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没跟我说是七个人。”拉法尼亚这次是真的有些恼了,“这才几步路?你就杀了七个?”从小楼的后门出来,钻进小巷,只走了几十米便看到一个坑道的入口。巷子里五个拾荒者躺成一排,显然是准备从后面包抄封锁我们退路的队伍,入口那边一内一外又倒了两个,看上去应该是守卫。这七人的死相都很干脆,没有一点发生过战斗的痕迹。“他们都有枪,拉法尼亚,”帕拉斯辩解道,“我不杀,遇上了你也会动手的。”拉法尼亚踢开坑道入口的铁栅门,里面是一条由破旧木板铺成的简易台阶,一股有些凉意的风从黑暗中扑面袭来,让我不禁问道:“这里面通向哪儿?”“条条大路通罗马,”拉法尼亚回道,“帕拉斯对这里的坑道很熟,你们跟着她走总不会错。”“跟着我?”帕拉斯微微一笑,“你又要抛下我自个儿逃跑?”“什么叫‘又’?”拉法尼亚拍拍手里的Q9M突击步枪—就是原来我用的那把,“我留在这里引开拾荒者和骑士团,然后再去找你们。”他顿了顿,“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吧?帕拉斯?”“唔,”帕拉斯噘起嘴巴,“我只是在想,这种殿后的工作,是不是应该交给更有实力的人去?比如说—我?”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拉法尼亚点点头:“嗯,让你领着两个平民逃跑是让我不那么放心,那么你来引开追兵,然后在……嗯,在三号挖掘场的入口会合,我们大概十分钟后就能到那儿。”帕拉斯套上兜帽,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保重”,就又一次融化在浓雾之中,拉法尼亚也是头也不回,径直往坑道深处走去。“你们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别离,”带着试探的语气,我轻声问道,“是杀手的职业素养吗?”“担心你自己吧,白,还有你的小女朋友,”拉法尼亚回头笑笑,“至于帕拉斯,我只希望她别大开杀戒就好,拾荒者说到底都是些平民,没有任何杀他们的理由。”坑道里很暗,由一条电线穿起的小灯泡,一直延伸到目光所及的尽头,就像在黑夜里翩翩起舞的萤火虫,把四下的静谧与幽暗衬得恰到好处。“她没有带任何武器啊。”“她嫌累,所以从不带武器在身上,”拉法尼亚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再说,如果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带着刀枪棍棒喷火器出现在别人面前,一下子就会引起怀疑,而在某些任务中,她本人就已经是很完美的武器了,简直无懈可击。”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呃……色相对吧?”“婀娜的身段,有时比一流的黑客还要管用,”拉法尼亚一本正经地道,“可以毫不费力冲破重重防线,直接走到目标面前。”“真是……”我突然有些可怜那个女孩了,“很辛苦的工作,对吧?”“比你想的还要辛苦,”拉法尼亚叹了口气道,“如果她肯利用自己的美色,会省多少事啊。可她总是对我说,”他清了清嗓子,像是在学什么人说话的样子,“‘只有低智商的女人才会想要通过上床来达到目的。’”我会心一笑:“蛮有道理呢。”“是的,”拉法尼亚斩钉截铁地道,“如若失去了原则和个性,人只会剩下苟延残喘的躯壳,我很高兴她至少还有守护自己原则的信念,这让我觉得她是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鬼东西。”这段话仿佛在暗示些什么,但我一时拿捏不准,也不便再多问。恰好此时走到一个十字形岔道口,拉法尼亚挥手示意我和百灵停下。“‘废弃镇生活馆’……”他费力地辨认着路标上模糊的字句,自言自语道,“这条路不行。‘二号挖掘场’……走直线会遇上巡逻队吧?”他低头沉思了几秒钟,“算了,”抬起头的同时,他把两把左轮都掏了出来,“人事由天,遇上的,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脚下出现了崭新的窄轨道,一些装着矿渣的木箱被堆在坑道两侧,那些放在木箱边的工具,好像在不久前—确切地说可能是在昨天还被人使用过。我们显然是到了一个日常工作区,每前进一米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如果被什么人发现,叫拾荒者把隧道的两头一堵,三人就成瓮中之鳖了。“不用紧张,”百灵突然拉拉我的手,“这条通道里没人,除了我们。”拉法尼亚回头看了她一眼,慢慢收起枪:“我差点忘了,你是代偿者对吧?”百灵有些扭捏地低下头:“嗯。”“那么,你也是有战斗力的人了,”拉法尼亚忽然露出笑脸,“请助我们一臂之力。”紧张的气氛一下就烟消云散。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百灵的耳朵就像是护身符一般,让所有伏击的可能性都降到了零—不得不承认,有时我也会羡慕这些不可思议的代偿能力,甚至幻想自己也拥有一种,但理性告诫我,那是有代价的,而且代价不菲。“帕拉斯说她是A级代偿者?”“是。”拉法尼亚看了我一眼,“不相信吗?”“她的那东西叫,叫……‘讲理眼’?”“‘真理之眼’,”拉法尼亚更正道,“她管那叫‘真理之眼’。在卡奥斯城代偿服务的项目目录里找不到这个称谓,所以也没法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曾找过民间游医,提取她脑细胞的样本,结果发现她使用的微调剂不是‘海姆达尔’,而是更老的一种、已经不再生产的微调剂。”这话让我吃惊不小:“等等,拉法尼亚,难道不是你给帕拉斯做的代偿?你的杀手集团?”“不,当然不。”他也显得很是讶异,“为什么你会这样想?”甚至说是有些气愤,“如果为了获得胜利就可以选择牺牲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和尊严,我们和那些可悲的使徒还有什么区别?”他顿了顿,“‘旅鸟’绝不会允许代偿者的加入,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允许。”“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么帕拉斯是……”“嗯,她的工作证问题是有点复杂,”拉法尼亚耸耸肩,“但这丫头的身世更复杂,就连我也说不清她从哪里来,以前做什么,家人是谁。我只知道,她现在能倚靠的人只有我,所认识的朋友也只有我,至于‘旅鸟’对她如何,或者愿不愿意收留她,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好浪漫的关系呢。”