圣骑士团一共有多少人吗?”“两百,还是……两百五十人?”帕拉斯展开左手:“五个。”“五个?”“除开四位红衣,剩下的所有圣骑士,都是彼此的‘链生’。”她扭过头,用一蓝一黑的两颗眸子盯着我,阴森森地道,“它们原本的人格被血液中的微调剂吞噬殆尽,只留下看上去像是人类的躯壳,成为微调剂控制下的傀儡。而一种被称为‘链’的系统将这些精心训练过的行尸走肉控制在一起,让它们的思想与行动完全同步。说白了,所谓的圣骑士团,不过是一大堆微调剂的混合物而已。”她轻轻耸了一下肩,“所以你根本不可能杀死它们,只要任何一个同伴靠近,重新建立起‘链’,体内的微调剂就会再次被激活,它们又会生龙活虎了。”这又让我想起几分钟前才听到的一句话:“凡人的子弹,伤不及我的皮毛。”周围的树干上没有任何标记,地上也杂草丛生,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当心是否会被什么藤蔓树根之类的东西绊倒。毫无疑问,我们走进了真正的蛮荒世界,即使是拾荒者也懒得—或者说是不愿意来的“空白地带”。就这样闷不作声又走了一段路—我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走。虽然帕拉斯和拉法尼亚都暂时没有表现出敌意,但他们与我之间压倒性的能力差距,还是让我有种被挟持的感觉。“你们……到底,”终于,我耐不住性子发问,“是什么人?”帕拉斯刚说出了“我”字,就因为拉法尼亚的一个眼神闭上了嘴—连鬼神般强悍迅猛的帕拉斯都会有所忌惮,这个看起来温柔俊朗的中年男人,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灯了。“我不想说谎,”拉法尼亚摇摇头,“但是同时,白叶先生,我也希望您能对我们所说出的每一句话表现出足够的信任—无论内容听上去有多可疑,”他顿了一下,“怎么样?这条件够公平吗?”我琢磨不出他话里的本意,点头应道:“可以。”他望了望四周,合上手里大枪的枪机—也许是什么别的组件,反正我说不上他手里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要怎么用。“就这里好了,我们歇歇脚。”他一边把枪挂上肩,一边拉住帕拉斯的胳膊,“安全吧?”女孩抬起额头,瞪大双眼,非常仔细、慢悠悠地原地旋转一整圈。“有微量的电磁辐射,”她突然闭上眼,用手轻轻按摩着眉眶,“不像是生命探针,也不是普通的雷达波。”“‘寂静之坑’离这也就几公里,有点辐射很正常。”拉法尼亚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问道,“那兰洛丝的精神干涉呢?还在吗?”“呵,”帕拉斯不屑地笑了笑,“老妖怪一时半刻还缓不过劲来,”她扭头对我撇撇嘴,“都用在他身上了。”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白,但起码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帕拉斯能够“看到”不寻常的事物,结合之前的各种“表演”—无论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她的骨子里总透着些说不出来的另类。毫无疑问,她是一个代偿者,拥有我听都没听过的能力—同时也可能付出了令常人完全无法接受的代价。拉法尼亚倚住身旁的树干,解下腰带上的水壶,轻轻呷了一口,然后又拨开风衣的摆,摸出一支牙膏似的东西,丢给正在低头揉眼睛的帕拉斯,“你也休息会儿吧,”他对女孩说话的方式温柔异常、优雅非凡,“等会儿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劫难呢。”与我揣测的不同,那“牙膏”并不是眼药水之类的东西,女孩一声不吭地接过来后,扬起脖子就把它灌进了喉咙,咕咚一声便喝完了。“我害怕的不是万般艰险,”她笑着坐在树旁,靠在拉法尼亚腿边,“而是一个人的孤单。”这个样子的他们,就像是一对出外郊游的恋人,无忧无虑得让人羡慕—虽然年纪相差得似乎有点多了。被放松的气氛所感染,我也卸下肩上的突击步枪,坐到两人对面:“那是里斯的歌,对吧?”努力回忆了一阵歌词之后,我轻轻哼唱起来:“昏黄的花瓣,银白的初雪,去年随风飘散的蒲公英,何时才能重见?我害怕的不是万般艰险,而是一个人的孤单……”“哥,”帕拉斯皱起眉头,“你唱得可真难听。”我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老实说平日里我的声音还是不错的—至少我自己这样认为,而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次“死去活来”,魂魄都飞了一半在外面,能哼对谱子已经算是奇迹了。“咖啡,”拉法尼亚把水壶递到我面前,“来点吗?”在军用水壶里装咖啡的人,我真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且还是特别纯的那种原味咖啡,一口下去就跟吃了半锅中药差不多,苦得让我整张脸都揪成了包子褶。“拉法尼亚这个名字,”终于,他开始了,我竖起耳朵倾听,“虽然不是父母所赐,但我也用了十几年,而且还会继续用下去。所以您也可以直接这样称呼我。”“好的,”我笑笑,把水壶还了回去,“拉法尼亚……先生。”他接过水壶,摆摆手:“实际上,我是个杀手。”我难掩脸上的震惊:“杀手?”