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6年。纽约长岛海滩。化身为尤达大师①的格雷格依靠原力游了几圈后，回到了岸上的遮阳伞下。他的妻子莫娜此时正平躺在柔软的沙子上，静静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格雷格顺手将光剑插立在沙中，舒服地躺在了沙滩椅上，目光慵懒地望着风情万种的海滩。今天这里的主题是“星球大战”，在现实增强技术的修饰下，海滩还是真实的海滩，只是其中的景物，白色的沙滩、翻滚的海浪、摇摆的棕榈树、海面上的灯塔，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更加光彩夺目，更加夸张与富于变化，更富有外星的奇幻风情。而沙滩上游玩的男男女女，则化身为《星球大战》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如今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云网”上随意修改自己的相貌信息，这样一来，出现在别人眼中的你将是一副精心修改后的模样。在他的视野中，长袍裹身的绝地武士和黑武士正在活力四射地对垒沙滩足球，而一帮钛白色的半机器人则脚踩闪亮的冲浪板，摇晃着金属质感的身躯，在浪花间自如翻跃。在欣赏完海滩的美景后，格雷格收回了目光，他准备读读今天的新闻，于是他打开了宽带接口。顿时间，驳杂的名目、繁多的信息——其中绝大部分是垃圾广告——像五颜六色的潮水般一拥而入，令他应接不暇。他不得不打开多个过滤程序，这让他的视界顿时简单明快了许多：蓝天白云的天空中悬挂了几条他订制的门户新闻网站链接。他随意地联入了其中一个闪闪发光的链接，漫不经心地浏览了起来，网站上大多都是有关日新月异的科技成果的最新报道。早已退休的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亲历人类文明的突变，未来学家鼓吹了多年的奇点会真正幡然而至。他此刻身处的2026年，比起十几年前已是判若云泥。此时此刻，总量数以亿兆计的纳米级计算格点漂浮在世界每个角落，组成了一张无处不在的宏大云网络，人们尽可以随时随地驳入其中，恣意享用无尽的信息浪潮。同时，强大的现实增强技术就运载在云网络之上，如此一来，人机的界面消失了，如梦似幻的虚拟信号叠加在现实世界上，信息流如同透明的空气充斥在生活的每个角落。整个地球变成了一个炫目光彩、亦真亦幻的梦工厂。与此同时，在云网络飞速提升起来的计算能力支持下，全能的机器人在各个自动工厂中忙碌，基因组实验室不断破译出遗传疾病的基因密码，能治愈绝症的新药不断地被研制出来……无论你愿不愿意，来势汹汹的奇点如同裹挟一切的涡流，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形态。当然格雷格心底很清楚，奇点时代的来临，指数般暴增的云计算网络只是一个表象，真正推动世界一跃进入奇点的其实还是人类成功获得了尽可肆意挥霍的能源——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几年前投入运行的“光幕计划”。想起“光幕计划”，格雷格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正中央的太阳，在现实增强技术的塑造下，太阳变身成了一座金灿灿的火焰圣杯，若再仔细分辨，能看到圣杯周围缀映着一串晶莹的光点，在梦幻般闪跳——这就是光幕，一面浮游在太阳与地球之间、面积已达上万个地球表面的太阳能薄膜。薄膜的主体是数万亿只从地球海洋深处移植到外太空的深海微生物——视紫菌，其体内特有的光合作用能够将光子转换为移动的电荷，而如今这些菌类的DNA已被人类科学家修改。它们转换得到的能量绝大部分不再用于自身新陈代谢，而是直接释放到体外。光幕上的电路会将这些细微的分散能量收集起来，再以微波传回地球表面，并源源不断地注入云计算网络。就这样，光幕使得长久以来困扰人类的能源问题迎刃而解，人类高枕无忧地享用起了取之不尽的洁净能源。