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大都市的夏天傍晚,天朗气清,晚霞绚烂。一艘飞艇在蓝天白云下滑行,拖着一幅巨大的竖幅—“傻乐汇”。艇上有两个人,操纵着带望远镜头的摄影机向下俯拍。艇下是密如森林的大楼和密如蚁群的人流。巨大的演播厅分为演出平台和观众席。观众席坐满了人。演出平台布置华丽,如梦如幻。造云机在造云,发泡机吹出满天的肥皂泡。台上立着一个巨型屏幕。此刻屏幕上显示着从斜上方俯拍出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头顶和变形了的面孔如海潮一样涌过。屏幕旁站着主持人李乐,四十多岁,长发,衣着华丽,正喜气洋洋地宣布着活动规则:“……这一次,我们用最公平最透明的方式来遴选幸运者。镜头将随机扫描本市任意地方的人群。在场诸位请自由决定什么时候按下确认键,当确认者超过半数的刹那,镜头锁定的那人就是幸运者。本次共选取两名幸运者,每人将得到价值两千元的奖品。奖品由国内七家著名公司提供。”他指指左边,那里坐着一排衣着讲究笑容满面的贵宾,每人身后是各个公司的标牌。主持人使出他的招牌动作—右手食指向空中用力一杵,**高喊:“幸运者的命运掌握在你们的手中,请开始吧!”屏幕上的人脸迅速变换着。现场的参与者都带着梦幻般的笑容按着键。屏幕右下角一条绿色柱子显示着按键人数的增长。当绿柱上升到总人数的一半时,“唧”的一声,镜头锁定目标并自动转为跟拍。那是一个笑容明朗的小伙子,三十岁出头,穿戴简单,风度像是公司白领。人群中,两个人发疯般挤开人群追上来,一个人用肩扛式摄影机对准他,一人递过手机。手机中是李乐的声音:“你好。请问你的大名。”小伙子看看镜头,笑着说:“干吗呀?”“看样子,我得先报自己的姓名喽。我是《傻乐汇》节目的李乐。”“真的是乐哥?”小伙子看看摄影师和飞艇,相信了。“哎呀我太高兴了。乐哥,我在大学时代可是你的忠实粉丝。好多同学都是,女粉丝最多。虽然她们大都认为你的长相比较困难,但偶像不论长相。”场上观众哄笑。李乐无奈地耸耸肩膀,“我的长相其实蛮精致的。现在能否告诉大家你的大名?”“一介草民,当不得‘大名’二字。我叫吕哲。”主持人不带标点地说下去,“吕哲先生欢迎你参加《傻乐汇》节目作为幸运者你将得到价值两千元的奖品如果你愿意工作人员负责把你送到会场。”“好啊,我这辈子从没赶上过幸运,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我们恭候你的到来。摄影机!请寻找下一个!”镜头继续扫描,在一个地方滑过时忽然返回,以此处为中心来回振**。那儿原先没人,但忽然冒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穿一身白,一尘不染的样子,手背在身后,拿着一个小物件,好像是一朵花。他立着不动,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这是个逗人喜爱的阳光男孩,很多参与者下意识地按下确认键,绿柱迅速升到临界点,响起“唧”的一声。但镜头这种锁定方式明显违反了“随机选取”的规则,场上顿时响起怀疑的嘈杂声。屏幕上,狂追过去的两个工作人员也觉察到异常,没有立即把手机塞给对方,而是抬头向着镜头,用目光征询主持人的意见。主持人李乐感觉到了场上的怀疑气氛,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略为踌躇后,他果断地说:“请接飞艇上的工作人员……喂小李,最后一位的锁定有没有猫腻?哪有你这样随机选取的!你吃了他爹妈的回扣?”随后面向观众,“不管有没有猫腻,我先得洗清自己—至少我和猫腻绝对没有瓜葛。”艇上的工作人员声音无奈:“乐哥,你冤死人不偿命,全国几亿双眼睛盯着呢,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作弊?可能是机器故障,不,不像是故障,那儿好像有强大的磁力,镜头被吸住了,拉都拉不走。”镜头仍锁定在那孩子脸上,此时切换为正面特写,一双眼睛虎灵灵的,非常清澈。李乐略微考虑:“这样吧,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此人算不算幸运者由大家重新决定。”下面一片嘈杂声,有人喊:“算数!反正按键数过半了。”有人喊:“不算!肯定有猫腻!”李乐笑着:“为慎重起见,还是重新计票吧!认为他应该算幸运者的,请按键!”在那孩子的左顾右盼中,绿柱犹豫地缓缓上升。但那孩子很有人缘,绿柱高度再次超过一半,响起“唧”的一声。屏幕上,工作人员立即把手机递到孩子手中。“你好,我是《傻乐汇》节目的李乐。请问你的大名?”那孩子异常奇怪:“什么《傻乐汇》?什么李乐?”接着他恍然大悟,“噢对了,你是那个时代一位很红的主持人,最擅长把一群傻观众逗得哈哈大笑。”他忽然顿住,“李叔叔,我这句话是不是不大礼貌?我绝没贬低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比观众聪明多了。”又忽然顿住,尴尬地说,“这会儿演播厅里肯定有观众吧?我也不是贬低你们。我爷爷说啦—他是世上最聪明的科学家—他说在你们这个转型期社会里生存压力太大,所以人们会有意无意逃回到童年,傻乎乎地乐一会儿。”观众席上一个短发小伙子站起来,笑着喊:“这是夸我们哪,你说我们其实并不傻,只是故意装傻扮嫩?”他的声音很大,孩子通过手机听到了。他没听出话中的调侃,笑眯眯地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观众大笑。李乐哭笑不得,也逐渐觉察到不对劲儿。他苦笑着摇头:“这位小帅哥怎么像是月亮上来的人。”他转向屏幕,“喂,小帅哥,你刚才说什么‘那个’时代?”孩子下意识地捂住嘴:“哎哟,我说漏嘴了,应该说‘这个’时代—不不,应该说‘咱们这个时代’。”李乐眼珠一转:“那么—你不是这个时代的?”男孩一愣,无奈地招认:“不愧我刚才夸你,李叔叔你确实聪明!爷爷嘱咐我在时间旅行中尽量对身份保密,想不到刚落地就被你看穿了。那我就老实承认吧,我是五十年后的时间旅行者,我的名字是—你就叫我小精怪吧,这是爷爷给我起的绰号,因为我喊他老精怪。”场上观众大笑—笑这个小精怪满嘴胡说还煞有介事。李乐也笑:“这可真叫一个巧,我们的镜头随机选取,竟罩到一个来自五十年后的时间旅行者!