“职业杀手。”他补充道,“‘旅鸟’的首席刺客。”他说“旅鸟”?我原以为那只是一个在酒吧怪谈中出现的名词:神秘、残忍、无所不能、神出鬼没,既有严格到令人费解的教义,也经常毫无原则地滥杀无辜。没有人说得清,在卡奥斯城里说不清有多少起杀人案与他们有关,因为他们从不露面。但若是把全部传说是“旅鸟”所为的事件都当真—包括发生在中国境内的那些,其数量就未免太过夸张了。“旅……旅鸟……”我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你是在……开玩笑吧?”拉法尼亚有些失望似的摇了一下头:“您刚才不是答应过信任我的每一句话吗?”我一时无语。“我想,对您来说,”拉法尼亚继续道,“‘旅鸟’简直就是丧尽天良的代名词,我也不会否认这一点。我从二十岁开始,反反复复杀了很多人,人是上帝的造物,杀过人的人,便因此沾上了洗刷不掉的罪。”他笑着,耸耸肩,“可惜我不信教,暂时也没有赎罪的打算。”从二十岁开始,也就是和我一样的年纪啊,那会是怎样难以置信的人生?想到这里,我偷偷瞄了一眼帕拉斯,她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但那杀人的手法,俨然已是一个“熟练工”了。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拉法尼亚抚了抚女孩的头发。“帕拉斯·雅典娜,”他与女孩对视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诚如你所想,也是个化名。她的真正名字早已被世界遗忘,没有人再记起了。”“她也是杀手?‘旅鸟’的……”“是的。”虽不易察觉,但拉法尼亚确实轻声叹了口气,“其他女孩还在抱洋娃娃的时候,她就已经沾上了鲜血。命运的车轮一旦开始转动,便很难停下,在经历了数不清的磨难之后,帕拉斯现在是我的同伴与学徒。”“学徒?”我脑中一下就浮现出了刚才女孩斩杀圣骑士的画面,“她的……‘技术’,都是跟你学的?”“怎么说呢……”拉法尼亚挠挠脑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吧,我主要教她‘身而为人’的方法和原则,引导她不至于堕落成嗜血的邪魔。”树丛里传出了一阵诡异的悲鸣,像是某种狼一类的动物在仰喉嗥叫,我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而对面两人依旧泰然自若,连半点戒备都没有。相对于南方的“绿海”和北方的雪原,被反复扫**过的迷雾丛林已经算是非常安全,至少游客在洗温泉的时候,不用担心会有红脸和僵尸的骚扰。但在一些人迹罕至的地区—比如现在我坐的位置,难说会有什么猛禽野兽突然从暗处跳出来,给你一个措手不及。帕拉斯突然起身,掸了掸袍子:“我去察看一下。”“不,”拉法尼亚按住她的肩膀,“我去。”说着,他便卸下背上的大枪,拨开灌木丛的枝叶,钻进绿色的汪洋之中。于是现在只剩下了我和帕拉斯。“帕拉斯,帕拉斯·雅典娜……”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微微点头道,“真好听呢,是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吗?”“完全正确。”女孩笑道,“帕拉斯·雅典娜是她的全名。”“全名?”“嗯,”她点点头,“帕拉斯是海皇波塞冬的女儿,雅典娜青梅竹马的玩伴。后来在某次两人的比武中,由于宙斯偷换了武器,雅典娜失手杀死了帕拉斯。从那天以后,女神就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帕拉斯·雅典娜’,以此纪念死去的好友。”“真是个伤感的故事。”“伤感?”她瞪大了眼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你不觉得为了姐妹而改名字的雅典娜,比很多神话故事里的她都来得可爱吗?”虽然昨天晚上我就发现这女孩的思维有些诡异,但她刚刚的表态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怎么形容呢—她很开朗,但也许是过于开朗了:并不只是缺少羞涩,在她身上,根本就感觉不到丝毫愁苦、哀伤和惧怕,一些本应属于女孩子的特质,她都不具备。难道是因为从事刺客这个职业太久,见惯了生离死别,以至于连心都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为什么要选择做杀手?”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有没有想过换个……比较温和的事做做?比如去上学?”“我吗?我当然想!”帕拉斯调皮地笑道,“我这辈子,连做梦都想当个花瓶。”“花瓶?”虽不知话里是真是假,但我还是被她的可爱模样给逗乐了,“以你的相貌和身段,要找个好东家很容易吧?”“是啊,不过……”帕拉斯收起笑容,微微正了正身子,“上帝为每位降临世上的人,都安排了各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而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所以,哥,”她歪歪头,“在那之前,我还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像是一个十六七岁女孩说出的话吗?