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样雄奇的景象,杜子美只在年少时见过。那时候,历经几代君王的文治武功,大唐的版图未有过地辽阔,生产丰收,科技进步,文艺繁荣,军事强大,山河锦绣,四方的胡虏都倾心中原,连海下的鱼国都不远万里派来使者。而那在天地间盘旋的水龙,正是这盛世的象征。通天渠才露雏形,前朝便在战乱中覆灭,却给后来者留下一份厚礼。则天顺圣皇后将其改造为“天枢”,并在承露盘上亲手打开“苍穹之眼”。世界并没有像隋炀帝设想的那样变成一片汪洋。天河经由黄河与大地勾连,新的水系在大气压力和重力的相互作用下获得了巧妙的平衡:干旱时节,黄河便从天而降,奔流入海;洪灾时候,黄河就逆流而上,飞腾入天。顺流逆涌之间,天下英豪尽折腰。然而,也就是在那时,一个流言开始在不满乾坤颠倒的人们中传播:在十进制纪元的2012年,将有末日降临人间。据说,几千年前,当人们开始用全新的进制来理解宇宙时,天地的格局便澄明起来,而洞察了玄机的先人就将这神秘的预言刻凿兽骨上,埋在古老的殷墟里。天后传续正统,玄宗皇帝励精图治,开辟了盛世,谣言一度被人遗忘,却在暗地里悄然滋长。天河不再稳定,黄河在泛滥后又遇到海水的大回灌。皇帝却已失掉了年轻时的气魄,迷醉在温柔乡里,对那一天天迫近的期限毫无知觉。古人究竟看到了天河的溃败还是瘟疫的肆虐,是大地的摇晃还是天外的飞星?人心惶惶,猜测着会有怎样的浩劫。最后,却是边境的铁骑,践踏起一片烟火。满目荒夷之后的太平世界里,废弃的天枢被盘旋而上的藤蔓覆盖,曾在空渠中躲避战乱的人们化作了冤魂,却再也找不到已对尘世关闭的“苍穹之眼”,只能在腐烂腥臭的管道里日夜徘徊,在尸骨和荒草中哀鸣不已。每当听见这运数已尽的王朝挽歌,工部尚书杜子美便老泪纵横。但堂堂天朝,怎可就此沦落呢?皇帝们又奋发了,打算再来一次中兴,修建“广厦”的方案便就此通过了。“爱卿游历甚广,见识颇多,知民生疾苦,有圣贤胸怀,此民生工程,关系重大,望卿多加用心,切莫辜负朕托。”年轻的天子满含期望地握着老杜的手。从此,老杜便不怎么吟诗了。他战战兢兢地钻研着,宇文安乐的笔记给了他灵感,天后时代打造的明堂残骸给了他启发。每当疲倦时,他便想起在风雨中忍饥受冻的百姓和圣上的恳切眼神,于是日夜操劳,指挥着这项浩大的工程。渐渐地,他感受到,建造广厦也正如锤炼诗句,成败全在材质的精良和结构的巧妙,而最终则是心中的境界。既然他自信能写出流传千古的诗篇,则也一样可以为天下寒士筑起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乐园。黄河偶尔泛滥着,边境时常鼓噪着,人民还是焦虑着,末日的流言又有了新的说法。老杜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日以继夜地用心血浇灌着那能容纳一百万人的大厦,看着它一草一木地生长起来,便觉得累死也是值得的,所以连觉都舍不得睡,只是偶尔打一个盹。“老弟,你真是愚啊。”已经仙逝的老友,便抓着短暂的机会来梦里拜会他了,“不老老实实写诗,在这里自找苦吃。”“要是能选择,我情愿世上永远和平安乐,哪怕因此断绝了写诗的灵感。”老杜望着挚友,许多年来的思念之情,化作浑浊的热泪。“可尘世里怎么造得出天堂呢?”年长他许多、生前即声名万里的大诗人最喜欢调侃自己的小老弟,“我早就说过,就算有什么仙境,那入口也只能是在这杯中啊。”说着,诗仙便为老杜斟满一杯酒。于是,两位好友,便隔着阴阳举杯,琼浆玉液一路奔流,消弭了胸中的万古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