可你乘坐的时间机器呢?”“在这儿呢。”他举起手中那个拳头大的玩意儿,形似一朵花,花骨朵上有七个花瓣,呈七色,花瓣浑圆肥厚,有一种朴拙的美。这玩意儿与人们心目中的时间机器相距太远,李乐和观众都给逗笑了。“这就是时间机器?你的想象力太别致了。好,我的时间旅行者,不管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反正我邀请你参加《傻乐汇》节目,作为幸运者你将得到价值两千元的礼物,如果你愿意工作人员负责把你送到会场。”男孩满脸放光:“行啊行啊,我正想找机会,帮我爷爷把礼物送出去呢。”吕哲走进聚光灯下,略显局促地向观众挥手。小精怪随后赶来,一点不怯场,一双大眼骨碌碌地乱转。李乐与两人握手:“祝贺你们,你们是在一千万市民中随机选出的幸运者,将得到中国最著名的七家公司提供的奖品。现在我公布公司的名称……”小精怪冒失地打断他—从这时起他实际上抢了主持人的地位—性急地说:“李叔叔请等一下。我说过要送大家一件礼物,是我爷爷托我带来的。我的日程很紧,送完礼物就要走,还得赶回五十年后去做周末作业呢。”场上观众和台上的吕哲都笑起来,以为这小孩的捣蛋是节目组的有意安排。李乐有点不知所措,应对也稍有迟滞—担心小精怪毁了这档节目。但他最终决定顺着这点意外走下去。他自信能玩过这个小屁孩,把握着事情的进程,还能为节目带来点小花絮。便笑嘻嘻地问:“好吧,你说说是什么礼物?”小孩子又拿出那件形似花朵的东西,不知怎么一摆弄,从上面卸下一朵花瓣,举着花瓣让大家看:“是七色花时间机器,七个花瓣能送七个人,不过今天爷爷只让我送一朵。”他转向吕哲,笑嘻嘻地说,“如果我说这是世上最宝贵的礼物,你不会反对吧?我爷爷说啦,世上所有人在一生中都难免有几件遗憾,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肯定萌生过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怎么怎么做。你说对不对?”吕哲点头:“对!”“那好,现在谁得到我的礼物,谁就有能力回到过去,一百年以内的过去,去实现一个你最迫切的愿望。”他笑着说,“你不用感谢我,时间机器是我爷爷发明的,正在找各个时代的人做社会性试验。我只是送一个顺水人情。”场上哄笑,吕哲也笑—这小东西太能白话了,把瞎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他随即盯着那朵花瓣看了起来,因为它开始呈现异象。花瓣是半透明的,流淌着奇异的光彩。此刻光彩渐渐扩展,在他手中形成一个浮动的奇异光团,然后渐渐隐去。这玩意儿很神奇,看来不像一个普通的儿童玩具,所以场上人的笑谑渐渐转为惶惑。李乐同样是一头雾水,谨慎地问:“这就是时间机器?怎么使用?”“我爷爷说它是傻瓜型的,好用得很。只要对它说一声你想返回的时代,立马就返回了。它还能多次使用呢,一直到你确认愿望已经完成,对它说一声‘愿望实现,谢谢’,它就自动关闭了。”“这么简单?”“没错,简单极了。噢对了,”他神情庄重地交代,“好用是好用,但使用者必须记住两件事,一定不能违反!”他拿出一张纸,认真地说,“是我爷爷特地拟的时间旅行禁令,我给念念。”他清清嗓子念下去:“第一,时间旅行者只能完成一个愿望,不能贪心;第二,你对历史的修改不得超过旧时空的弹性极限—这句话很绕嘴是不是?说直白点就是:你的愿望不能太过分,不能为了实现它,把已经凝固的历史搅得房倒屋塌。”“如果……超过你说的弹性极限,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时空爆炸?”“不不,哪有那么玄乎!那都是不懂行的人们瞎吹。即使你超出时空弹性极限,也不过是机器死机,一切回零。我把机器带回五十年后,交我爷爷修理一下就得。可是使用者就惨啦,白白失去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场上人虽然还在笑,但笑容中分明已经有犹疑—这孩子的鬼话中好像有你不得不信的成分。李乐不想让这小屁孩继续捣乱了,笑着说:“这可真是个好礼物。喂,吕哲,你相信世界上有时间机器吗?”吕哲谨慎地说:“时间机器的出现几乎一定会导致悖论,但导致悖论并非说它就不能实现。”李乐接着问道:“那我换一个问题:你是想要他的礼物,还是想要我的?”吕哲还没说话,小精怪就着急地嗔道:“李叔叔你干吗呀,非要弄得势不两立似的!我把礼物送完就走,你的礼物照送,咱们两不误的。”他想了想,“爷爷说今天只送一个幸运者,这样吧,我给李乐叔叔也送一份。”观众都笑,吕哲说:“对,乐哥咱俩都别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李乐有点尴尬,解嘲地说:“我咋能收你的礼物?你别害我砸了饭碗。”小精怪歪着头问,“你是不是很恋着主持人这个位置?我理解的。人哪,一当上主持就会上瘾,跟迷上摇头丸似的,我们小学生里还有不少人恋着当班长哩。李叔叔你不用担心,这么个小花瓣算不得贿赂,而且我送完礼物就走,不耽误你继续当主持。”他的口吻很认真,并不像是存心调侃。场上哄堂大笑。李乐这回真的尴尬了,一时嘴拙。吕哲大笑着把李乐拉到自己身边,再把小精怪推到主持人的位置上。到了这个局面,李乐也认命了,笑着逗趣:“虽然我还没过完当主持人的瘾,但能得到这么一件绝世礼物也不吃亏。小精怪你发礼物吧,我盼着呢。”他伸手要礼物,吕哲也夸张地伸手。小精怪这才看出对方的调侃,恼火地把两手背到身后,气鼓鼓地说:“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全都不信我的话啊。不信就算了,我另找人去,有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吕哲赶忙拦住他:“信!我俩都信!我们要你的猪头!”小精怪想了想:“哼,干脆我先来个当场示范吧。”他对着花瓣说一句:“花儿花儿,送我到昨天。”手中花瓣突然射出强光,形成一个色彩柔和的七彩光球,把他完全包住。光球随即消失,小精怪也随之失去了踪影。场内众人和台上两人都目瞪口呆,四顾寻找。吕哲想了想,笑道:“肯定是乐哥安排的魔术。乐哥,把小精怪唤回来吧。”李乐唯有苦笑,但还不想认输,勉强说:“你说是我安排的魔术,那我就试试吧。”他把手指在头上转了转,指着天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小精怪现身!”