迷糊的我似懂非懂,刚要说出一个“哦”字,拉法尼亚突然在身后出现,“请原谅她的故弄玄虚。”像是惩罚似的,他走上前,轻轻叩了一下帕拉斯的脑袋,“她总是这样,一讨论到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时,就装出什么都看破了的清高样子……”拉法尼亚顿了顿,原本温和的语气里,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们换个话题好吗?白先生,我知道你一定还有许多更重要的疑问,对吧?”为什么会害怕?他分明和颜悦色,但我却几乎连正视他双眼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提出任何异议了。“哦,嗯,好的。”我很勉强地笑着回应。老实讲,我现在只关心百灵的情况,对“杀手”的故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作为“人质”,我总得顺着对方的意思说话。“你们为了钱杀什么人都行吗?”“我们杀人都收钱,”拉法尼亚坐回原处,把水壶放到嘴边,停了许久却没有喝,“但我们并不是为了收钱才杀人。”我略作思索,不得其解。“这样说吧,白先生,”他又轻轻把水壶放下,“我在卡奥斯城的中央区有一家咖啡馆,即使不去杀人,我依然能够生活得很好。我不敢保证在‘旅鸟’成立至今的岁月里,没有错杀过一个好人,但至少就个人而言,我的每一次行动、每一个目标都有意义,他们或多或少都是犯下了‘罪’而没有得到惩罚、没有被制止的人,我分析这些目标的‘罪’,判断它们是不是已经不可饶恕……”拉法尼亚略作停顿,“一般来说,我的判断标准很宽泛,所以死在我手上的人也就特别的多。”他的话冠冕堂皇,但里面有一个明显的自相矛盾之处:“也就是说,你们是为了惩罚‘罪’才做的杀手?”“还有阻止,”他点点头,“有的罪恶一旦发生,便无可挽回,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得不提前将其扼杀。”我耸耸肩:“那为什么还要收钱?”“代价,”拉法尼亚摊开手,“那是代价。”“代价?”“再卑鄙愚昧的生命,也有它的存在意义,”他微微扬起下巴,“钱只是展现这种意义的形式,如果不付出任何代价便剥夺他人的生命,这不仅仅是对生命的亵渎,也是对杀人者的轻蔑。只有觉得贵重,才会想要去珍惜,而很不幸,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功利的时代,让别人觉得‘贵重’的唯一方式,就是‘贵重’的价格本身。”“那么……”我停顿了很久,才有了足够的勇气继续,“付了你们多少?”拉法尼亚好像故意没有听见我的话,微微欠身,绅士般地问了一句:“您说什么?”可怕的沉默,突然降临在丛林深处的这一小片安逸之上,连刚才还在喧闹的飞鸟走兽都很配合地寂静不语,只有自己的心脏,还在身体深处跳动。既然是迟早要面对的问题,就在此时此地摊牌也好。“为什么要杀百灵?是谁?付了你们多少钱?她……”我润了润喉咙,“她犯了什么样的罪?以至于你们认为那不可饶恕?”“呵呵呵……”拉法尼亚低着头,轻声笑了好一阵:“你知道吗?白先生,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问这个问题呢?”我不作声,暗自揣测着对方的言外之意。“白先生……”他突然抬起头,“您对卡奥斯城了解多少?”“我去过几次……跑货时去的。”“怎么样?”“一个大城市,”我点点头,“可能是我见过最大的城市。”“嗯,很直观的印象。”拉法尼亚撇了撇嘴,“全球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游离于世界政治舞台之外的独立国家,一万五千人的现代化军队,国际贸易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还有最棒的科学家,哦,当然当然……”他摸摸下巴上的胡楂儿,“还有微调剂,对吧?卡奥斯城的特产。你用过微调剂吗?随便什么型号?”“‘守护天使’算吗?”“哦,那当然算,”他打了个漂亮的响指,“KRC3‘守护天使’,我身上还带着一盒。它是第五代微调剂‘尤瑞纳斯’中最成功的款式,培育周期短,稳定性高,而且还避免了之前所有微调剂的共同缺陷,让原先最反感微调剂进口的国家也放弃了禁令,也让全人类都体会到这种伟大科技的神奇。”“缺陷?”我疑从心生,“微调剂的缺陷?我第一次听说。”“这表示你已经足够幸运,”拉法尼亚意味深长地道,“在这个被暴力深深蒙蔽的世界上,只有凤毛麟角的人知道我提到的‘缺陷’,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被卡奥斯监察军从生者的名单上抹去。”“为什么?”我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喉咙,“这‘缺陷’有这么重要?”“自由,”一直在沉寂的帕拉斯突然开口,“是自由。”“自由?什么自由?”拉法尼亚遮住帕拉斯欲张开的嘴,轻声道:“微调剂的自由,同时也是禁锢人性的枷锁。”我摇摇头,完全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与你简单地说吧,早期的微调剂在进行人体试验以后,发生了一些只有上帝才能说清的变故,它们比预料得还要高效、活跃,甚至拥有连设计者也不敢想象的力量—足以改变未来的力量:‘自由’。”