在和煦的海风中，格雷格任他的思绪飘散开来，惬意地感受着这个非凡时代所带来的巨大满足感。慢慢地，他合上了双眼，进入了浅睡眠……忽然间，他的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他慌忙睁开眼睛，愣住了。现实增强技术营造出的曼妙仙境正在消失，碧海蓝天间的那些旖旎景物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一片接一片地抹去，海滩渐渐恢复到了最原始的模样：灰蓝色海面平淡无奇，凌乱不堪的沙滩上堆满了生活垃圾。而最后一波的蜕变是人们的模样，格雷格眼睁睁看着自己就如蜕皮一般脱落掉了尤达大师的奇幻外壳，重新变回了那个老态龙钟的自己。在他的四周，体态臃肿的人们身着寒碜的泳衣和沙滩裤，茫然无措地相互对望。一位四五岁的小女孩被惊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或许从她记事起就不曾见到过这样一个空洞而呆板的真实世界。这一切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场景：午夜十二点钟声响起，漂亮的水晶鞋消失了，华丽的马车也变回了南瓜，可怜的灰姑娘又被打回到了灰头土脸的原形。这么多年来，人们第一次面对突然失去了增强现实魔法的窘境。此时，很多惊魂未定的人们笨拙地打开了手机里的收音机，焦急地借助这样原始的方法去获寻讯号。“发生了什么？”莫娜惊慌地站起身来，紧张地问道，此时的她也重新回到了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云网络中断了，应该是光幕出了问题……”年迈的格雷格困惑地说。他不由得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中的太阳又变回了很久以前的老样子，依旧是那个让人无法直视的巨大存在，高高在上、充满威力的它像是正在嘲笑着地面上失魂落魄的人们。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像是被太阳的光芒吸进去似的，眼前的景物骤然发生了转换。转瞬之间，他一个人置身到了一片空**无垠的空间中，一大团炽烈的赤红火球占据了他视线的大部分。这团火球汹涌的表面如同喷吐岩浆的火山口，起伏跳跃着无数玫瑰红色的舌状气体。这是太阳，他分辨不出它与过去有什么样的不同。一头雾水的他，完全弄不清自己怎么会突然驳入到这片虚拟现实下的外太空中。在他视线的下方，漂浮着一片正在向地球方向缓缓移动的晶蓝色海洋。这片茫茫无际的海洋由一块块不规则的碎片组成，闪亮的碎片就如鱼儿的鳞片一般折射着太阳光，熠熠闪耀。袅袅的白色烟雾弥漫其间，这应该就是解体没多久的光幕，来自海洋的视紫菌聚合体刚刚遭受到了突降的灭顶之灾。他唏嘘不已地望着这一切，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看光幕，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这个曾经无上荣光的庞然大物分崩离析的样子。就在他恍惚之时，一个人形浮现在他的身旁，这是一位身着宇航服的年轻男子。“通信恢复了？”格雷格惊奇地望着男子。“不，尊敬的格雷格先生，整个世界的云网络都已瘫痪，此刻你所看到的虚拟景象是单独为你开启的链接，作为联合国紧急事务委员会的顾问，请你尽快驳入联合国特别会议现场。”在男子的话音中，一道闪闪发光的地址链接出现在了空间中。“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场太阳能风暴毫无征兆地爆发了。”男子神色哀伤地回答。“怎么可能？光幕不是在设计之初就已考虑到了这一点吗？它完全有能力抵抗十倍于太阳风暴的电磁冲击啊！”格雷格仍是困惑不已。“突如其来的风暴强度远远超过了我们之前的预想。风暴在太阳的一个局部区域爆发，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输出能量几百倍于正常值，而更为蹊跷的是，这无比巨大的能量只是径直袭向了光幕，顷刻间将光幕整个摧毁了。”