难得百灵也插嘴参与我们的对话,“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像是被问住了似的,拉法尼亚面露难色:“让我想想……嗯,大概,有五六年了吧。不过,小姑娘……”他停住步子,转身摸了一下百灵的脑袋,“从遇见她到现在,我们经历的每一个故事都和浪漫沾不上边,你想听听看吗?”“那个,拉法尼亚,”我赶紧把谈话拉回正题,“她好像能让人‘变瞎’,也是‘真理之眼’的关系吗?”“从技术上说,那叫‘视同步’。”拉法尼亚点点头,“‘真理之眼’就是一台小型雷达,雷达可以接受波,也可以发射波。帕拉斯可以释放电信号诱变对方身体里的微调剂重新排列顺序,使它们集中到视神经附近,与自己的微调剂同步。被盯上的人,视线所及的景物都会与帕拉斯共享,而如果帕拉斯挡住那只‘真理之眼’,对方也会因此陷入一片黑暗,所以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瞎了’,而是被‘黑了’。”真是相当难懂的说明—尤其是,很明显,拉法尼亚并不是一个专业的科普教员。“也就是说她的‘特异功能’只对体内有微调剂的人奏效?”“是的,”他突然装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这可是不得了的秘密,通常我们都是要灭口的。”虽然这明显是在开玩笑,但得承认,我还是有些被吓住的感觉。“她所拥有的力量远远超越她能承受的极限。”拉法尼亚继续道,“由于代谢量的不足,在使用‘真理之眼’时,帕拉斯需要为大脑补充海量的葡萄糖,以供应微调剂的消耗与再生产。即便如此,眼睛的运转也很不稳定,经常会突然就看不见,连普通的光感都没了。”“如果那真是A级代偿能力的话……”“你是想问,她失去了什么,”拉法尼亚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对吧?”我点点头:“她看上去很正常。”“代价比你想的还要沉重,”拉法尼亚面色凝重地道,“她失去了百分之五十的人性。”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说法。“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些都是人类所应该拥有的基本权利。”他继续道,“如果体会不到纷繁复杂的感情,即使肢体再健全,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很不幸,我们的帕拉斯就是其中一员。”“她怎么了?”“帕拉斯感觉不到恐惧与愤怒,不知道怜悯与羞耻,也不明白何谓悔恨,何谓悲伤,代偿仪式破坏了她大脑里控制心理反应的区域,除了偶尔表现出的赌气外,她没有一切负面情感,无论遇到多么悲惨的境遇,她都不为所动,不会喊,不会痛,也不会伤心落泪。”“哦,”我若有所悟,“难怪她总是笑。”“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坚强,”拉法尼亚摇摇头,“第一次见到她浑身浴血却面带微笑的时候,我惊恐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以为她是个疯子。”“你说怕她嗜杀成性,也是因为她没有怜悯之心吧?”“是啊,”拉法尼亚意味深长地道,“不懂得尊重生命的人,在杀人时也就没有什么负罪感,如果连握着兵器时的恐惧都没有,自然就会变得嗜杀成性。因为,坦白地讲……”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对我笑道,“杀戮是有快感,而且是很有快感的一件事。”我刚准备发表点感想,身旁猛烈的“哐当哐当”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仔细看去,粗糙的墙壁上嵌着一道金属闸门,里面是供电梯上下用的通道,几束链条伴着声响缓慢蠕动,好像正在把什么东西从地下提上来。“里面有人。”百灵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躲到我身后,“好多人。”我看了眼拉法尼亚,原以为他会带着我们闪到一边藏起来,谁知道他却拔出了双枪,正对闸门。“但愿他们讲道理。”他一脸轻松,“否则我就要换种谈话的方式了。”铁篮带上来一大群人影,在昏暗光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吓人,我情不自禁地护住百灵,向后退了几步,还差点被地上的轨道绊倒。门开了。拉法尼亚按下枪上的击锤,抬手瞄准:“举高手,绅士们。”对方没有回答,甚至连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向前。虽然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太清楚,但我还是能从轮廓上判断,这些人都空着两手,没有带枪,也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听好,先生们,”拉法尼亚似乎也变得有些紧张,“我与你们没有任何仇怨,你们没有必要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送上性命,对吧?”他被逼退了半步,“所以,我们各放对方一条生路,如何?”人群陆续涌出电梯的门口,悠悠然地踱着步子,不紧不慢,他们如果不全是聋子,就是脑子出有点问题—赤手空拳面对冰冷的枪口,既不说话也不退缩,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好吧,”拉法尼亚话锋突转,“那就各安天命吧。”就在我把头侧向一边,等着枪声响起的瞬间,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闪出来,架住了拉法尼亚的手腕,然后是帕拉斯那特有的、柔柔的调侃腔调,“手下留情啊,拉法尼亚。”漆黑的伪装色从身上慢慢褪下,她身上的长袍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那种灰白。从电梯里钻出的人流就这样从我们身边经过,一分为二,向隧道左右两边走去。他们都戴着黑色的尼龙头套,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穿着破破烂烂的蓝色工作服,脖子上好像还嵌着一个看上去应该是电子元件的小东西,上面的液晶屏微微发着绿光。“是……是工蚁?”拉法尼亚看上去挺惊讶,“拾荒者买了工蚁来为他们挖矿?”“谁知道呢?”帕拉斯笑着耸耸肩,“也许是林荫区送的也说不定。”