他伸出食指,“单独的微调剂个体,只是一些人造生物细胞和纳米机械的复合体,它们在没有激活的状态下,就像医院里使用的普通胶囊,严格按照之前的程序设定行动,治疗疾病,修补伤口,接好破损的神经和骨骼,等等。”除了拇指外,他将其他四根手指伸直并排,“微调剂细胞的存活周期很短暂,所以它们进入人体后的首要任务不是直扑患处,而是疯狂地自我复制,达到一个浓度后才会互相结合,组成具有医疗价值的半机械构造体。这个浓度的极限在血液中是百分之四,通常只在罹患重症或者垂死之人身上才会出现。”“然后是,”拉法尼亚突然缩回手指,攒成拳头,“百分之五。那些弱小、低能的微调剂链接在一起,彼此依靠,就像原本独立却链接起来的脑细胞产生了非常原始简单的‘智能’,出现了违背程序设计的行为模式。”“也就是,”至少这段我听懂了,“所谓的‘自由’?”“当越来越多的半机械构造体互相碰撞、黏合,安装在里面的小小CPU慢慢结合,变成了功能强大的电脑,它们的智能也越来越高,成为寄生在人体内的另一个神经控制系统。当宿主的脑死去,或者思维能力丧失,微调剂便取而代之,成为一种……嗯,用通俗的话说,”拉法尼亚顿了一下,“一种‘披着人皮的机器人’。”“这……”我突然想起儿时在帐篷里上的历史课,“这不就是多年前发生的‘亡者热疫’吗?南内斯特公司生产的微调剂让死人‘复活’,成为只依靠本能行动的僵尸。”“没错,”拉法尼亚点点头,“它们公布了事情的原委,却隐藏了关键的真相。它们解散了南内斯特公司,却建立了卡奥斯城。”“可是,之后生产出来的微调剂再也没有出过问题啊?”“那是因为第一阶段试验已经结束了。”拉法尼亚继续道,“它们得到了它们想要的东西,它们从数以百万计、可能是千万计的僵尸中寻找出了特殊的样本:一些即便整个大脑都被微调剂侵蚀,却依旧能保持清晰思维能力的人。”“等等,拉法尼亚先生……”他笑道:“叫我拉法就可以了。”“哦,”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你刚才说‘它们’,‘它们’是谁?”像是约好了似的,拉法尼亚和帕拉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一个简短的单词:“使徒。”两人对视了一眼后,拉法尼亚有些恼怒似的道:“大人在谈正经事呢,你别老乱插嘴。”女孩“哼”了一声,把脸扭到旁边,不再搭话。“它们是卡奥斯城的统治机构—持律者议会,”拉法尼亚捋了捋凌乱的额发,“当那些议员,以‘使徒’的名号露面时,梵蒂冈教廷还发出了抗议申明。但迂腐的教士们又怎么会明白,他们所不屑的‘使徒’代表了另一个上帝,一个正以势如破竹之势,创造新世界的上帝。等它们的试验最终完成,那个被天主教徒笃信一千五百年的上帝也就要变成历史了。”至少他说的前半段话是事实,在卡奥斯城,有各种各样明里暗里的权力派系,但真正统治这个独立王国的便是持律者议会。像我这样的平民老百姓,只知道议会的成员都自称“使徒”,却完全不了解这些人的过去与生平,甚至连名字也叫不出来。“想让上帝变成历史,”我摇摇头,“太荒唐了。它们要怎么做到呢?”拉法尼亚沉默了几秒钟,反问道:“你看到那些圣骑士了吗?它们流着紫色的血,微调剂的浓度超过百分之九,它们不老不死,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体魄,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即使是站在它们面前都会战栗不已,更别说是反抗。”他顿了顿,突然探过身子,盯住我的脸,“你觉得它们会信上帝吗?”“应该……不会吧?”我避开他的目光,“……我说不清。”“那么,我们换种假设,如果你是圣骑士呢?如果我也是呢?”拉法尼亚拍拍帕拉斯的肩膀,“如果她也是呢?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是微调剂的造物呢?想想吧,白叶先生,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彼此的链生,我们成为某种会思考的元件,数十亿这种元件连接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超级生物电脑阵列,用一个模式思考,用一个声音说话,这样的我们,会有可能敬畏上帝吗?”“你是说……”我微微点着头,“把全人类的智慧凝结在一起?”“不!当然不,”他一耸肩,又恢复了刚才随和诙谐的神态,“失去了自由意志的我们,又怎么能妄称人类呢?”“‘因为我们是彼此不同的个体……’,”我不自觉地念出这句在广播里听过很多次的话,“所以才更加可贵。”“讽刺吧,这是卡奥斯移民局的标语,那座城市对世界的宣言,”拉法尼亚兀自地哼笑了一阵,“它们以自由与平等为诱饵,把三教九流的人物吸引到卡奥斯城,充当试验用的小松鼠……没有人可以幸免,即便像你这样只是偶尔进城的人,也无可避免地加入某个社会心理试验项目,因为说白了,卡奥斯城本身就是一个大型的活体试验基地,只是生活在里面的小松鼠们全然意识不到而已。”“用整座城市来做试验?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摇摇头,“卡奥斯有一千二百万人,而且还是个对外开放的自由贸易港……”“那是一些保密到你完全不敢想象的试验。”