那个光球应声出现,并渐渐隐去。小精怪出现,笑着说:“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场上观众和台上吕哲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更加相信这是节目组安排的魔术了。小精怪被笑得莫名其妙的,开始要恼火了。只有主持人李乐心知肚明,事情走到这儿,他已经相信小精怪之言丝毫不假。如果这机器是真的,如果真能得到这样的宝贵礼物,那么《傻乐汇》节目的一次成败就无须考虑了。到这时,他彻底走出主持人的身份,收起已经程式化的夸张戏谑,认真地说:“我谨郑重声明,刚才小精怪的消失根本不是《傻乐汇》安排的魔术。看来他的时间机器是真的,我已经信了。”小精怪气鼓鼓地:“当然是真的!我说过多少遍啦,你们个个犟得像毛驴!”“你别生气,现在我已经信了。小精怪,你爷爷把时间机器设计成七色花形状,他是不是喜欢一则叫《七色花》的俄罗斯童话?我记得童话作者是苏联作家卡达耶夫。”“对。我爷爷是个大科学家,也是个童话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越是大科学家越有童心。”“可你爷爷是不是有点小气?别忘了,在《七色花》故事中,小姑娘珍妮一个人就得到了七个花瓣,可以实现七个愿望呢。”小精怪机敏地应答:“我给每人的礼物虽然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但可以在历史中多次往返,对实现的效果反复修正。它其实比珍妮的七色花实用多啦。”李乐笑了:“你说得对,确实是个好礼物。来,给我一瓣,我真的想实现一个愿望。”吕哲虽然稍有怀疑,也立即伸手:“我也要一瓣,我同样有一个迫切的愿望。”两人分到红色和紫色花瓣,拿在手中端详着。眼中既有残留的怀疑,也有勃勃的渴望。吕哲问:“你刚才念的禁令中说,实现的愿望不能过分,这可不大好把握。怎么才是不过分?”“这只能靠你的悟性。反正愿望不能太出格,比方说,不能让你已经去世的曾爷爷从坟墓里爬出来。”他很“世故”地劝解,“吕哲哥哥你想开点,万一你没把握好,糟蹋了这朵花,你权当今天没碰见我,不就得了!”“你说得倒是那个理,可我已经碰见你了呀,到手的宝贝又糟蹋了,谁不心疼!”台下众人都笑,有人在嘀咕:“这两个家伙太幸运了,不世之遇!咱们怎么就没摊上呢?”小精怪对他造成的效果很满意,笑嘻嘻地说:“你们两位记住:说愿望一定要慎重,别把这么好的礼物糟蹋了。李乐叔叔,现在请你继续主持《傻乐汇》,我要走了。”李乐伸手拦住他:“不,我的主持瘾已经过完了,这会儿急着想试试到手的宝贝。小精怪再见,大家再见,我走了。”他不等小精怪反应过来,跳下台子扬长而去,撇下满场观众。众人的目光一直跟他出了演播厅,这才相信他真的走了,顿时嘈杂声一片。吕哲醒悟过来,也同小精怪告别,跳下台匆匆离去。转眼间,台上只剩下小精怪一人发愣,良久他咳一声,对观众说:“实在对不住,把你们的节目搅黄了。现在我也得走了……”那个短发小伙子站起来,笑着喊:“你把好好一台节目搅黄了,现在想一走了之?不行,你得送每人一瓣花!”众人大声应和。小精怪非常尴尬:“我手上只剩下五瓣,不够这么多人分啊……再说我爷爷只答应我今天送一瓣来着……我还急着做周末作业哩……”众人知道那是奢望,并不认真逼他实现,但也不想轻易放过他,便一同起哄:“那你就得留下,替乐哥主持节目!”小精怪想了想,认命了,也从窘迫中恢复了从容:“你们这个时代的人真难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哼,主持就主持,这也难不倒我!告诉你们吧,我还另有绝招呢—可以让你们提前观察那俩人实现愿望的全过程。”他解释道,“这些过程可能延续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几年。但我有时间机器呀,可以把这段时间浓缩,提前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大家想看不想看?要知道,你们将要看到的内容,连主角本人还没经历呢。你们知道得比他们本人还要早!”众人心痒难熬,一迭声喊:“真的?太有趣啦!我们想看!”一个女孩站起来提出异议:“那不是窥探别人隐私嘛。”小精怪摇摇头,很干脆地说:“我们那个时代不讲隐私。谁想使用时间机器,谁就自动放弃隐私权。当然,把这些内容对全国直播肯定不合适。现在请工作人员停止直播。”工作人员稍稍犹豫—小精怪又不是主持人—然后麻利地关闭了对外的直播。短发小伙子站起来,笑着喊:“要是屏幕上出现少儿不宜的内容呢?”众人哄笑,小精怪相当不满:“哼,太小看人了,我爷爷那么聪明,咋会不事先考虑到这一点?他在机器内预先固化了强大的绿色保护软件,可以自动过滤色情内容。过滤级别可以调节,如果调到最高一档,连婴儿的光屁股都能滤掉。”下边响起嘘声:“坐下坐下,别贫嘴了,让小精怪往下主持!”那人不敢犯众怒,赶紧坐下,场内瞬间安静下来。小精怪摆弄着手中的机器,片刻之后,身后的大屏幕上忽然闪出一老一小,老头儿穿着雪白的防尘服,一头银发白得耀眼,背景是一间奇异的实验室。他正笑着责备那个孩子—正是小精怪本人:“小精怪,你偷了我的七色花?”屏幕上的小精怪把七色花背到身后,嬉皮笑脸地说:“老精怪,我咋是偷?你答应让我玩一次的!你还托我把七色花送到五十年前进行试验。”“可你也答应过妈妈,把作业做完再玩时间机器。”小精怪央求着:“爷爷你别告诉妈妈,我快去快回,不耽误做作业。”老头儿并不打算认真阻止,笑着交代:“小心点,早去早回!你妈妈那儿我帮你打掩护。”“谢谢老精怪,爷爷再见!”说着,他就乘光球消失了。屏幕外的小精怪难为情地说:“错了错了,咋返回到我的出发时刻了?”他对大家说,“我说过时间机器是傻瓜型的,很好用,不过我毕竟是第一次玩。不过这样也好,让你们先认识认识我的老精怪爷爷。”实际上他不想让大家看他偷七色花的丢脸事,手上加紧调整着机器。屏幕上忽然闪出两个陌生的黑衣人。他们正从高楼上沿绳坠下,动作舒展而漂亮。他们熟练地卸下窗玻璃,进入一套单元房。其中一人年纪大些,左腿微瘸;另一个是年轻人,模样剽悍。小精怪既难为情,也有点困惑:“真不好意思,又调错了,让我看看屏幕上的时间—是从现在起的四个星期之后。也就是说,你们看到的已经是未来了。但这俩黑衣贼是啥来头?”他摆弄着机器,屏幕上画面飞速跳动,“噢,我查到了。