我不作声,只是本能地避开从面前经过的这些……被称为“工蚁”的“人”,我当然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东西,也清楚它们是怎么来的。老实说虽然厌恶,但我也确实为林荫区的变态们送过货,他们至今仍然在赚“亡者热疫”的黑心钱。他们用各种手段搞来新鲜尸体—白道的黑道的,合法的非法的,然后注射设定过程序的“阿努比斯”,做成僵尸,再装上控制单元,当作某种生物机器人来使用。听上去很恶心是吗?但我必须要说,在这个生意背后的故事比那些僵尸本身还要恶心,也难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国家和地区都禁止工蚁的进口。“嗯,起码不用付它们工资。”拉法尼亚点点头,转而对帕拉斯道,“你腿脚挺快啊,有遇到麻烦吗?”“麻烦?到处都是。”帕拉斯朝上指了指,“刚才如果你开枪,自然就会看到它们了。”“那这些工蚁呢?”拉法尼亚看看周围,“它们不会通风报信吧?”“不会的,”我插嘴道,“工蚁只按预先设定的程序活动,绝不会阻挠我们。”“唔……除非有亡灵巫师引导它们,”帕拉斯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以林荫区的报价,拾荒者连一个亡灵巫师学徒的大腿都请不起。”“亡灵巫师”是居住在卡奥斯城林荫区的那些从事工蚁研究的科学家的自称,据说他们都是代偿者,拥有远程改写“阿努比斯”程序的能力,他们有部分人后来成了商人,我还认识其中几个—没错,都是些“坏家伙”。“很好,”拉法尼亚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直接穿过三号挖掘场,”他指指正前方的黑暗,“那里有无数个通往迷雾丛林的出口,我们可以选个方便的。”我不知道这些坑道是用什么原则来命名的,所以也分不出“二号挖掘场”—也就是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段,和“三号挖掘场”的分界在哪里。在帕拉斯和拉法尼亚一前一后的护送下,我也用不着考虑那么多,只要顺着路往前走便可以。渐渐,路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原先寂静的隧道也被铁锹电钻的噪声唤醒,数不清的工蚁在我们身边忙碌着,也茫然着。这些已经死去的生命是否还有感觉?这些被微调剂牢牢控制的灵魂是否还会思考?工蚁偶尔流露出的眼神告诉了我答案:它们的确已经死了,无论你把尸体玷污到何种程度,即便能让它们站起来走路,为你端茶做饭,也不能改变它们早已死去,而且永远不会复活的命运。“如果我们被抓住,”我小声道,“说不定也会变成其中一个,在这里挖上几十年的煤。”“嗯,很有可能。”拉法尼亚笑着点点头,“不过至少你的百灵不会,她身价太高,拾荒者怕是出不起。”“我也不会,”帕拉斯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一定会被拉去做试验,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解剖切片,或者泡在福尔马林里做成样本。”真是个可怕的话题,我有些后悔起了个头。环顾四周,我们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空间里,一条地下溪流穿行其中,两边有许多脚手架和岔道口。看起来这里原本是准备造一个休息室或者食堂之类的地方,但不知什么原因而被废弃了,只有一些搭建过的痕迹残留在地面和墙壁上,在四个角落还各装着一台大号镁光灯,把整个空间照得宛若白昼。“这个地方叫‘交错大厅’,”拉法尼亚原地转了一圈,“从这里随便进个洞都可以找到通向地面的路。”他指着前方道,“可能的话,我们出去时最好有丛林和迷雾的掩护,所以我的意见是照直走,到‘六号挖掘场’的尽头。”一列工蚁的身影在他所指的方向上出现,十多个的样子,排得整整齐齐,朝我们这边走来。即便知道它们没有“敌意”,在这种压抑的场合撞见数量如此庞大的“死人”还是让我有些不自在。“‘六号挖掘场’是主矿区,”帕拉斯摇摇头,“那里肯定到处都是人。”那队工蚁突然停止前进,就站在我的右边,一动不动。“普通的拾荒者不会反抗,”拉法尼亚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变化,依旧在和帕拉斯争论着,“而且我们刚刚才杀掉了沙尔特,他们现在的指挥系统应该是一片混乱,你看看这些僵尸,它们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它们懂什么。”帕拉斯朝停在我们身边的工蚁队伍一挥手,“它们只是一些……”仿佛预感到了不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再言语。沉默了几秒钟后,帕拉斯从拉法尼亚腰间拔出手枪,走到我们与停止的工蚁队列之间。“你看,没有亡灵巫师,”她面对我们摊开双手,“它们什么也不是。”话音未落,她身后所有的工蚁都同时转过身体,发出一串错落起伏的挪步声。“莫—萨—里。”它们昂起头,用沙哑干枯的嗓音念着,“莫—萨—里。”这个奇怪的单词从四面八方扑来,响彻整个坑道,眨眼间,刚才那些或漫无目的、或匆匆经过的工蚁都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慢慢朝这边靠过来。“莫萨里……”我分明看到拉法尼亚咽了一下口水,“莫萨里啊?是……那个莫萨里啊?”帕拉斯退到我们身边,面色平静,“嗯,是他,‘骸骨侯爵’莫萨里,林荫区前任的首席亡灵巫师,”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真是妙计,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你们都没见着一个活人了吧?拉法尼亚,他们是要清出无人区给莫萨里发挥呢!”“少在我面前瞎转,”拉法尼亚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不也一样现在才知道?”说完他卸下挎在背后的Q9M,枪口微低,对着正面的工蚁一阵扫射。他只是打腿,被射中的工蚁无不跪倒在地,但依然连滚带爬地向我们靠近。我搂紧百灵,退到拉法尼亚和帕拉斯身后,环顾四周,几乎每一个洞口都是人头攒动,高叫着“莫萨里”的工蚁你推我搡,蜂拥而来。“它们太多了,”我隐约感觉这次在劫难逃,“到处都是!”“不,”百灵突然在我怀里小声嘀咕,“有个洞里没有声音。”枪声、工蚁的嚎叫声、血肉被子弹贯穿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让我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你说什么?”