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铗我用希腊文与希伯来文仓促记录这些文字,赶在热那亚人潘恩离港前,委托他将这些手稿妥善保管在他所认为安全的地方。——卢浮宫纸莎草文件,E5591,托勒密城主教辛奈西斯(Synesius),A.D.463迪奥多西一世第五次担任罗马执政官的那年,罗马学者杰罗姆来到亚历山大港,没有人知晓他此行的使命,亚历山大港总督俄瑞斯忒斯也没有派人接待他。杰罗姆在罗马享有盛誉,但在这儿,他又算什么?罗马皇帝雇用了一艘热那亚商船专程为他送行,那艘吃水很深的商船载有杰罗姆私家藏书数千卷,奴仆五名,私人医生一名,木匠一名,外加修辞学教师一名,却载不来他在罗马建立起来的学术声誉。亚历山大人自豪地宣称,这儿不缺伊壁鸠鲁的花园,也不差斯多葛的门廊,更兼诸多怀疑学派、新柏拉图学派、不敬神学派、炼金术士、雄辩家们麇集于此各领**,谁还有兴趣听一个罗马人的指手画脚。一位学识渊博的阿拉伯人告诉我,杰罗姆对亚历山大知识界抱有野心。此话不假,杰罗姆那双地中海般深邃的鹰眼中所透出的火焰,就像马其顿皇帝对东方疆土无休止的渴欲那般炽烈。我是在俄瑞斯忒斯的家庭晚宴上第一次见到杰罗姆的,了解到他与提阿非罗主教的私人关系,我礼貌性请他代我向提阿非罗主教问好。杰罗姆并没有显露出传说中的傲慢,像每一位深藏不露的博学家一样,他友好地回应了我,声音如蜂蜜般温润。这不免令人失望,因为那时我还年轻,心底充满好奇,并不怀好意地期待罗马学者与本地那些自命非凡的大人物来一次激烈的正面交锋。大概是出于与我类似的心理,我的朋友热那亚人潘恩凑上前来,向杰罗姆敬了一杯无花果酿造的美酒:“尊贵的客人,可否向您请教一道难题?”潘恩是一名海员,也是一位见多识广的博学家,如果是连他也解决不了的难题,那么可以相信这个问题的难度不会亚于斯芬克斯之谜。因而许多人都簇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杰罗姆微笑着,脸上写着“请便”二字。潘恩在桌面上摆上九枚银币,排成三行三列:“这个该死的问题让我在船上输掉了九枚金币,我不知道那些目不识丁的海盗也懂数学!”人群里爆发出几个短促的笑声。潘恩环顾众人一圈,目光驻停在杰罗姆的脸上:“同样,今天谁能移动这些银币,把它们从原来的八行,每行三枚,变为十行,每行三枚,这九枚银币便属于它。”说完,他便扭头走出喧闹的人群,用一枚小银勺从蜜罐里舀起金灿灿的蜂蜜,放进酒杯里,缓缓地搅动起来。蜂蜜是不容易与酒调在一起的,显然,这也是个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由我的木匠来解决,因为这需要用到弹墨线。”杰罗姆慢条斯理地说,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朝向潘恩的方向,而是侧着脸庞,他漂亮的短髯修得笔直,比女人后颈上的茸毛还要精致细密。酒杯里的漩涡陡然乱了,稍稍地溅出杯沿。潘恩像喝醉了似的,红着脸走过来。当然,这儿没有什么木匠。杰罗姆闭着一只眼,脸贴近桌面,瞄准前方,手指推动着银币缓缓前进,那专注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海伦(1)在丈量尼罗河三角洲的土地。每当杰罗姆排好一行三枚银币,人群中就会响起怀疑的声音:“这样可不行。就好比一个拙劣的裁缝,左边袖子短了,往左边扯扯,但右边又短了。”每一个埃及人都是测量术的专家,他们对平面几何的直觉极为精确,就像对尼罗河泛滥期的到来那样敏感。但是这一次,围观者们错了。当杰罗姆排好他最后一枚银币,人们甚至还没有在第一时间内意识到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银币的排列实在是太违背直觉了,几乎每一个具有数学常识的人都会认为最可能的排法应该是几何图形的,像平方数、三角数或是正多面体那样和谐优美。(2)而杰罗姆的排列却是混乱的,甚至是非对称的,就好比夜空里的繁星,被寥寥几笔线条连接起来,突然构成了直观化的星座。人群中爆发的第一个掌声来自潘恩,他输掉了九枚金币—第一次,他从海盗那儿获得了这个有趣的问题,第二次,他得到了答案。后来这九枚金币被永久地镶在樱桃木桌面上,并被悬挂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地下藏库,与希波克拉底医学著作、古代悲剧作家的手稿真迹、阿基米德螺旋抽水机陈列在一起,像是一个示威,又像是罗马皇帝的诏书,似在向亚历山大人宣布:我们来了!杰罗姆的表演还没有结束,他俨然把这庄重的场所当成了闹哄哄的罗马集市,甚至没有征得总督大人的允许便向在场五十五位饱学之士发表了一段即兴演说。如果这儿有一只酒桶的话,他说不定还会站在上面。他的发言里有一些有意思的观点,比如他说,阿基米德是个虚张声势的骗子,他绝无可能设计出铁爪起重机把敌人的军舰吊起来;阿波罗尼奥斯(3)也不过是一位沽名钓誉之徒,他的传世名作《圆锥曲线》无非是在重复前人的工作;还有亚历山大人所敬重的埃拉托色尼,其实就是个什么都只懂一点的半桶水。