这个年纪大的,是你们时代有名的贼王胡瘸子,另一个是他徒弟黑豹。”他得意地说,“公安局要是有我这套机器可太省力了—话又说回来,如果它落到盗贼之手,警方就有大麻烦了。”两名黑衣贼摸到卧室,一对年轻男女搂抱着睡得正香。贼的目光盯着床头柜,那儿有轻微的闪光。抽屉被轻轻拉开,里面果然躺着一片光晕浮动的紫色花瓣。屏幕外的小精怪紧张地说:“看!他们想偷七色花!这是吕哲小两口儿!”他向大家解释,“时间机器的搜索是智能型的,凡被搜到的内容肯定和七色花有关。所以嘛,你们不妨记住这两张面孔,以后它们肯定还会出现的。”他继续摆弄着花骨朵,眼前的场景倏然转换。小精怪“呀”了一声:“抱歉,时间又没调对!”屏幕上是一幢透明穹顶的气势恢宏的大厅,大厅中央立着几个身着白色长袍的阿拉伯人,其中一人正手持放大镜仔细观看着,放大镜下是一个精致的水晶盒,盒内有两颗一模一样的切割好的巨钻,巨钻七彩闪烁,令人不敢逼视。旁边有几个气度不凡的中国人作陪。小精怪好奇地说:“呀,好大的两颗钻石!难得它俩还一模一样!绝对价值连城!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从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伯魔瓶里?还有,这几个阿拉伯人是啥来头?”屏幕上的画面跳动一会儿,“噢,查到了。你们知道迪拜的世界塔、又称哈利法塔吗?它是你们时代的最高建筑,属于艾马尔集团。它高达八百二十八米,楼下广场的音乐喷泉都高达二百七十五米!”屏幕上,一幢六瓣花形状的大楼高耸入云。喷泉随着音乐跳舞。周围激光闪烁,编织出异常绚丽的夜景。“为首的这位是艾马尔的CEO萨利赫先生。正像我刚才说的,他们的出现肯定也与七色花有关。请大家记住这几张面孔。”他又手忙脚乱地摆弄,这回闪出的是演出平台,缩小的吕哲和李乐还在舞台上。“总算调对啦,这是十分钟前。看,李乐叔叔离开了!看,吕哲哥哥也走了。”就在这时,屏幕上的吕哲忽然急速返回。小精怪奇怪地说:“咦,吕哲哥哥咋回来了?现在他已经到演播厅了!”他迅速调整着,屏幕上吕哲的身体迅速扩大为真人大小,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演播厅,跳上舞台,手中托着那片紫色花瓣;屏幕外的真实吕哲同步重复着里面的动作,屏幕内外互成镜像。现在,屏幕外的吕哲站在舞台上。他的方位是面向大家,所以他并未注意到屏幕里也是他的形象。不等小精怪发问,他就笑道:“我这人一向性急,既然撞上了这样的绝世礼物,我想干吗不当场使用呢。如果它不好用,大家不妨付之一笑;如果成功了,大伙儿能同步分享我的快乐。你们说好不好?”下面是一波强劲的声浪:“好!”“小精怪,我想在这儿实现愿望,可以吗?”“当然可以,不过—你真该慎重一点的。”小精怪摇摇头,颇有点惋惜。“我不用考虑了,我的愿望很简单:想得到一枚上档次的钻石婚戒,送给未婚妻小陶,那是她早就盼着的。”众人为他鼓掌叫好,吕哲以骑士的动作向四周鞠躬答谢。“现在,请在场的哪位戴钻戒的女士,慷慨地把钻戒借我用一下,我用时间机器复制一枚后,马上原璧奉还。喂,哪位女士肯借来一用?克拉数最好大一点。”小精怪吃一惊,急忙制止:“吕哲哥哥,还有各位观众,我的时间机器功能很强大,但它只能改变时间而不能改变物质,它可不是宝葫芦,不能凭空变出钻石的!”吕哲大笑:“小精怪,看来你还是个生手吧。”“对呀。你用过时间机器?”“我没用过,但我碰巧知道一个诀窍。时间机器当然不是宝葫芦,但只要它确实能带我返回过去,而且我又握有一个钻戒作母本,就能凭空变出钻戒来。你要不信,等着瞧好了。”小精怪被他的自信震住了,不再拦阻,摇摇头说:“真的?那我等着看。”吕哲继续面向观众:“哪位……噢,谢谢这位女士。”台下站起来一个漂亮女子,衣着精致而素雅。她走上台,取下婚戒递给吕哲。吕哲看看,明显一愣,笑着问:“请问是真钻吗?—不要误会,我虽然对首饰是外行,也觉得这粒钻石异常贵重。我听说名媛界有惯例,那就是:昂贵首饰只在特殊场合才戴,平常出门是戴式样相同的赝品。”女士微笑着:“这是我的婚戒,是真钻。你尽管放心用吧。”“那就多谢了。请问芳名?用代号就行,我只是想方便称呼。”“你叫我小芳吧。”吕哲唱了一句:“有一个姑娘叫小芳……不过你肯定不是歌中那位大辫子的乡村姑娘。现在,请你把钻戒放在小精怪的手心里。小精怪,你就这样平托着。小芳,咱俩闭上眼,静待……两分钟吧,我想两分钟就够了。”他指指墙上挂着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八点三十分。请小精怪为我掐时间。”两人闭上眼,小精怪报着时间:“三十一分。三十二分。”吕哲睁开眼,“好了,下面我要返回到刚才的八点三十一分。小精怪,到了这会儿,你该猜到我的办法了吧。”小精怪恍然大悟,由衷地钦佩:“知道了,你确实想得很巧!吕哲哥哥,你如果成功,那就为时间机器增加了一项新功能,你太了不起了!”“过奖过奖。这并不是我的首创,是受一篇科幻小说的启发罢了。不过我很想能事先确定,像我这样从时空中凭空变出钻石,算不算‘过分’的愿望?会不会超过你说的时空弹性极限?”小精怪难为情地说,“我帮不了你,我自己也吃不准。”“好,那我就赌一次吧,成败在此一举。”他回头对女子说,“不管我能否成功,你的原件肯定不会受损的,请你放心。噢对了,小精怪,你的时间机器一次能带几个人返回过去?”“只要能包在光球范围之内,几个人都行。”“那就好。这位慷慨的小芳女士,你是否愿意随我到过去走一遭?算是我对你的感谢。”女士立即脸上放光,笑着连连点头:“当然!太难得了,谢谢!”吕哲靠近女士,很有分寸地单臂挽住她的肩膀,对手中的紫花瓣说:“花儿花儿,送我们回到两分钟前。”光球突然出现,然后连同两人突然消失。巨大的演播厅里静得能听见呼吸,众人再次目睹了花瓣主人的凭空消失,这次大家确认它不是魔术而是真实,所以更为震撼。小精怪左手心托着那枚钻戒,有条不紊地主持着:“吕哲哥哥的想法非常巧,把我这个时间旅行者都震住了。现在,请你们仔细观看他是如何变出第二枚钻戒的,看不明白的地方我来解释。请看,现在屏幕上显示的是八点三十一分的景象。”屏幕上,小精怪(两分钟前的小精怪)托着那枚钻戒,他身旁的吕哲和小芳闭着眼,一团光球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光球渐隐,时间旅行者吕哲和小芳逐渐现身在演出平台角落。屏幕外的小精怪向场上观众解释着:“他们已经返回到八点三十一分了。”