我双手握住百灵的肩膀,大声喊道,“你说有个洞什么?”拉法尼亚也别过半张脸,用不知是期待还是诧异的目光盯着我们。“有个洞里没有脚步声,”百灵双目闭紧,顿了几秒钟,“……那里没有人,一个也没有。”没有更多的选择,我们蹚过浅浅的溪流,顺着百灵的指引退到一盏镁光灯下,那些工蚁虽然行动不是特别迅速,但也坚定地紧随着我们的脚步,渐渐围了过来。灯的旁边便是一个坑洞的入口,里面既没有轨道,也不见人影,甚至连一点点灯光也没有,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洞口左侧悬挂的路牌,已经锈迹斑斑,破烂到好像只要吹口气就会散了架似的。“歌……歌利亚……”拉法尼亚念出了路牌上标示的英文单词,“歌利亚矿井,遗迹……”“遗迹区,”帕拉斯补充道,“里面没有到地面的路,死胡同。”歌利亚矿井遗迹区?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等等,我当然听过这个名字!“不!”我赶忙插嘴道,“有路,阿碧丝偷运私货时就是走的遗迹区,我每次都在地上等她。”“你走过这条路吗?”拉法尼亚眉头紧锁,“知道里面有什么吗?”我摇摇头。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步步紧逼的工蚁大军。“但愿你的拾荒者朋友没有吹牛,我对歌利亚矿井遗迹区的了解,只停留在网络小说的层面上……”拉法尼亚顿了一下,“还尽是些意**的低俗恐怖小说。”Q9M上的战术手电功率很大,但在漆黑幽深的坑道里还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它只能照亮眼前很近的几米路,根本没法知道远处究竟有什么。最烦人的是,那些大呼小叫的工蚁跟在身后,与我们一起涌进了坑道。我不安地回头观望,但什么也看不见:“能甩掉他们吗?”“能,”走在最前列的拉法尼亚答道,“僵尸也要倚靠基本感觉器官来指引活动,如果我们走得足够远,它们在漆黑的环境中就会乱作一团。”“但不是有个亡灵巫师……”“亡灵巫师只不过能对它们下达命令而已,”是帕拉斯的声音,“最终执行操作的还是僵尸个体。”我既不知道僵尸的活动原理,也不清楚亡灵巫师的技术手段,但拉法尼亚说得没错,随着步伐的加快,那些烦人的“莫萨里”确实越来越遥远,渐渐变成难以辨认的低吼。我看不到前方的路,只有紧紧跟在拉法尼亚身后。阴森的风扑面而来,左面原先触手可及的坑道壁消失了,被一片纯粹的黑暗所取代。潺潺的流水在远处回响,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时紧时缓、交错起伏;而我们自己的脚步声,此时此刻却了无生气,让人感到分外陌生。“这是哪儿?”我握紧百灵的小手,似是自语,“是一个溶洞?”拉法尼亚放慢脚步,把手中的Q9M向周围摆动了一圈,战术手电的光刚刚投向左侧,立即就被浓密的黑暗所吞噬,看不到边,也看不见底。“一个很大的空洞,”拉法尼亚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脚步一边道,“可能是战前使用的挖掘场。”他把电筒朝脚下扫了扫,在我们四人的左侧,坚实的坑道壁被金属扶手所取代,这些扶手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断断续续的锁链把它们穿在一起,在脚下的路与外面的未知之间画出一道不是那么明显的界线。拉法尼亚把灯光照到扶手下方,道路的边缘就像悬崖般陡峭,再往下便是一望无际的漆黑。他随脚踢了一个小石块下去,叮叮咚咚的声音一直响了十好几秒,远处随即传来无数蝠翼翻飞的动静—看来我们在遗迹区并不孤单。“小心点儿,”拉法尼亚伸手示意我们贴墙靠右,“掉下去就没救了。”路越走越窄,到最后只剩下一条半米宽的台阶,而扶手却一根也没有,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不禁让人觉得每挪一步都会有生命危险。而恰在此时,拉法尼亚手里的、也是周围唯一的光源突然忽明忽暗了起来。“怎么回事?”我紧张地问道。“问得好,”拉法尼亚抬起突击步枪的头部,“这是你的枪吧?”“没电了?在这个时候?”“还有点……”他话还没说完,战术手电的光芒便迅速暗淡下去,一眨眼就乌了,“现在没了。”他一声叹息,“都别乱动,谁还有电筒之类的东西?”我上下摸索了一阵:“手机行吗?”“你怎么不说打火机呢。”拉法尼亚苦笑道,“帕拉斯,你呢?”“我?我全身上下就一件衣服,连内衣都没穿。”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关头,百灵突然细声细语地说了一句:“我想……我能听见路。”黑暗里我看不见拉法尼亚的表情,但从语气我可以想象出他脸上的惊讶。“你说什么?你听得见什么?”他顿了一下,“‘路’?!”“是啊,”百灵立即应道,“只要有回声,我就能听出周围的地形。”“啊……我早就该想到的!”拉法尼亚好像恍然大悟似的,“那么你来带路,大家互相挽住手,紧跟着前面的人,千万不要走偏了!”在完全黑暗的台阶上调换身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你还得时刻提醒自己,死亡距离脚趾仅有半米之遥。再起步的时候,百灵站在队伍的最前列,我握住她的左手,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拉法尼亚就跟在我后面,挽着我的胳膊肘,同样走得胆战心惊,连大气都不敢出。我们的行进速度立马就下降到了几乎静止的程度,虽然百灵一个劲儿地拉着我向前,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毕竟对前面的路一无所知,所以在摸索着前行的同时,我还得注意不时将她往后拽些,以免她走得过快。“说点什么吧,”百灵突然开口,听上去她的心情还不错,“现在的回声太轻了。”身后的拉法尼亚“嗯”了一声道:“那请允许我提前表示感谢,您这次可真帮了大忙。”“呵,是要感谢我的耳朵吧?”“它不会对我的谢意有什么反应,但是你会,”拉法尼亚笑道,“好姑娘,你是叫百灵对吧?”“对啊,我的朋友才这样叫我。”百灵顿了顿,“……你也可以啊,你也是我的朋友。”“是吗?”拉法尼亚话锋突转,“但我和帕拉斯是一起的,这样也可以和你做朋友吗?”几秒钟的沉寂。“没关系啊。”百灵平静地道,“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即使我现在说,我要杀死你,也没问题吗?”“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拒绝和你做朋友,”百灵颇认真地道,“因为我觉得……孤单比死亡更让人讨厌。”她笑了出来,“很天真对吧?