不消说这些耸人听闻的论点在与会诸公听来会有多刺耳,这不啻是在向整个亚历山大学派宣战。不过杰罗姆富有个人魅力的地方在于,他每叙述一个论点都列举了充分的证据。比如在怀疑阿基米德时,他亲手用微缩模型做了示范—这大概是为什么他的随从中会有木匠的缘故吧。在批评阿波罗尼奥斯时,他列举了《圆锥曲线》中欧几里得、梅内克缪斯(4)的一些研究成果。在揶揄埃拉托色尼时,他开玩笑说埃拉托色尼计算的地球子午线长度的误差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地中海。“数学是一门精密的学问,不容任何自作聪明的头脑擅做改动。”他说,“在罗马时,我从一位威尼斯商人那得到一部希腊文抄本《算术》(5),用漂亮的安色尔字体(6)书写在一部金线装订的羊皮纸卷上,每一个字就像印刷字体那样精确、严密。我第一眼看到它就决定用三枚金币买下它,虽然威尼斯商人喜悦的眼神告诉我他赚到了,但我觉得收藏它是划算的。可当我翻到书的第三章后却又改变了主意,一种粗鄙的靛蓝墨水书写的批注映入眼帘,就像是田野里的金龟子那样耀眼刺目。威尼斯商人告诉我,伟大的亚历山大学者修订了丢番图的原著,以使它显得更完美精确,全地中海人都以使用这样的修订本为荣。我把那本书扔到他的脸上,告诉他,那些敢对先贤的著作擅做更改的人都得挨这一巴掌!而这正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宴会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席昂(7)的女儿希帕提娅(8)的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内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才是罗马人的重点。我的老师希帕提娅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但她借以闻名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学识。正是她修订了丢番图与阿波罗尼奥斯的著作,以使它们变得更通俗易懂。我不是历史学家,作为希帕提娅的学生,我在书写这些文字之时难免带有某种倾向。但是对于希帕提娅在亚历山大人中所享有的声望,无须任何修辞学的夸张与溢美。读者们可以从同时代的文学家、艺术家的作品中读得浮光掠影的片章,他们形容希帕提娅具有雅典娜般的美貌。我理解罗马人的感受,在几个世纪前,亚历山大人拥有泽诺多托斯(9)、埃拉托色尼、卡利马科斯(10),那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人们信服他们的智慧。自最后一位全能数学家帕普斯(11)辞世以来,人们悲观地以为科学已经终结了。而如今,罗马人惊奇地发现,拥有骄傲历史的亚历山大人竟然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他们像不谙世事的儿童般簇拥在希帕提娅的身旁,聆听她娓娓动听的教诲。希帕提娅的门下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权贵名流们不远千里前来倾听她的讲学,时人均以成为希帕提娅的学生为荣。我们多么渴望希帕提娅与罗马人展开一场阿喀琉斯对战赫克托式的辩论!可是,我的老师只是披着她那件缀满补丁的长袍静静坐在人群中,就像牧羊人坐在心爱的羊群里,只有牧笛声在她耳中飘**。她说:“尊敬的客人,您所苦苦寻觅的,蕴藏在您对先贤们精彩的评价里。”在座诸宾先是一愣,旋即哄然大笑。罗马人的宏词雄辩就像回旋镖,全部飞向了自己—如果后人没有资格对先贤们的著作进行修订诠释,那么他刚才在评价阿基米德时为什么不闭上自己的嘴巴呢?杰罗姆粗大的喉结颤抖一下,说不出话来,也许下一次他还应带上他的修辞学教师。可是作为罗马皇帝钦定的使者,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杰罗姆在亚历山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来自他漂亮的花体签名,在清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后,在核查总督大人的土地税收账簿后,他都会留下这个令人怀疑的签名。就像马其顿皇帝每攻下一座城池,都要无比自豪地向投降的异族们宣告:“腓力之子,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宣布此谕……”杰罗姆继承了亚历山大的野心,但他的所谓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已是无史可稽。为此,有人曾向我的老师请教:“杰罗姆自称是亚里士多德的传人,这种说法可有依据?以及,先生您的学问又是出自何源?”希帕提娅微微一笑,说:“对于山涧的涓涓细流,人们可以很清晰地追溯它的源流。