格雷格低头望着光幕残骸。支离破碎的残骸已被之前的太阳风暴推离了拉格朗日点，此时正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坠向地球轨道……他飞快地思考起来，一个他已思索了多年的问题在心中被唤起：他们来了。随后，他伸出手指，点击男子给出的链接。一道强光在他眼前闪烁了一下，他进入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这是一个传统的办公大厅，他看到几个大国的首脑，以及几位他所熟识的顶级科学家，围坐在一张宽大锃亮的红木圆桌前。看上去他们已经过了一番唇枪舌剑，但从他们依然焦虑与茫然的神情可以看出，会议似乎还没有得出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结论。“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头顶上的太阳依旧运转正常，发射出的光谱稳定而有序，并没有任何进入十一年一次活动峰年的迹象，硬要怀疑太阳发生了小规模氦闪是缺乏说服力的。”一位身着素格子衬衣的高个男子还在据理力争道，他是NASA的资深科学家阿松桑。“你们别忘了来自地球的破坏。那些该死的恐怖分子，他们天天叫嚷着要让地球退回奇点之前的封闭世界。”一名穿着笔挺军装的军人提高了声音分贝，他是美国国防部长里德，一双逼人的眼神如鹰一般犀利，“我的智囊团告诉我，太阳是一个由巨大核反应构成的动态平衡系统，哪怕一点点外部扰动也会触发这个系统的局部脱离平衡态，迸发出太阳风暴级别的电磁辐射。科学家们，我这样说没有错吧？”“将军，你的说法完全正确，可是近来我们并没有观测到太阳表面遭受过任何外来物体的撞击。”一位面容凝重的中年人接过里德的话，他是光幕项目的首席科学家，中国人江天穹。格雷格沉默地旁观着，会议渐渐变成了众人针锋相对的争执，他能嗅出其中越来越浓的火药味。就在这时，担任会议主持人的联合国秘书长德克尔注意到了格雷格的到来，他招呼起格雷格来：“格雷格，你差不多算是我们这儿最了解太阳系的人，你有什么不一样的看法吧？”在众人的目光中，格雷格略微思考了一下，声音低沉地开口说道：“这次太阳爆发出的电磁爆如此不偏不倚地击中我们的光幕，很显然，太阳向人类发出了警告。”“太阳？它主动警告人类？”德克尔夸张地惊呼道。格雷格没有马上做出回答，而是将话锋一转，“不知大家怎样看待费米悖论，我们身处的宇宙显得如此之空旷，而外星人迟迟没有现身——”“顾问，你想把这次事件与外星人联系起来？”德克尔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似乎有些责怪格雷格轻率地给出如此缥缈的说法。“秘书长，请麻烦给我一点时间，我将向大家阐述一种听起来非常离奇的可能性。过去的十多年里，受到做计算机教授的妻子启发，我开始以信息论的视角去理解我们的宇宙。今天我们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到了云计算的奇点时代，我们大胆设想，如果宇宙深处真存在高等外星文明，那么这些文明理应更早地进入信息爆炸时代，他们理应需要更为强大迅捷的信息处理能力以支撑他们的文明。”“然后呢？”德克尔试图表现得更有耐心一点。“高等外星文明或许早已把宇宙改造成了一张庞大的云计算网络，在宇宙各处安置了无数的格点处理器，用于实时存储与运算数据。我们看到的普通恒星、超新星、脉冲星、黑洞，兴许都是一个个功能不同的格点处理器，而我们的太阳恰巧也是这样的一个格点。”“这如何能实现得了？”这次发问的是白发苍苍的英国科学家彭罗斯，他是现代量子宇宙论的重要奠基者。“我推测，太阳作为超级量子处理器，其内部汹涌不息的核聚变是其运算过程，而最终的计算结果将以电磁波、高能粒子束、中微子等形式源源不断地向外溢出，而这些结果将面向整个广袤的宇宙广播——”“太阳系的……其他天体呢？还有我们人类……”“事实上，太阳的质量占据了太阳系总质量的99.8%，其他天体的总和还不到太阳系的0.2%。