但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只是简单的话语,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仿佛被点到心里的痛处,竟有种想要破坏这段对话的冲动。是她太过稚嫩,还是我太过世故?为什么她能信任别人到忘乎生死的地步,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信将疑?是什么让我一直如此孤单?是尔虞我诈的现实,还只是一颗不愿再相信的心?“嗯……因为害怕孤单,”隔了几秒钟,拉法尼亚缓缓地道,“你果然和慕玲很像呢。”“慕玲是谁?”“那不重要,你只需要明白,她也是一个害怕孤单的女孩,和你一样就行了。”台阶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但我们依旧紧挨着右边石壁,百灵每多走一步,我们才敢跟进一步,丝毫不敢乱动。“那帕拉斯姐姐呢?”百灵继续问道,“你也会害怕孤单吗?”“我很孤单,”帕拉斯答得很干脆,“但我一点也不害怕。”“你……还会杀我吗?”“这个嘛—”帕拉斯拖了个长音,“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红色’,我们便相安无事;‘紫色’,就是你死我活了。”百灵吃惊地支吾了好半天:“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你会错意了,”帕拉斯顿了顿,“我说的‘表现’,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不会的!”百灵听上去有些着急,“虽然我分不出颜色,但是……但是我绝不会伤害你们!我保证!”“好好好,”帕拉斯笑道,“我接受你的保证,你可要好好努力啊。”虽说从外表看,百灵比帕拉斯也就小个一二岁,但两人的心理年龄明显不在同一档次,一个天真,一个老成,就好像是真的姐妹俩。“对了帕拉斯,你之前说的故事,是真的吗?”“什么故事?”“你的身世啊,你说你的家乡在地球的另一头……”“啊,那是真的。”帕拉斯的声音低沉了些许,“你很在意吗?”“是美国吗?你的故乡?”帕拉斯笑了一声:“跨过白令海峡就是美国了,还没到‘地球的另一头’那么远吧?”“其他的部分也是真的吗?”百灵有些犹豫地问道,“比如游击队啊军队的部分?”“也是真的。”“包括……包括你家人的事吗?”“比如杀害我父母,**我姐姐那段?”帕拉斯显得有些不耐烦,“你是想知道细节吗?还是—”“够了,帕拉斯,”拉法尼亚突然打断她道,“我们谈点别的吧。”我也赶忙接过话茬:“也说说你自己吧,拉法尼亚,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拉法尼亚突然打了一个趔趄,我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以保持平衡,他惊喘了几口大气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以前是个好人。”等了几秒钟,他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就这样?”我笑道,“一个好人?”“嗯,好人,”他一本正经地道,“出生在书香门第,家境宽裕,从小遵纪守法,信仰上帝,胸中充满了对世界与他人的爱,高中时还是学校网球队的当家,女孩子都不远千里坐着火车来追我,然后……”他突然沉默了起来。根据拉法尼亚的年纪,一个非常合理的推论脱口而出:“是‘一星期圣战’对吧?是战争毁了你的生活。”“十七岁那年,我和家里人闹翻,”他答非所问,“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去考空军学院。”“空军?”我自然有些吃惊,“你原来是飞行员?”“啊,在发现我晕机之前,是的。”他笑道,“普通的教练机我还可以克服,但F-35战斗机开不来,所以只得放弃。但正因如此,我阴差阳错地被特战部门选中,加入了快速反应部队的‘第一空降教导团’。”开F-35的应该不会是中国空军。“你是环约的士兵?”我问道,“在‘一星期圣战’之前?”“之前、之中、之后。还包括停火后九个月的地区冲突,直到全军覆没后除役。”“也就是说你参加过圣战?是个老兵?”“是啊。”拉法尼亚长叹了口气,“可惜我父母连阵亡抚恤金都没拿到—他们死得比我还早。”“难怪……你那么……”莫名的崇敬感涌上我的心头,“强。”“强?”拉法尼亚苦笑了一声,“那都是假象,无论有多大的力量,无处施展也只是海市蜃楼。让人‘强’的,是结果,是改变周围环境的能力。很遗憾,我能改变的世界还不够大,所以还远远配不上‘强’这个称谓。”“肉体的磨炼能让人健硕,”帕拉斯补充道,“但只有令人钦佩的人格和心性才能称得上是‘强’,就我个人而言,眼前就有一个真正的‘强者’,哥,就是你啊。”“啊?”我又被惊到了,“你说的是我?”“哈哈哈,”拉法尼亚插话道,“别理帕拉斯,她总是有事没事地奉承讨好别人,是职业病……不过说实在的,这次我得同意她的观点。白,以前的经历我不好评价,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能乱猜,但今天,单单说今天,你的确表现得像条汉子。”如果这是奉承话,得承认我很受用;但偏偏我自己都明白,他并没有夸大其词,从帕拉斯翻脸那一刻开始,今天的我,差不多把一生能拿出的所有勇气都用上了。“你看,那就是爱的力量啊,”帕拉斯半开玩笑地道,“哥,我说得没错吧?你喜欢她,”她说得非常露骨,“你喜欢百灵,是不是?”“我……”当着百灵的面,这是一个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好了,帕拉斯,你安静点儿。”拉法尼亚帮我打了圆场,“白,依我的推理,你只是一个卡车司机,对不对?”“嗯,我在卡奥斯城和南方的中国城镇之间跑私货,偶尔也会去绿海,或者协助一些政府的小运输项目。”“我认识不少你这种人……”拉法尼亚顿了顿,“原谅我的措辞,我的意思是……我所见过的卡车司机,都是些……自私自利,没什么爱心的家伙。”“没错,”我笑了起来,“我是个典型。”“那你为什么会帮‘斑鸠’……我是说百灵呢?她和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为她拼上性命,一而再再而三?”“这个……”我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开了口,“是为了约定吧。”帕拉斯和拉法尼亚异口同声:“约定?”“我和那个把百灵交给我的老人做了约定……”拉法尼亚插了一句:“摩尔教授。”“对,我和摩尔教授做了约定,在重逢之前,绝不把百灵交给任何人,也绝不让她受到伤害。”