返回的吕哲和小芳站在演播台的角落,各自望着远处另一个自己。小芳震惊地低语:“真的回到过去了!我从不敢设想能看到另一个我。”吕哲也低声说:“不要惊动他俩。一般来说,时间旅行者尽量不与另一个自身正面接触,那会增加时间旅行的变数。”“往下怎么办?”“很简单,从小精怪手中取走钻石就行。但此刻我也有点临事而惧了。”他下了决心,“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去了。”他轻轻走近小精怪,从他手中小心取下钻戒。后者鼓励地看着他,但依旧不语不动,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原来的”小芳和吕哲仍旧闭着眼,看来对此毫无察觉。时间旅行者吕哲没有多停,立即拉小芳走到一边,轻声对花瓣说:“花儿花儿,送我们回到现在。”屏幕上光球出现、转瞬消失,再突然出现在屏幕外的舞台上,从视觉印象看,似乎它是从屏幕上平移出来的。光球渐隐后二人现身,吕哲手心中平托着一枚钻戒,而屏幕外的小精怪手中也仍旧有一枚钻戒!两个时间旅行者非常激动,凝目看着两个戒指,吕哲兴奋地说:“真的成功了!”小芳:“真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场上众人由惊愕变为兴奋,也滋生出强烈的好奇,喧闹声一片。小精怪让大家安静,解释说:“看,凭空多出来一枚钻戒!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听我讲给你们。时间线原是一条射线,一直向前绝不返回的,因此时间线绝不会封闭。”他在屏幕上用光笔画出一条箭头向上的直线轴,又在时间轴上标注上几个时间点:八点三十分,八点三十一分,八点三十二分。“但有了时间机器后,时间线就有可能封闭。”他在从八点三十二分处画一条曲线,向下返回到八点三十一分处,再过此点画一条曲线向上返回到八点三十二分之后。“看,这段时间线被两次封闭了。当他俩沿左边这条曲线返回到八点三十一分时,钻戒还躺在我的手心里,吕哲哥哥当然能轻松拿到,然后他沿右边这条时间线返回,手中带着钻戒……有人说,这枚戒指拿走后,我手里不是没有了吗?但那是在左边时间线中发生的事,而在正常的时间轴中,”他指指中间那条直线,“我一直托着钻戒,并没有人从我手中取走啊。所以它仍然完好如初。这样,封闭的时间线起到互补作用,互补的结果,就是这个世界平白多出一枚钻戒。”两枚钻戒躺在两个手心里,形状完全一样,同步闪烁着七彩光芒。吕哲把原件给小芳,高举剩下的那枚向大家示意,兴高采烈地说:“我成功了!小精怪的礼物确实神奇!谢谢小精怪,也谢谢小芳女士借我钻戒。现在我已将它原璧归还,自己也落得一枚,可以赠给未婚妻了。当然啦,从理论上说,我可以用这个办法返回一千次,弄它一千枚,只需每次返回比上次略早一点就行。不过,我还是见好就收吧,省得过于贪心,超过了时空的弹性极限,最终弄个一场空。最后谢谢大伙儿,愿你们分享我的快乐!”他与小精怪和小芳握别,向大家挥挥手,就像刚才突然返回那样突然离去。小芳也没多停,笑着拍拍小精怪的肩膀,匆匆向大家挥手,跳下台,显然追吕哲去了。场上突然静场。极度的安静。刚才那些经历太神奇,需要观众好好消化一下。过了一会儿,小精怪笑嘻嘻地说:“我好喜欢吕哲哥哥哎,做起事来干脆爽利,为我的实验开了个好头。现在大家再不会怀疑了吧,吕哲哥哥已经顺利实现了他的愿望—不不,刚才他忘了对花瓣说结束指令,所以他的愿望还有变化的可能。怎么样,大家想不想继续观察他?”“愿意!”“那我就开始了。”他一边调整机器一边自信地说,“我的操作再不会出差错了,我已经玩熟了。”屏幕上顺利地显示出了吕哲。吕哲一边兴冲冲走出演播厅,一边欣赏着那枚钻戒。小芳追来笑着喊:“吕哲等一下!”“小芳你也出来了?再次感谢你,帮我圆了多年的梦。”“不必客气,我得谢你呢,你让我体验了时间旅行,这可是极为难得的经历,远比一枚钻戒贵重。我想请你喝一杯,略表谢意,能否赏光?”“什么话!请客也该大老爷儿们请。不过事先说明,以我的钱包只能去大排档。”“大排档也好啊,我对它有特殊感情的,上大学时没少吃它。”两人坐上小芳的宝马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里熙熙攘攘、烟气腾腾,与演播厅里的梦幻华丽完全是两个世界。宝马艰难地停在路边,一半轮子搁在路阶之上,车身半斜。两人走进一家简陋的大排档,一楼大厅里食客满当当的。两人爬上陡峭的楼梯来到二楼,这里相对宽敞。两人坐定,要了饭菜和啤酒。周围食客都瞟着小芳,因为她的华贵与周围明显不协调。小芳多少有些局促,自嘲了一句:“好长时间没吃大排档,有点儿找不着感觉了。”她对吕哲伸过手,“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方圆,你喊我小方就得。”吕哲与她握手:“那我还喊你小芳,我心中是带草字头的小芳。”“行啊,随你便。”离二人不远有两张面孔,也是《傻乐汇》的参与者—贼王和黑豹。这两个人,吕哲虽然见过,但并不熟悉。他们正在吃喝,贼王朝二人扫了一眼,没有太在意;黑豹则被小芳的美貌吸引,贪婪地盯着。吕哲把钻戒放到桌子中间,感慨地说:“今天太幸运了,没想到我能碰上这样的好事。这么珍贵的时间机器,我只用它换来一枚钻戒,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小芳笑着:“小精怪说你应该多考虑几天的。”“说来是因为我的未婚妻小陶,我俩已经同居两年了。小陶对钻石婚戒十分痴迷,平日里逛商店,只要一走近钻戒货柜,眼睛就直了。她说钻石象征永久,女人只有拥有它,才能保障她收获的爱情恒久不变。可惜,大学毕业至今,我俩把所有余钱都用来攒房子了,一直舍不得为她买一枚像样的钻戒。”他笑着说,“你肯定能看出来,我们属于所谓的‘蚁族’,这个族群像蚂蚁一样脑袋大—高学历;像蚂蚁一样群居—住的是多家合租的单元房;也像蚂蚁一样日日辛苦,仅仅能噙回几个饭粒填饱肚子。”小芳连连点头:“我理解的,理解的。实话说吧,我要不是嫁了一个家境不错的丈夫,今天也属于蚁族。”她笑着安慰吕哲,“你一点用不着自卑。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好丈夫。你的妻子会很幸福的。”吕哲笑道:“那倒不假,除了钱包瘪一点,我这个丈夫没啥毛病。”