拉法尼亚挥舞双掌,眼神迷离,就像是在描绘什么壮丽的美景,“通过对媒体信息的精密处理,通过让‘知情者’人间蒸发,也通过对其他国家的情报控制,持律者议会阻止了几乎所有秘密的外泄。”“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拉法尼亚像是被我问住了似的,愣了一下,他轻轻后仰,靠在树干上,双臂交叠,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微微叹息:“我原本打算对你坦诚相待,白先生……但在这件事上,请允许我保留小小的隐私……”他露出绅士般的、难以抗拒的微笑,“我只能告诉你,是一个使徒,是一个使徒亲口对我道出了一切。”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问题在于,与谁分享这些秘密。“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不解地问道,“我既不是中国的特工,也不是美利坚的情报员,与联合国也没什么牵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走私客,一个卑微的跑货人。就算你对我说出天大的秘密,我也不能对这个世界的命运有半点影响,”这次轮到我叹气了,“我连自己的命运都还掌控不了呢!”摁在肩头的手掌,如此宽大有力,站在身前的拉法尼亚淡淡地笑着,盯住我的双眼,“您可能不知道,白先生,您的选择已经改变了世界的命运,从您与摩尔教授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从您接过百灵双手的那一刻开始。”摩尔教授—多半就是那位自称百灵父亲的老人的名字。看来,在绕了一大圈之后,谈话终于要切入重点了。“世界的命运?”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早在十五年前……”拉法尼亚转过身,慢慢走回刚才坐的位置,背靠着树站定,“摩尔教授就已经是微调剂应用学方面的权威。卡奥斯城建立后,他的导师沈博士,在脑科医院领导一个研究小组,专门负责微调剂常态浸染的试验,而摩尔则在其中担任样本对比的工作,可以说,圣骑士团的建立有他们一半的功劳。”他顿了顿,斜了我一眼,“你知道什么是‘微调剂常态浸染’吗?”我摇摇头。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而威严:“就是将高浓度的‘阿努比斯’注射入人体,并使其在不死亡的前提下转化为有意识并可自我控制的微调剂过饱和感染者,或者简单地说—‘使徒’。”“阿努比斯?那不是制造了‘亡者热疫’的‘突变微调剂’代号吗?”“完全正确……”拉法尼亚微微紧了一下眉头,“那些在荒原里瞎转悠的所谓‘僵尸’和坐在卡奥斯城中心高楼大厦里的使徒,是完全相同的生物,只不过前者没有思想,而后者有。”他喝了半口咖啡,继续道,“这也正是持律者议会至今只有三十四位使徒的根本原因,同样注射了‘阿努比斯’,百分之九十的人即使死而复生也会变成僵尸,剩余的百分之十就直接死掉了。只有百万分之一—也许还不到的概率,会出现一个‘有思维’的僵尸,一个‘被微调剂选中’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使徒’。而沈博士所受领的研究任务只有一个目的:‘让使徒自然地增长’。也就是说,要用普通人类为‘原料’,大批量生产‘使徒’,而这个项目的代号,就是‘斑鸠’。”“斑鸠……”我想起印在百灵脖子上的字母,“原来‘斑鸠’是这个意思,那么百灵她……”“她是一个名叫‘慕玲’的女子的克隆,”拉法尼亚挠挠额头,“是这样念吗?帕拉斯?我中文不太好。”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帕拉斯,女孩正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拉法尼亚在说什么。“确切地说,”他又把目光转向我,“是九个克隆体中的一个。十五年前,‘斑鸠’项目组接收了那个名叫‘慕玲’的女子的DNA样本,她是当时唯一在不死亡的前提下转化为使徒的人。中央区第一医院以她为模板复制出了二十个胚胎交付项目组,但由于当时的克隆技术还不成熟,只有九个胚胎发育完整,取代号为‘斑鸠一’至‘斑鸠九’。”我刚想说“这严重违反了国际公约”,但也只是想想就算了—对卡奥斯城来说,国际公约的效用估计也就和卫生纸差不多吧。“这些完全相同的克隆体,从婴儿阶段就开始进行阿努比斯的植入试验,”拉法尼亚继续道,“但结果令人失望,先期试验直接导致了三个样本的损毁,而六年后的第二次试验也以全面失败告终,没有一个幼女可以承受浓度百分之五以上的微调剂,也就是说……”他顿了一下,“成为使徒的原因并不是先天的,即使拥有完全相同基因的人,也会在微调剂的自我选择中出现不同的结局。于是试验被终止,项目组也宣告解散。幸存的六个‘斑鸠’转入其他小组,被用于代偿仪式的研究,试验过程中又有一人意外身亡,剩余的五人在二○三三年—也就是七年前,被转化成同一类型的C级代偿者,”拉法尼亚指指自己的耳朵,“我想你也见识过其中一个的能力了,其他四人和她完全一样。只是在仪式结束后不到两个月,发生了毁灭性的意外,由于体内不同代微调剂的排斥作用,幸存的五人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你的百灵在高烧一百天后挺了过来—”他耸耸肩,“还损失了一半的脑功能,变成了白痴。”