“这理由可有点好笑,白,”拉法尼亚冷冷地道,“是真话吗?”“绝无戏言。”我斩钉截铁。“只是……为了一个约定?就可以豁出性命?”他停顿了几秒钟,“我真不相信呢,白。”我认真地道:“请你相信,拉法尼亚,对我来说,遵守约定本身就和生命一样重要。”“唔,有故事的人,”他的观察力敏锐得让人害怕,“是以前的什么经历对吗?让我猜猜,一定是在你做司机之前对吧?”“不,那只是我的处事原则而已。”“啊,一定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我的上一句话,“能让你离开故土,孤身一人到遥远的卡奥斯城做一个流浪车手……嗯,应该和女人,或者家人有关,还是说在故乡受到了迫害,天灾人祸什么的?”我有些生气了:“你总是这样自顾自地乱猜吗?”“这是推理,年轻人。”他不紧不慢地道,“我欣赏言而有信的人,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单纯的‘讲信用’,我能感觉得出,你背负了什么东西,很沉重的东西,你是在以赌气的心态来对待你所坚持的‘约定。’”我就像是被当场指认出来的罪犯,轻轻地“唉”了一声—既是叹息,也是松了一口气。他推理的没错,用的措辞也完全正确:“沉重”,还有什么能比它更能形容我心中的结呢?“其实也没什么。”我摇摇头,“真的也没什么。”“在你能够面对的时候,”拉法尼亚安慰道,“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来,说说看,白。”路开始变得柔软而泥泞,好像常年被地下水浸润着一般。“的确有个女孩,”我一边留意脚下,一边尽可能让自己平心静气,“我们那时都还很小,大概也就是帕拉斯那样的年纪。她家境宽裕,而我家很穷,所以她的父母……怎么说呢,不同意吧,总之就是觉得不般配。当时我们住的那个小城,正在一步步被‘鬼种子’形成的丛林吞噬,有钱人可以选择远走高飞,穷人就只能一边咒骂着,一边等待政府的救援。”“然后就是私奔了?”帕拉斯又插话道,“你之前和我说过的。”“是啊……”我长叹了一口气,“也许谈不上是私奔,但我们那时确实是决意离开家乡,到外面开始新的生活。和我们一起走的还有几个同龄人,我们约好去北方的一个临时居民点,投靠某个朋友的叔叔。但只走了几天,便发生了意外……”我犹豫了一下,本以为这辈子不会与别人谈起此事,“……我们遇到了一小队难民,确切地说,是一队同路的难民。在当天晚上,土匪突然袭击了我们所有人,他们杀掉了二十几个大人,然后把未成年的男孩女孩全都绑在一起……他们是人口贩子,而且还是最凶狠的那种—”“‘武装掠夺者’。”帕拉斯插话道,“我以前见过很多这种人。”“在中国,我们管他们叫‘人猎’。”我继续道,“只有我和她没有被捉到,很幸运,当时我们并不在营地。我们本打算连夜到最近的村镇求援,可是还没走出几步就暴露了行踪。‘人猎’有狗,有摩托车,还有枪……”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她中弹了,打中了胸口,立即就死了。非常突然,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我曾经信誓旦旦地要保护她,要与她相守相依,同生共死……我这样和她的家人发着誓,和我的家人发着誓,也对我自己发着誓,可所有的誓言,却被一颗只有七克重的小小子弹打得支离破碎。我救不了她,也帮不了其他同伴。我失魂落魄,逃亡了一夜,等找到警察回去救人,留下的就只有尸体而已……”说到这里时,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拉法尼亚是对的:“在你能够面对的时候,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我无法面对那女孩的家人,应该说,没法面对那样懦弱无能的自己,所以我离开了家乡,直到今天再也没回去过。”我顿了顿,“你说得没错,拉法尼亚,我确实是在赌气,赌自己的气。我知道无论用任何办法,都偿还不了对她失约的罪,但至少我可以……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认真对待每个誓约,绝不让过去的错误重现。”沉寂了好半天,黑暗中才传来拉法尼亚的声音:“原来如此,真是让人伤感的故事,能告诉我那女孩的名字吗?”我犹豫了好久。“还是算了,”我笑了笑,“不重要了。”“所以,白叶你才会如此看重约定?”是拉着我的百灵,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才会拼了命地保护我?”如果是昨天,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但是现在,在知道了关于百灵的故事之后,我明白她的价值远远超过我的原则,即便从没有做过约定,现在的我也一定会选择手牵着手,与她、拉法尼亚和帕拉斯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继续我们的亡命之旅。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一个我现在才可以确定的理由。我喜欢她—这难道还不足够吗?“不,”我顿了顿,“值得我拼命的不是约定,而是你,百灵。”一片沉默,百灵的手在微微颤抖,让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说错了话—至少是时机不算合适。“唉!”帕拉斯叹了一声,“为什么我就没遇到过这么懂浪漫的好男人?”“先考虑如何让自己变成个懂浪漫的好女人吧!”拉法尼亚揶揄道,“我个人建议,还是等脱离危险再研究情感话题……话说我们还要走多远?”确实,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在黑暗里摸索了快半个钟头了。“应该不远,”百灵润了润喉咙,“从刚才开始我就可以听见鸟鸣声,但总是找不到路。”她突然停住脚步,我们所有人也跟着立住不动。“怎么了?”队伍最后的帕拉斯问道,“有什么情况吗?”“嘘!”百灵挣开我的手,向前跑了几步,我屏住呼吸,生怕打搅到她。没过半分钟,第一缕阳光射进黑暗的洞穴,虽然微弱,却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我们不约而同地跑上前帮忙,那是一个用树枝和草叶伪装成的入口,下面垫着土堆,只需要用手便可轻易把障碍物都清除。森林中的微风混着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我从没有想过它会是如此清香甜美。眼前有些发虚,即使是满天乌云下的昏暗光线,也让我不得不抬手遮蔽—这便是黑暗的力量,即便悄悄远离,也会留下一时磨灭不去的痕迹。