他忽然想起来,“喂,打听一件事,你要不方便回答就别说—这枚钻戒值多少钱?我没啥意思,只想心中有点数。”小芳稍微犹豫后答:“七八万。”又补充道,“是欧元。我公爹去比利时商务旅行时,代我丈夫小山买的。”她的声音很低,但一直侧耳倾听的黑豹听见了,目光中立刻多了几分贪婪,低声对贼王说了几句,贼王也开始注意那边。吕哲同样咋舌:“合七十万人民币!你丈夫真有钱。”小芳摇摇头:“小山是个还没出道的画家,指望他的收入,连自个儿的肚子都混不圆。其实是我公爹出的钱。”“有个富公爹也不错啊,至少不用像我和小陶这样紧巴,同居两年也不敢结婚。”小芳平和地说:“金钱上我们确实不用烦心。”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公公是石万山,你可能听过这个名字。”吕哲吃惊地扬起眉毛:“当然!中国房地产界的大鳄,天一集团的CEO,人称‘当代沈万三’,胡润排行榜中位居前列的。而且他在中国大陆富豪群中也是很独特的一位,喜欢航海、滑雪和登山,听说他快把各大洲的第一高峰爬遍了。”“没错,眼下他就在大洋洲,正攀登那儿的第一高峰查亚峰。”吕哲举起钻戒看看,再次低声惊叹,“七十万!我压根儿没奢望有这么昂贵。依我当时的打算,弄个价值两三万的钻戒就满足了。如果当时就知道它的价值,说不准我不敢拿它当母本哩—怕凭空弄出这么昂贵的珍宝,会超出时空弹性极限。真得谢谢你,让我晕着胆子发了一笔横财。”他笑着自嘲,“当时是不是该多返回几次?”小芳笑着:“现在也不晚呀,你还没对花瓣说结束呢。”吕哲笑着摇头:“不,我还是那句话,见好就收。我信奉中国古代哲人的观点:自然之力有尽,人们不可过度索取。像这样—靠一个邪门机器凭空变出钻石,我总是心中不踏实,觉得它来路不正,有违自然之道。所以—见好就收吧。”小芳笑道:“难得呀,圣贤之境界也。在今天这样欲望躁动、阳气过于旺盛的商品社会中,你算得是另类。”“知道我在大学里的专业吗?哲学,主攻老庄哲学。在眼下这个欲望社会里,这恐怕是最没用的专业了。四年苦读只换来一堆精致隽永但迂阔无用的老庄之言,像什么绝圣弃智、绝巧弃利、返璞归真、抱朴守拙、道法自然、清静无为,还有什么清心寡欲、安贫乐道、安时处顺、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你说说,这些玩意儿能换来钞票或钻戒吗?毕业后我一直在公司当文秘,工资还赶不上小陶。”小芳笑道:“我在大学学的东西同样无用—魏晋文学。毕业五年,差不多全都就饭吃了。”她想想说,“说起老庄哲学,我公爹有一些独特的观点。他说,老子的《道德经》中有丰富的辩证法,但当老子在把他的哲学用于治国处世时,他却一味强调阴柔守静、以柔克刚、以退为进,基本忽略了阳刚和进取。”她歉然说,“我只是复述公爹的观点,希望没冒犯你。”吕哲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会冒犯我?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你公爹就是当今社会的弄潮儿,他的观点自然是对的。”他把玩着钻戒,遐想道,“说来钻石才是自然界的异数。在所有物质中,它的硬度最高,传热性能最好,对光的折射率最大—所以磨制后才能七彩斑斓。有这么多特异的禀性,其实它的本原不过是碳元素,与煤炭啦石墨啦是一样的,最普通不过。科学史上有一件逸事,三百多年前,那时科学家还以为钻石是什么天造异材呢。有位科学家用放大镜把阳光聚焦到钻石上,想研究它的光学特性,结果钻石轰地一下就烧没了,变成了最普通的二氧化碳气体。你看,普普通通的碳元素,经过火山喷发时岩浆的高压作用,就能变成珍贵的钻石,让你不得不叹服大自然的造化之工。”小芳说:“噢,对了,你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我听说,钻石不比黄金珍珠等首饰,因为材质和加工原因—只能分割不能融合—所以世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枚钻石首饰。”她取下自己那枚钻戒,放到吕哲那枚的旁边,“现在托时间机器的福,这儿有了一对孪生天然钻石,它们应该是世界唯有的吧。”“真的?那咱们更该庆贺一番,一醉方休。再来一瓶—小芳你要什么,干红还是白酒?”小芳豪爽地说:“白酒吧,今天高兴,我也可劲儿疯一疯,一会儿让司机来接我。”“好啊,那就来一瓶‘酒鬼’。有七十万的钻戒垫底,我现在浑身是胆雄赳赳了。”两人很快醉意陶陶,两枚钻戒一直放在桌子上。黑豹低声对贼王说:“我去把那两件货切了。”贼王犹豫一会儿,摇摇头:“算了,放一马吧。”“为啥?”“不为啥,这俩人对我脾胃。”黑豹对这个理由不服气,但他隐忍了,没再坚持。家庭司机来了,但精神亢奋的小芳执意要步行,于是两人在前边走,宝马车缓缓跟在后边。眼前高楼如林,灯光如海。吕哲环指着林立的高楼说:“想起庄子一句话: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作为一个无房者,我当然希望大楼建得越多越好;可是,听任这样的水泥丛林疯狂地吞噬耕地、绿地、树林和天空,后人该如何评说?”他自嘲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只会发点迂腐的感慨。”小芳说:“其实我公爹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这辈子盖了几千万间房。但却弄得一代青年住不起房子,后人论起来是罪还是功?”吕哲笑道:“我不敢相信这是房地产大鳄的真心话。不过即使只是作秀,也很难得了。好了,不说了,咱们该分别了。”“欢迎你和小陶来家玩,我相信你和小山肯定能成为朋友。还有,”她笑着说,“如果你还要回到过去,而且时间之车有空位的话,不要忘了喊上我。我还没过瘾呢。”“好的,一定。”汽车载上小芳开走了,吕哲歪歪倒倒走着,回到公寓。这是三家合住的一套三室两厅,三个年轻人挤在客厅里看电视,衣着清凉,女的依偎在男友怀里,显然已习惯了合租生活。一个女孩儿从厕所出来,说:“大张!厕所用完了,你去吧。”她随之看见吕哲,赶紧过来搀扶,对一间卧室喊,“小陶!快来接你老公,醉成螃蟹了。”回头问吕哲,“今天吃谁的请?”吕哲醉意陶陶:“今天我可是交了好运,哪天请你们两家喝酒。”“啥好运?《傻乐汇》的幸运金锤砸到你头上了?”“你说对了,确实是《傻乐汇》的金锤砸到我头上了。”