“我听过很多泯灭人性的故事……”我努力压抑住愤怒的情绪,“但这个也实在太过火了。”拉法尼亚竟然“哈哈”地笑了起来,“……白先生,你必须明白,”他猛然止住笑,露出一脸诡异的严肃,“你听到的那些个传说故事,与我所了解的真相比起来,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娱乐笑话而已。”“那后来呢?百灵又发生了什么事?”“奇迹。”拉法尼亚加重了一下语气,“发生了奇迹。残存在体内的‘阿努比斯’与代偿仪式中使用的‘海姆达尔’发生了‘融合’—某种我们也说不出来的奇妙反应。总之,这个唯一幸存的女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程度康复苏醒,全新的微调剂集群在体内成型、复制,浓度远远超越一般的代偿者。她展现出了部分使徒的特征,但却没有继续向更高阶段转化。于是,解散多年的‘斑鸠’小组重新建立,已经被删除的项目又再次启动,摩尔教授成了百灵的‘观察者’,或者说是监护人,而第十六个使徒‘说服者慕玲’亲自指导这个项目,并将全研究组的保密级别提升到了最高。半年前,亦即今年的二月十一日,在百灵体内的‘阿努比斯’开始大规模结群,沈博士命令摩尔对女孩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十四岁正是当年慕玲完成转化的年纪,所以项目组有理由相信,试验已经接近完成。”从逻辑上说,拉法尼亚的意思已经表达非常清楚了。“百灵她……”但我多少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结论,“是一个……一个使徒?”“或早或晚,”男人叹了一口气,“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你是说她会变得和那些圣骑士一样?和那个什么兰洛丝一样?”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胸口一阵憋闷,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追着星星跑到山头的孩子,却发现天空依旧挂在遥不可及的地平线尽头。“是的。”拉法尼亚坚定地点着头,“迟早会的,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现在。她依然会记得你,会记得自己的过去,却不再拥有人类的情感,与所有其他使徒一样,在转化结束,或者说在‘阿努比斯’完成全部链接之后,她便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访客,所感所想,都与原来天差地别。通俗点说,”他干咳了一声,“就是变得和那些使徒一样‘坏’—绝对是坏透了。”“那有什么办法……”“没有任何办法,”抢在我问完之前,拉法尼亚用斩钉截铁的腔调给出了答案,“很遗憾,你认识的那个百灵已经死了。而且……”他略做停顿,“如果不能阻止圣骑士团得到她,就会有很多人陪着她去死,很多很多。”我猛地抬起头:“怎么说?”“她是毁灭人类的钥匙!”刹那的激动之后,拉法尼亚忙压低了自己的嗓音,“……百灵是‘斑鸠项目’的制成品,她的成功并不只是在世界上生造出一个使徒那么简单,而是那些畜生‘自然增长’的开端。如果圣骑士团把她带回卡奥斯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被投入这个项目,如果他们最终找到了一种可以把人类‘自然’转化成使徒的办法……”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语气中也带上了些许哀伤,“那我们就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我沉默不语,与其说是将信将疑,毋宁说是根本就接受不了他口中的所谓现实:全人类的命运竟然会断送在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女孩手里—而她自己还对此一无所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在这种时刻做出选择,白先生,大部分人都被蒙在鼓里,只能听天由命,而有些人,”拉法尼亚用指尖点点自己的胸口,“比如你,比如我,比如委托我们的摩尔教授,不仅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还可以为世界的未来做出选择。”“委托?是摩尔教授委托你们?”我如鲠在喉,“……去刺杀百灵?”拉法尼亚点点头:“他原本是‘蒙在鼓里’的大多数,但在偶尔听到了慕玲与沈博士的对话之后,决心阻止‘斑鸠计划’的实施。摩尔利用自己的权限删除了他能接触到的所有试验档案,甚至在脑科医院的主数据库里植入了逻辑炸弹。但对整个项目最核心的关键—百灵,他却无可奈何。”“他下不去手,”我仿佛能体谅那老人的心情,“对吧?”“是,但也不完全是。”拉法尼亚摇摇手指,“死亡本身不能阻止转化的进程,没有意识的尸体反而会让‘阿努比斯’有机可乘,让百灵更快地变成持律者议会的第三十四位成员。所以,摩尔教授决定求助于有这方面经验的‘专业人士’—也就是我们。”