身型娇小的百灵首先钻了出去,她平举双臂,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转过身,面对我们,露出淡雅的微笑,“我很厉害吧?”我冲她伸出大拇指:“完美!”雷鸣般的尖啸猛然撕裂了空气,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伸出的手臂前端已经被染红,鲜血一直溅到了我的下巴上。百灵像截木桩般,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砸在我的怀中。鲜红的血从腹部的伤口里不住涌出,把连衣裙染出一块块惨不忍睹的血迹。我脑里一片空白,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如果不是拉法尼亚用力按下我的头,第二发子弹—可能是子弹,就已经贯穿了我的太阳穴。百灵只是剧烈地喘着气,连半点呻吟也发不出来。拉法尼亚把我推到一边,撕开她肚子上的衣布,仔细端详了几秒钟,“对穿,可能打中了肾脏,”他面色凝重,“创口不大,但肉都翻了过来,嗯……是高动能武器,轨道枪之类的,看口径……”他顿了顿,“糟了,就是‘哈娜’,是监察军!是卡奥斯监察军!”他马上把怀里的Q9M突击步枪卸了下来,“帕拉斯!”帕拉斯身上的长袍骤然变色,她一语不发,抓过Q9M便跳出坑道,瞬间就没了踪影。拉法尼亚从腰间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盒子,翻开,然后抽出注射器,朝百灵的脖子上扎了一针。“这是什么?”我在一旁干着急,丝毫帮不上忙。“守护天使。”他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忙着给伤口止血,连头也不抬。“有用吗?”拉法尼亚微微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远处传来了Q9M射击的声音,然后是不知从哪里打过去的还击,各种火器一并作响,乱成一团。百灵的脸色开始发白,嘴角一个劲哆嗦,我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指尖滑过她手腕上的血珠,滑腻黏稠,让我疑惑不已,“为什么监察军要朝百灵开枪?他们怎么会朝百灵开枪?”“雾很大,他们用的是红外准镜,也许只是误射,”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没瞄着脑袋打,已经是万幸了。”拉法尼亚的手法很熟练,很快就包扎完毕,外面的枪声激烈异常,而百灵也依旧气息奄奄。“来,白叶,”他轻轻托起女孩的后背,“你就这样抱着她,保持平躺。”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百灵,就好像接过一个易碎的陶器,连动也不敢动。“这里不能待,我们必须出去,”拉法尼亚抽出双枪,朝外探出小半个脑袋,“帕拉斯会为我们吸引火力,你跟在我身后,我叫你开始跑的时候,你就要开始跑,没我命令千万不要停下。”怀里的百灵微微抽搐着,嘴里念念有词,但就是听不见在说什么。我把视线从她的身体上挪开,努力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可拉法尼亚并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跑!”他大喊一声便跳出洞口,我抱起百灵,跟着他冲了出去。他跑得非常快,一步三跳,跃进浓雾,跨过草丛,躲开枝叶,所有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就好像事先已经预排过一样。我不敢相信自己能跟上他的速度,如果是平时,我甚至连想一下都觉得不可能,但在这个时候,我根本就没法思考,只是寻着他的背影,飞也似的追逐向前。直到脚下出现了大片的“守身草”,直到零星的枪声已被甩在身后,直到一栋守林人小屋在前方的雾气里朦胧若现,我们才慢慢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我已经到了生理极限,几乎都没法站稳了。“出丛林了……”拉法尼亚抹了抹嘴角,“这里应该是……死寂草原。”一道霹雳划过天际,继而是隆隆翻腾的闷雷,天空浮现出阵阵闪光,晶莹耀眼—是电离风暴,从现在开始的几个小时,甚至一天内,飞机无法离开地面,手机无法收到信号,任何没有被保护的电子设备都有可能遭到攻击,甚至彻底毁坏。突然一长串红色的曳光弹朝这边打了过来,拉法尼亚拽住我的袖口,压低我的背,猫着腰,两三步就闪到了屋子后面,靠着木墙坐在地上。弹头溅起的尘土足有一米高,落点又集又密。“是机炮,至少十二点七毫米,”拉法尼亚侧着身蹲坐在墙沿,朝外探出半张脸,“雾太浓,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肯定是个大家伙,”他转过头,“她怎么样?”我握住百灵的小手,看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活着,”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强迫自己不要在此刻表现出脆弱,“……现在还活着。”“普通人现在已经死了。”拉法尼亚伸手摸了一下百灵的额头,“微调剂暂时救了她……但也只是暂时而已。”“现在怎么办?”“听天由命吧。”拉法尼亚摇了摇头,“子弹不在体内,伤口也不算太大,但是动能弹可能破坏了某些器官,能不能活命,就要看破坏的是什么了。”我粗粗扫了一眼纱布缠着的地方,大概是腹部偏右上的位置。“如果是胃或者肠子,那就是小伤,止了血就没事。如果是肾脏或者肝脏……”拉法尼亚与我对视了几秒钟,“……那就只有祈祷了,如果你信神的话。”我刚要说些什么,身后又是一阵密集的机炮扫射—这次朝着另一个方向。我们抬头望去,是帕拉斯灰白色的身影在迷雾中出现,她踩着飞扬的尘土和草根扑到我们身边,炮弹尾随她的步伐,落在木屋的墙体上,碎屑横飞,发出击鼓般的闷响。“有一个陆战队班,”帕拉斯拉下兜帽,连着喘了几口气,“……我打死了一个,打伤了可能两个左右。”“很好,”拉法尼亚关切地问道,“他们现在人呢?”“他们还在找我呢,一时半会儿可能过不来。”帕拉斯松开绑在后脑勺的马尾辫,轻轻抖了抖,柔顺的短发散在指间,像金子般耀眼夺目。她朝后比了比大拇指,“那么,这部驱逐机甲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来时撞上的,还是一路追着你们过来的?”“一部驱逐机甲?”拉法尼亚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确定?”