那些相比太阳微不足道的行星、卫星、彗星，以及地球上更为渺小的生命，或许只是太阳漫长计算过程中产生的一小串冗余数据，而人类文明从太阳获取的所有光和热，只不过是太阳计算过程中生成的一小撮数据流。”“……你的想象确实很离奇，可这与我们所遭遇的突变有何联系？”彭罗斯有气无力地追问道。“我猜想，我们的光幕已经足够大，吸收了太多的太阳光，阻挡住了计算机结果的输出，因此计算系统启动了纠错指令，进而爆发出一束电磁暴摧毁了我们的光幕。”话说完，格雷格抬头望着众人，目光灼热而邈远。面对格雷格炯炯的目光，所有人都陷入了思考，格雷格石破天惊的假说，直觉上如此不可思议却又充满了逻辑上的自洽。“这么说来我们太阳系也是外星文明活动的疆域？”秘书长德克尔很是不安地问。格雷格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让我们的假想再进一步，一个高等文明进化的终极形态会是什么？他们或许早已告别了笨拙臃肿的实体之躯，将他们的广阔意识上传到更加广阔无际的宇宙网络上。我在想，这或许也是我们一直无法找到外星人踪影的缘故。”“你的意思是外星人用形态各异的宇宙天体构建出一个广博的网络……”德克尔迟疑道，“最后……他们将他们自己也一股脑儿变成了程序，加载在了这个网络上？”“是的，在我的猜想中，此时此刻，投射在我们视网膜上星星点点的光子，以及穿过我们身体的中微子光流，兴许都蕴藏着某一位外星生命一丝半点的数据。”“真是难以想象。”德克尔干涩地感叹道。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撼住了。如果格雷格理论成立，那么过去人类所认识的那个看似随意的宇宙就此坍覆了。在一个全新的宇宙图景中，广袤的时空一点也不空寂，与之相反，一个波澜壮阔、被精心设计过的宇宙，就如同高峰时段车来车往的立交桥一般喧嚣而拥挤，其间横冲直撞的每一个粒子，每一个原子，每一个电子，每一个夸克，无不携带着滚滚信息。这些隐秘的信息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传递，涟漪般散播在整个浩瀚时空中。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人类过去孜孜寻觅的外星种族或许并不是远在天际，而是近在咫尺地蜷伏在我们太阳系内，以数字化的编码栖身于那些川流不息的灿灿光流之中。而这一切，人类触手可及，却全然无从去感知与理解。“这多少有些滑稽。按你所说，人类在宇宙中的处境就如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蚂蚁。”美国总统呢喃着加入了讨论。格雷格夸张地耸了耸肩，“是的，总统先生，你的比喻很形象。一群蚂蚁爬进一个遍布服务器的机房里，兴冲冲地想要寻觅别类生命，服务器里兀自运作的程序当然不会理会它们。只是，倘若有一天蚂蚁们啮咬断了网线，破坏了信息的通畅交流……”“你是说机房中值班的网管已经察觉到了这个状况，于是掏出一罐杀虫剂要清除掉蚂蚁？”美国总统的表情已是惊恐万分。“我们无从推测机房管理者的真实想法，”格雷格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天悯人的神情，“但现在看起来，对方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如随手拂去机箱上的蜘蛛网一样清除了我们的光幕，对方甚至还有可能在等待人类的主动联系。”“你是说应该立即向太阳发射询问信号？”英国首相惊呼道，他仍是一脸恍然未定的样子。“我们还在等什么？赶紧行动吧！”俄罗斯总统如梦方醒般高声叫嚷道，他的插话引来众人的目光。只见此时的他满脸绯红，手里握着一大瓶只剩下一半的伏特加，“真是疯狂，一本金光万丈的百科全书就高悬在我们头顶，我们却从没去询问过他，我们首先应该向全人类征集问题，再恳求太阳一一解答我们世界所有的疑惑。”“可是，太阳会回答我们吗？”格雷格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