小陶从屋中跑出来,埋怨着把吕哲扶进屋内,放到**,脱衣脱鞋,拿来湿毛巾擦脸,又倒来一杯浓茶。屋子很小,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一个廉价的布衣柜,剩下的没有多少空间了,不过还算整洁。小陶喂吕哲喝茶,吕哲闭眼躺在**,摸索着捉住小陶的手,把钻戒塞到她手心里。小陶疑惑地问:“啥玩意儿?”她认真看看戒指,平淡地说,“假的。我知道行情,这样大的钻戒起码得十万。”“充啥内行哟,什么十万,它值七十万!是真钻,不骗你。”小陶撇撇嘴:“那你是砸金店抢银行了,还是中了七色球大奖?”“不是七色球大奖,是七色花大奖。”他掏出那片花瓣,“来,坐我身边,听老公慢慢道来。”随着吕哲的解释,小陶的眼睛越睁越大。外边太喧闹,她跑过去关好房门,然后回到床边,盯着花瓣,眼光发直。良久,她才失声喊道:“你个傻蛋,既然得了宝贝,为啥不弄一套房子呢?”“房子?”“对,房子!很简单的,比你弄钻戒还容易。带着咱们已经攒的十几万,回十年前一趟就行。这笔钱在那时足够买套像样的房子了!”吕哲理亏地解释:“我压根儿没敢往房子上想,我觉得这个愿望太奢侈,要实现它肯定会超出时空弹性极限。再说,你一直盼着钻戒,在我耳边唠叨多少次了。你说有了钻戒,才能保障咱们的爱情天长地久。”小陶用力地戳着他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嗔怪道:“你呀你,那是嘴上说说而已,能当真?女人嘛,结婚之前都得尽力抓住一点玫瑰色的诗意。可你想想,要说保障爱情,钻戒哪比得上一套房子?”吕哲黯然:“确实比不上,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小精怪说过,一个花瓣只能满足一个愿望。”两人沉默良久。小陶下了决心:“那就把它卖掉!哪怕只卖四十万,至少够房子首付。”“你真舍得?这样昂贵的钻戒,咱们这辈子再也买不起了。”小陶肉痛地反复把玩着钻戒,最终咬咬牙:“舍不得也要舍!舍、舍、舍!”“那就……卖?”“卖!”她委屈地看着吕哲,带着哭声,“老公,我做出这样伟大的牺牲,你可得牢牢记住啊,要记一辈子。”吕哲笑着把她搂进怀里:“我保证,不光这辈子,下辈子都会记着。反正下辈子我不打算换老婆。”两人来到一家华贵的珠宝店。临进门时小陶有点怵,小声说:“会不会是假货?人家会不会把咱俩当骗子?”吕哲不由分说硬把她推进去。店里珠光宝气,压得小陶有点自卑,吕哲还算坦然。制服笔挺的珠宝师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们,用放大镜看一眼钻戒,立即肃然起敬,抬头望望两人—这样的钻戒与两人的衣着显然不大相配。又仔细鉴赏了一会儿,他说:“是质量很好的南非白钻,比利时安特卫普的做工。重量约为四克拉,切割达到VG级,净度VS1,色度F。据我估计,购入价应该在六七十万人民币。”两人长出一口气,眼睛放光。小陶急迫地问:“我们不了解珠宝界的行规,麻烦问一声:你们能回购吗?回购价是多少?”“钻戒不像黄金首饰,一般不回购的,即使回购,价格也要大大缩水,大约只有原价的三分之一。”小陶很失望,店员接着说,“当然话说回来,像这样大克拉数的钻石,它的保值性能要高一些。我问问老板吧,如果回购,还要用导热仪或克拉利西重液做进一步鉴定。请两位先把珠宝证书给我。”两人傻了,小陶急急地说:“我们没有证书,但这枚钻戒的来路完全正当!”吕哲:“真的完全正当,我们可以让权威机构开出证明。”珠宝师摇摇头,彬彬有礼地拒绝:“恐怕不行。这样高档的钻戒,没有正规的珠宝证书,哪家店也不敢回购。你们不妨到其他珠宝店问问。”他摆出送客的架势。在公共汽车站点,两人沮丧地坐在长凳上。汽车来了一趟又一趟,挤车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两人一直默坐。天色暗了,路灯亮了。吕哲喃喃地说:“怎么办?要不,请小芳把钻石证书拿来,还用那个办法变出一套来?我真不好意思再麻烦她。”小陶央求:“再求她一次嘛,对她又没有损失。我看她是个好心人,会答应的。”吕哲咬咬牙:“好—吧,那就再求她一次。”他忽然福至心灵,兴奋地一拍大腿:“有办法了!要证书干吗,连珠宝店也不用求了,干脆卖给小芳!”“卖给小芳?”吕哲解释道,“正是小芳告诉我的。她说钻石因为材质和加工原因—钻石不像黄金白银,只能分割不能融合的—世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枚钻石首饰。如果咱把钻戒卖给小芳,她就拥有世界上唯一一对孪生钻石,可能会大大升值的!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我想她—她公爹—肯定愿意买入,那人是房地产大鳄,有足够的money。”“真的?那咱们是不是能趁机卖个好价钱?”“我说小陶同志,不要得寸进尺好不好?请牢记中国的古老格言—人心不足蛇吞象、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太贪心了,说不定就会超过时空弹性极限,让你落个一场空!咱们就按五十万,最多按原价卖给她,已经是一笔横财了。”小陶心有不甘:“可是这个数,加上咱已经攒的,也只够半套房子啊。咱俩早就盘算过,有了孩子得请我妈来带,房子怎么着也得两室两厅吧。咱们没车,房子不能太偏远。再加上装修,差不多得二百万。”她看看吕哲的脸色,连忙改口,“好,听你的听你的,咱们不贪心。先解决了首付,余下的慢慢还月供。”小山在开车,方圆接到吕哲的电话:“我和小山这会儿在去机场的路上,是去接我公爹,他刚刚从大洋洲回来……你的建议我没意见,小山肯定也没意见。你说得对,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她捂住话筒对丈夫说,“吕哲小两口儿想转让那枚复制的钻戒,这样咱家就拥有世上唯一的孪生钻石。”小山爽快地点头,小芳对着手机说:“当然我们得征求公爹的意见,如果买,反正得他出钱……要不你们这会儿就来吧,打个的赶到机场。”她笑着说,“透露个小秘密,我公爹登山后心情特别好,说不定当场就拍板了。”电话中吕哲有些为难:“怎么好意思?石先生还没到家……”方圆笑着说:“吕哲,请抛掉你祖师爷老子的教诲,我公爹最欣赏的不是守静退让,而是野性和不屈不挠的进攻,哪怕只是为了私利。”“好的,我和小陶这就赶去。”