“‘梵天’,重型多脚反坦克机器人,中国制造。”帕拉斯皱起眉头,“不要告诉我你们连对手是什么东西都没搞清楚,就抱着头蹲这儿了啊。”她一语中的,拉法尼亚只得点点头。“那就糟了,”帕拉斯笑道,“我们手头可没有什么能和它周旋的玩具啊。”“真是活见鬼了,”拉法尼亚愤愤地道,“为什么它能在电离风暴下活动?”帕拉斯耸耸肩:“高级货啦。”草皮上传来微微的有节奏的震颤,像是一部大马力越野车发动时的感觉。“它要过来了,”帕拉斯轻声道,“可能有步兵协同,小声点。”一道隐隐约约的红色激光束穿过层层浓雾,照在拉法尼亚的脚边,与地面呈大概二十度的夹角。“是校准线,”帕拉斯闭上右眼,用她那颗黑色的瞳孔盯着激光束,“根据‘梵天’的高度,它距我们大概二十米。”光束微微向木屋这边移动,在靠近墙边的地方停下,然后突然消失不见。帕拉斯脸色大变:“攻击线!趴下!”一把看不见的激光锯刀贴着头顶扫过,额发上的灼烧感告诉我,死亡刚刚离我只有半寸之遥,我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趴下身子,用胸口护住百灵。木屋中间出现了一条细小的黑色裂痕,屋体的上半部分顺着裂痕倾斜的方向慢悠悠地下滑,最终倾覆崩裂,轰然倒塌。“还好它只是乱打,”帕拉斯直起身体,半倚半靠在断壁上,松了口气似的道,“不然我们早就碎成尸块了,那可是三十倍焦的反坦克激光炮啊。”拉法尼亚的表情就没那么自如了:“百灵恐怕坚持不了太久,我们要赶快找家医院,起码是可以休息的地方。”“坚持不了太久,啊?”帕拉斯缩起双膝,诡异地笑着,“那不如就在这里让她解脱算了。”我抬头看着拉法尼亚,他先是默不作声,继而摇了摇头,“帕拉斯,她的血还是红色,到现在还是红的。”“你是说我们错了?”帕拉斯笑道,“从一开始就搞错了?追逐一个根本不应该追逐的目标,直到陷入现在这样的窘境?”她顿了顿,“你若是下不了手,我来。”“杀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雅典娜,”拉法尼亚认真地道,“很多时候我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作出草率的选择,错杀一个好人,或者放过一个坏人,这没关系,那是我们作为杀人者必须要背负的罪恶。但是—”他润了下喉咙,提高嗓门道,“如果把杀人当作理所当然,当成一件根本不需要理由就可以毫不犹豫做到的事,那么你和那些把你赶出家园,强奸你姐姐的暴徒有什么区别?”若是普通的女孩子,此时就算不生气,也一定会露出委屈的样子吧?但帕拉斯竟“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得那么真诚,没有丝毫的做作,“拉法尼亚,你不知道啊,你认真起来的样子最帅了。”反倒是拉法尼亚有些尴尬,一时语塞。驱逐机甲的脚步声又一次在远处慢慢响起,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少到不容有片刻的犹豫,我看着意识模糊依旧的百灵,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把枪给我,”帕拉斯冲拉法尼亚微微笑道,“你的‘血腥玫瑰’,随便哪把。”“你要做什么?”“把枪给我。”女孩顿了顿,收起笑容,“还有所有的穿甲弹。”“穿甲弹?你开什么玩笑?”拉法尼亚眉头紧锁,“你要用九毫米的左轮手枪干掉一台重型反坦克机器人?拜托!吹牛皮也要有点限度!”帕拉斯拨弄了一下额发:“电离风暴让它的主瞄准系统失效了,所以我还有机会。”她避开拉法尼亚的目光,“我留下来,挡住所有人,只有这样你们才有可能逃掉,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拉法尼亚颇坚定地道:“不,这次我留下来,你带着白先生从死寂草原离开。”“你?”帕拉斯露出不屑的神情,“你连半分钟的时间也争取不到。给我枪,拉法尼亚!”她几乎是在下命令,“‘在战场上,片刻的犹豫导致死亡,’这可是你教我的。”拉法尼亚愣了几秒钟,然后微微点点头:“你总是这样勇敢……让我惭愧到说不出话来。”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又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纸盒,递到帕拉斯手上。“我才不是勇敢,”帕拉斯笑着接过枪,熟练地甩开转轮,倒出里面的残弹壳,“只是无所畏惧而已。对了,”她突然抬起头道,“还有糖水吗?”拉法尼亚二话不说,从大衣里摸出两根牙膏似的东西,丢到帕拉斯怀里。“左眼已经要看不见了,头也疼得厉害。”帕拉斯撕开纸盒,取出子弹,一边将其塞进弹巢一边道,“今天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原来‘真理之眼’也是有极限的。”拉法尼亚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帕拉斯的头发,“帕拉斯,别再逞能了,我们两个人留下来的话……”“逞能的是你,拉法尼亚。”帕拉斯依旧笑得很坦然,“你留下来除了给我拖后腿,还能起什么作用?”她顿了顿,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你带他和‘斑鸠’走时,注意可别把自己给弄死了,我没几个你这样的朋友。”拉法尼亚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帕拉斯身上的光学迷彩服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她扬起脖子,连着吞下两管糖水,然后扎好马尾辫,拿好左轮枪,半跪在地,斜着右眼盯住我们。“听到我的枪声后,你们就出发,”她冷冷地道,“不要等,但更不要提前。”刚说完,她便一跃而起,像只脱巢而出的野兔,眨眼间便探身进弥天大雾之中。密集的机炮扫射,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炽红的弹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一个银白色的机械物体,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它笨拙地转过身,朝帕拉斯消失的方向追去。“她不会有事的,”拉法尼亚拍拍我的肩膀,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他自己,“巴顿说过,只有勇敢者才有资格享受奇迹。”我一头雾水:“巴顿是谁?”“巴顿是……”他看了看我,“……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