对于浩渺汪洋,却很难穷尽它的源头。”杰罗姆为什么要对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进行清理?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自卡利马科斯建立起亚历山大的目录系统以来,图书馆的藏书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一样生长起来。每天,托勒密王朝的国王们、执政长官们从全世界收集来不同语言的图书、手稿、符号图谱;缮写室里上百个希腊文、阿拉伯文、腓尼基文、拉丁文、科普特文书法家们在烛影清灯下日夜不停地抄写,沿长长的铜尺画出平行等距的横线,保证每一个字母都排列得严密工整;插画家们为繁密的文字缀上斑斓的颜色,圣女、天使、怪兽的形象在书页上惟妙惟肖地舞动;熟练的装订员用砂纸、鹅卵石打磨上等的羊皮纸,用白垩软化它,用铁尺压平纸面,最后用结实的牛筋、亚麻线装订成册。那些纯手工制作的羊皮纸卷因其孕育于充满迷迭香、薰衣草、东方檀香的缮写室、装订室里,生来便散发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让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借阅者都沉醉于它的厚重与玄奥。托勒密王家图书馆到底收藏了多少图书?这大概是个“阿基米德的牛”(12)式的谜题。伟大的目录学家谦虚地宣称有藏书四十九万卷,在拉丁文诗人格利乌斯浪漫的想象中,这个数字扩大到了七十万卷。即便是埃拉托色尼,也没有勇气对如此庞大的图书系统进行整理。而一个初来乍到的罗马人却把自己当成了园丁,妄图对这图腾柱般神圣的大树动剪刀!在洪水到来的季节,一位炼金师拜访了我的老师,忧心忡忡地提到杰罗姆把佐西默斯(13)的著作清理出了图书馆。不久,一位阿拉伯学者告诉老师,他在亚历山大藏书库里已无法找到萨尔恭二世(14)的楔形文编年史。后来,一位多那图斯教徒向老师声泪俱下地控诉杰罗姆销毁了提科尼乌斯(15)的作品。“我应该去拜访他。”希帕提娅吩咐仆人准备马车。我却挡在了马车的前面:“先生,您不能去。”希帕提娅露出略为讶异的神情:“这不是你的风格,我的学生。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怎么会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先生您了解外界的传闻吗?罗马人的野心路人皆知,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向您示威,如果您去拜访他,那正中了他的圈套。”“那又如何?”“可是,因为有您的存在,我们才拥有六翼天使神庙(16),如果连您也被牵扯进这场风波,亚历山大人连六翼天使神庙也要失去了。”希帕提娅回望了一眼神庙那巍峨的爱奥尼亚大理石柱(17),当她转过头来,石阶下满目是期待的焦灼面孔。她挽起雪白的亚麻长袍,**着光洁如玉的脚踝,登上了马车。杰罗姆把亚历山大图书馆当成了他的私人官邸,图书陈列室变成了娱乐场馆,里面正上演着时下流行的自动傀儡剧(18),台下看客们正为木偶们笨拙滑稽的演出笑得前俯后仰,而杰罗姆本人则一面观看着演出,一面与一位印度盲人棋手下着象棋,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埃特卢斯卡十二面体智力玩具。见到希帕提娅,他殷勤地过来迎接:“我本应先拜访您的,美丽的女士。”他谦卑地欠了欠身,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邀请她一起观看木偶剧。“在希腊人的传说中,第一代人类是黄金锻造的,他们拥有神一般的体魄与智力。”杰罗姆口若悬河地向我的老师谈起他对文明的见解,“第二代人类是白银所铸造的,他们在体形与精神上都略逊于第一代人类。而到了我们这一代—第三代人类,无论是在体魄与智力上都已远逊于古人。据说在几百年前,人们可以轻易地把十二面体魔方复原,就像这样。”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把已经恢复秩序的完美几何体递到希帕提娅的面前,“而今天的人们,甚至连立方体的魔方都无法拼好。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女士,您觉得呢?”我的老师希帕提娅微微含笑:“今人不能领悟古人的玩具,是因为古代的智者已证明,任何一个复杂的魔方,都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所以今人不再对古人的玩具感兴趣,而未必是智力上逊于古人。同样,一位古代人生活在今天,也会为灯塔与长堤所拱卫的亚历山大城而赞叹。”当她侧过脸庞答话时,彩色玻璃透下的光线正好映在她的脸庞上,就好像阳光穿透琥珀,那凝固的线条悄然融化,脸上的茸毛变得几近透明。不可一世的罗马人也不敢正视她的美丽,只好稍稍偏转视线,假装去看舞台上的木偶。