吕哲二人赶到机场时,石万山正好走出通道口,五十多岁,穿旅行装,胡子拉碴,脸晒得很黑。他的随行者正忙着从货运通道接收登山器材。道口立有他穿着登山服的真人照,站在白雪皑皑的绝顶。众多记者包围着他,争相提问,他淡然地说:“我多次说过,真的不要把这事看得太重。世上每座高峰都有不下一千人攀登过,只是中国大陆的登山者相对少一些罢了。”一个记者问:“问一个老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登山?”“登山是人生的浓缩,是商战的浓缩。在登山中的很多感悟其实可以用到人生和商战中。比如,完成登顶时不能陶醉于胜利的喜悦,而是要趁天气好赶快安全下山;而在下山途中,你就得提前谋划下次登哪座山峰。”小山夫妇挤过去与父亲拥抱。石万山的老搭档刘先生走过来,笑着同他握手,并同小山一起护送石万山冲出记者的包围。路上小山介绍了吕哲和小陶:“爸,这是圆圆新结识的朋友,吕哲,小陶。”他低声对父亲说了几句,父亲注意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笑着同他们握手。小山继续低声说着孪生钻石的事。石万山听得非常认真:“我在国外时听你刘伯伯说过这档子事。这么说,那个七色花时间机器是真的?”“嗯,完全真实,圆圆是亲历者。”石万山停住脚,看看落在后边的吕哲和小陶,果断地说:“他俩说得没错,这是笔双赢的交易。你这就去告诉他们,咱们同意买下。交易细节稍后在宴席中定—过几天我在长城饭店请他们。”小山诧异地扬起眉毛:“是吗?爸,你从不请陌生人吃饭的。”石万山看看旁边的老刘,笑着说:“是圆圆的朋友,我得给足面子嘛。”队列后边,方圆向客人介绍着:“我公公旁边那个小个子是刘伯伯,我爸最信任的智囊,从白手起家打天下时俩人就是搭档。我爸说他足智多谋,虑事周全,称得上房地产界的刘伯温。”小山匆匆过来,高兴地说:“爸已经同意了,具体细节稍后和你们面谈。他说,过几天请二位在长城饭店吃饭。”小陶情不自禁地拍手:“太好了,谢谢石老伯!谢谢你们两口子!”吕哲有点难为情:“老伯太客气了,俺俩这种小角色,哪好意思占用老伯的宝贵时间?”方圆笑着说:“别客气。既然老爸定了,你们就别推托。”她对丈夫开玩笑,“我很感激的,爸这么给我面子。”又对吕哲夫妇说,“那次我是偶然参加了《傻乐汇》节目,没想到结识了你们两位,还成就了一对孪生钻石。”吕哲:“那是因为你的慷慨。你可以说是俺俩的幸运女神。”石万山和刘先生坐在汽车后座,刘先生平静地说:“万山,从你眼睛的异常光彩里,我知道你又要攀登一座新山峰了,就像当年你决定投身房地产行业一样。”石万山笑着:“知我者刘哥也。”“你是想借用时间机器,做一笔和钻石有关的大生意?”“没错。”“至于细节我就猜不到了,你说说。”“刘哥你先告诉我,目前世界上能够很快买到手的、最昂贵的钻石在哪儿?”“在俄国。著名的西伯利亚和平钻石矿发现了一枚罕见的巨型白钻,重九百四十克拉。在它现身后,世界十大名钻已经重新排名。”“价值多少?”“已经送安特卫普加工成一枚圆钻,成品钻约为二百五十克拉,据说值三亿美元,约合二十亿人民币。俄方正在寻找买主。你想买下它?”“对。”刘先生沉吟着:“你是打算……”“圆圆那位朋友吕哲很不简单,能想出那么巧妙的办法,弄出世上第一对孪生钻戒。可惜,他的财力有限,眼界和气魄也嫌不足,没把事情做到极致。这是老天把机会留给我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准备买下那枚俄国巨钻,利用吕哲的办法复制一个,这样二十亿就要翻一番,四十亿。然后,它们就成了世界上唯有的孪生巨钻,那又该升值多少?”刘先生摇摇头:“孪生钻石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事物,所以很难预估。”“正因为世上独此一家,它的价值就由我们说了算,全看能否成功造势了。我给一个大胆的估计—它们应该能升值五倍,二百亿!比搞房地产的利润还高!我们能借此一举进军珠宝业—中国明天的朝阳产业。”他笑着说,“你大概对这个估价有疑虑。你是‘诸葛一生唯谨慎’,我最看重你这一点。但正如老人家那句名言: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藐视敌人。一个企业在战略转型时,不妨胆大一点。回过头想想,二十几年前,当咱们决定投身房地产业时,谁能料到中国的房价竟然飙升到今天的水平?何况房子还是给老百姓用的大路货,而钻石本身就是奢侈品,奢侈品更容易炒作。”刘先生思索后点头:“你说得对。这个计划虽然动作很大,其实不算冒险。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把二十亿现金沉淀成了不动产。”“其实这样的沉淀同样是我的目的。知道为什么吗?”“请讲。”“你刚才说我想攀登一座新的山峰,说得不错但不完全,我同时也在想如何安全走下已经登顶的山峰。这些年我一直如履薄冰,因为房地产业的钱来得太容易了,看着年度财务报表,总有点使黑钱的感觉。古人云:‘兴之也勃,亡之也速。’不定哪天泡沫会‘砰’的一声炸破,只留下满手白沫。现在,咱把二十亿现金沉淀到钻石上,类似于把黑钱洗白。或者换个说法,这就像封建社会高官巨商赚钱后回家乡买房置地,一个样的。”“不,不一样的。万山,我基本同意你的计划,但不同意计划的结尾。”“请讲。”“把二十亿变成两枚巨钻,这一步肯定是物有所值,但二十亿的升值前景却是一个大气泡。你莫忘了,孪生巨钻虽然极为难得,但既然世界上有了时间机器,肯定会有人利用它弄出新的一对,甚至弄出个三胞胎四胞胎,早早晚晚罢了,挡不住的。所以,应该抢在这个大气泡爆破之前把孪生巨钻卖出去,把二十亿现金变成你说的二百亿,哪怕只变成一百亿,八十亿,六十亿,都是一次大成功。”石万山沉吟着:“能一掷百亿来买钻石的人不多……”“事在人为。”“对,事在人为!你说得对,就按你的意见办,努力争取第二种结局。但即使是第一种结局也算小成功。”刘先生笑道:“成功的前提是:那个时间机器真的那么好用。”在饭店的一个豪华雅间门口,石万山带着儿子儿媳亲自迎接吕哲小两口儿。他拉吕哲坐在自己身边,石太太把小陶拢在身边。石万山介绍了与席的太太和刘先生。吩咐侍者上菜,笑着说:“听圆圆说,小吕在学校里主要研究老庄哲学?难怪你能想出这么一个凭空变出钻戒的妙法。这正符合老子的哲学观念: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