我这才突然想起,“旅鸟”作为刺客集团最为举世闻名的“战绩”就是他们曾经刺杀过一位地位显赫的使徒—圣骑士团的总团长,“虔诚者西罗先”。以前那只是在酒吧里偶尔谈及的传说,但今天,一切不着边际的故事都已经变成了现实。“摩尔教授与我们约定在‘轮回森林’东南方的一个废品收购站动手,我的计划是,把百灵带去海边,将她杀死,然后乘船将尸体丢入深海。这听上去很残忍,但可能是唯一阻止卡奥斯城得到百灵的办法。”拉法尼亚耸耸肩,“结果,感情战胜了理智,出逃的摩尔教授,最终决定放女孩一条生路,于是才有了和你的邂逅。”他微笑着,歪了歪头,摊开双手,“这就是命运,白叶,你可以感激它,也可以诅咒它,但却不能反抗它。”不知为什么,我有种淡淡的,被欺骗了的感觉。“看来,”我笑道,“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大多数呢。”“我们失去了与教授的联系,”拉法尼亚继续道,“他生死未卜。于是我们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继续完成任务。谢天谢地,由于种种巧合以及我手上小小情报网的努力,帕拉斯终于在昨天晚上与目标接触,”拉法尼亚又斜了一眼帕拉斯,对方依旧在玩头发,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不予理睬,“……我想您一定对她的亮相印象深刻吧,白叶先生?”确实,无论是从“杀手”还是“普通女孩子”的角度去看,帕拉斯昨夜的出场以及后来的表现,都谈不上是“正常”。“那为什么当时没有动手呢?”我问道,“尤其是在旅馆的时候,我给自己注射了‘守护天使’,已经昏迷不醒,难道不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吗?”“在阿克西斯?”拉法尼亚一脸无奈,“那里离卡奥斯城还不到一百五十公里,我们连把尸体运出来的机会都没有。而且你可能不知道,在人脑死亡后‘阿努比斯’的转化速率会以几何级数增长,也许我们还没来得及处理,她就以使徒的体质复活了,在不知道她会获得什么能力的情况下,我和帕拉斯根本就没有胜算。”也许是我听错了,刚才帕拉斯好像发出了“哼”的一声鼻音。“所以帕拉斯就一直跟着我,直到五十七号公路?”五十七号公路不仅靠海,而且偏僻崎岖,常年失修,人迹罕至,的确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不只是帕拉斯,白叶先生,”拉法尼亚笑了笑,“我有二十一次射杀你和百灵的机会,但都没有扣下扳机,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当然只能摇摇头。“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拉法尼亚顿了顿,“从百灵身上流出的血,依旧是猩红色,而按照摩尔教授的描述,两个月前,由于微调剂浓度的升高,百灵的血液样本已经开始发蓝—也就是说,转化的过程非但没有前进,反而发生了倒退。如果这是事实,杀死百灵就是一个错误,那个什么‘斑鸠项目 ’,也就根本无所谓了。”真是救命稻草似的一句话,我仿佛又燃起了些许希望:“所以,百灵不用死?人类也不会灭亡?”“您的表达很特别,但怎么说好呢……”拉法尼亚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只是有了这种可能性而已,如果我们能够……”他顿了顿,斜眼盯着我,“再找到她本人求证一下的话,将会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答案。”“我懂了,”我点点头,“你们找到我,说到底还是为了百灵对吧?”还能是什么呢?他们是杀手,总不可能为了宣扬国际人道主义才从圣骑士手里把我给救下来吧?拉法尼亚微笑着点点头:“完全正确。”我瞄了眼头顶那小小的一片天空,它比我刚走进迷雾丛林那会儿还要昏暗,也不知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秘密,绕了大半天,也只是为了问出百灵的下落而已。”我微微仰起头,与拉法尼亚的目光相错,“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切入正题呢?还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哪。”“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啊。”“我自己?”“如果我一开始就向你打听百灵的下落,你会告诉我吗?”我哼笑一声:“那你就这么肯定,现在我会告诉你?”他非常自信地点点头:“所以我才说,你的选择将决定世界的命运。”很显然,在拉法尼亚俊朗高大的外表下,是一颗城府颇深的心。他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也很会察言观色,至少自认为有那么些江湖经验的我,甚至在还没有和他见面之前就已经被他看透了。“嘘!”就在要作出决定之前,一直在沉默的帕拉斯毫无征兆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女孩像被电击了似的猛然起立,扯上兜帽,侧身昂首,紧紧盯着枝叶之上那铺天盖地的朦胧雾气。包裹全身的白色长袍也在短短数秒内染成了黄绿相间的杂色,与周遭的树丛几乎融为一体。拉法尼亚马上转身,提起支在树干旁的大枪,站到帕拉斯身后,少女目不转睛,神情严峻,连那只没有瞳孔、漆黑一团的右眼也似乎在凝视着远方的星辰,认真得让人不寒而栗,“长波信号发射源,越来越近了。”“怎么回事?”拉法尼亚急切地问道,“是侦察甲虫吗?”“今天有电离风暴……”女孩头也不回,用冰冷的语气回道,“监察军不可能使用侦察甲虫……不太可能。”她顿了一下,额头稍稍向左下方移动了几厘米,“而且信号源的功率相当大,应该是某种专门的发射平台,至少也是直升机或者越野车。”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把Q9M突击步枪端在了手里。短短几秒钟,刚才还弥散着神秘安逸气息的丛林忽然就变得危机四伏,草木花鸟仿佛都满溢着敌意,随时有可能扑将上来的样子。女孩眉头紧锁,死死盯住前方—那里只有茂盛、若隐若现的树丛,我仔细端详了好半天,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大概五百米,”帕拉斯压低了声音,“不是无线电信号,也不像雷达波辐射……”她双掌交叠捂住右眼—没错,就是那只看上去“正常”的眼睛,又呆站了好几秒钟。就像恶作剧之后幸灾乐祸的调皮小孩,她突然笑出了声音,“啊哈!是广域脑波,”那表情变化之快,让人完全无法理解,“你们有麻烦了哦,拉法尼亚,大麻烦。”说完她便就地跪坐,面对着我拍拍膝盖:“来,哥,你坐我对面,靠近点儿,拉法尼亚,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我不解地望了一眼拉法尼亚,他吞了粒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白色药片,冲我点点头,然后自己在帕拉斯身侧盘腿坐下。我犹豫了几秒钟,也学着拉法尼亚的样子,坐到帕拉斯的正对面—不知为什么,这样子让我想到了相亲的场面—有些不合时宜就是了。“精神干涉会创造虚假的生理体验,和催眠造成的效果类似,”拉法尼亚一边说一边塞了粒药片到我手里,“我想你也已经体验过了对吧?”“精神干涉?”我一下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就是那时的幻觉吧?我的确体验过了……”我捏了一下手里的药片,“那么,这又是什么?”“苯二氮卓类药物,简单地说,就是镇静药。”苯甲二氮卓……那不就是安眠药吗?我一头雾水,“吃它?你确定?”“‘精神干涉’原本是空军的机密项目代号,”拉法尼亚点点头,“是某种大型的长波发射装置,早在‘一星期圣战’之前,原型机就已经投入试验。它能够对特定生物的大脑投射虚拟脑波,从而达到干扰其神经系统和身体机能的目的。简而言之,这是一种可大规模使用的催眠武器,只要安装它的运输机飞过阵地,士兵们就都会陷入稀奇古怪的幻觉之中,完全丧失战斗能力,问题在于它敌我不分,不过圣骑士对精神干涉免疫,因为它们的脑子结构和普通人类不太一样。”“而你今天惹上的那位小姐,兰洛丝,是精神干涉方面的专家。”帕拉斯突然接过话茬,“与那些获得催眠别人能力的B级代偿者不同,她的身体就是由一个微调剂拼成的小型虚拟脑波发射器,她只要靠想,就能实现对其他人的精神干涉,如果有足够强大的信号发射平台辅助,她可以轻易制服方圆一公里以内的所有人。”我刚刚才领教过兰洛丝的厉害,不禁有些慌了神:“那我们该怎么办?”“所谓的幻觉,再可怕也只不过是一些不存在于世上的想象。”帕拉斯面带微笑,轻轻抓过我的右手,“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幻觉,自然就不会感到恐惧,也就不可能上当了。”说起来容易。但我想,她可没体会过在丛林里游了好几公里,浑身湿透却发现根本没有河时的感受—那绝对不只是普通的幻觉,和梦一样,你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离开,自然也就分辨不出真假。闷雷滚动,击鼓似的轰鸣在空中萦绕,点点闪光穿过浓浓雾阵,一切都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会让身处其间的人永生难忘。“看着我,哥,”好像注意到了我心中的不安,帕拉斯用力拉了一下我的手指头,“在我告诉你可以活动之前,视线不要离开我的眼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害怕,更不要出声,否则你越是反抗,陷得就越深。”她微微含笑、跪坐着的样子,就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美得不可理喻,却也透着一股子不自然的别扭—实在太镇定了,镇定得让人毛骨悚然。我这时才发现,先前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才难以与她对视,而是恐惧,难以抗拒的恐惧。我把药片塞入口中,用力吞了下去,然后冲帕拉斯点点头。“你其实不用吃那东西,只要看着我就好了,”她抬起下巴,就像一个骄傲的贵族在向客人炫耀什么宝物,“真的。”直升机旋翼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能听出来,那是“雀蜂”……又是讨厌的“雀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