“哈哈,好一个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杰罗姆放声大笑。舞台上被宙斯化成了小母牛的伊娥被她的父亲认了出来,观众们正沉浸在感动与忧伤之中,这爽朗的笑声未免显得不合时宜,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我喜欢这个命题。万物皆数,一而二,二而三,无限渐次递归……世上万物莫不如此,人生如戏,所有发生的一切也许只不过是预先写好的剧本的重演。”很意外,他似乎赞同希帕提娅的论点,可是反过来未必如此。希帕提娅严肃地说:“万物皆数,而数并非万物。”杰罗姆皱了皱眉头:“此话怎讲?”“古代的智者芝诺曾提出,一支飞驰的羽箭在每一个时刻点都是静止的,但是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19),就好比一根数轴并不等于数轴上每一个长度为零的数的相加。”杰罗姆陷入了沉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幸好他的头低垂在棋盘之上,让人以为他只是沉浸在棋局当中,巧妙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慌乱。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这是多么朴素的论证。当时我与在场的许多智士一样,以为希帕提娅只是在转述芝诺的论断。她的叙述谦虚地略掉了这一论证的主语,直到许多年后我回忆整理老师的学说之时,这才领悟到那些隐晦的智慧。“哗”的一声,盲棋手推秤认负了,这真是一个来得及时的鼓舞。杰罗姆谦虚地说:“先生,您为何认输呢?棋盘的空格子还有那么多,我们所剩棋子兵力也不相上下,难道您现在就能预见最终的结果吗?”盲棋手恭敬地躬下身子:“大人,让您见笑了。如果说棋局刚刚开始便能洞知胜负也许过于夸张,但是作为一名以下棋为生的棋手,在棋局过半并少一兵的情况下,还不能预知自己的失利,那就未免太自大了,尤其是在大人您这样的高超的对手面前。”杰罗姆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似问非问道:“先生,我听说在古代没有规则的年代,执黑先行的棋手是必胜的是吗?”“是的。大人,正是由于先行有利,人们这才制定一些有利于白棋的规则让棋局实现天平般的精密平衡。”“但是不管多么精密的天平,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也必然会有一方稍稍地沉下去而另一方稍稍地上翘。”“是的,大人。”盲棋手口中称是,脸上却浮出迷茫的神色,确实,他已跟不上杰罗姆的思绪,罗马人的话早已意不在此。“那么,”杰罗姆起身拍拍膝盖,转过身子面对观众们,他的动作潇洒又优雅,几乎本能地找回了面向公众演说时的固有姿态,“正因如此,不管棋局的情形多么复杂惊险,对于一名具有理想智力的棋手而言,棋局事实上在一开始便已结束了。”像是已经预料到人们难以理解这个论断,他稍作停顿,继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理论上,导向胜利的途径有无数种,可是胜利的归属却是棋盘规则所率先决定了的。这是因为对于高超的棋手而言,每一手棋都是建立在严密的运算之上,这里面并没有运气的立足之地,企望幸运女神的眷顾乃赌徒式的心理,那样的棋手注定成不了真正的智者。真正的棋手每下一手棋,与其说是在破解头脑里储存的残局、定式,不如说是在解丢番图方程,以求得最优解。棋局的每一步,都是建立在对己方最有利的上一步之上,这都是确定性的结果,而上一步,又是建立在上上步之上,如此递归,我们可以回到第一步,棋盘上放下的第一颗子。”棋盘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杰罗姆夹起一枚皇后放在空旷的棋盘上,这是多么骄傲的宣告:棋局在第一步就已经结束了。可这昭然若揭的挑衅却又如此令人诚服,以至于在场的亚历山大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挑战他的论断,更没有人敢站在他面前的棋盘前。杰罗姆的目光落在希帕提娅的头顶上:“美丽的女士,您也这样看吗?”我的老师淡淡地回答道:“我已经说过了,人生不是棋局,世间万物的复杂变化更不能归为确定性的简单递加。”“哦?”杰罗姆扬了扬眉头,用一个很有力道的手势指向舞台,“那么为什么不把目光投向这些可爱的木偶们呢?这些上了发条的小东西,他们上演的悲剧令我们黯然神伤,上演的滑稽剧让我们捧腹大笑。除了喝的不是水而是润滑油,除了小小的工艺瑕疵让他们偶尔显得笨拙之外,与我们人类又有何区别?!这些宙斯与人间女子**的故事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已经设计好的吗?又有什么证据可以排除我们人类也可能是上帝排演的一台木偶剧呢?”像是对他的回应,伊娥来到尼罗河岸边无比哀戚地向天帝求助时,“咔”的一声,木偶似被小小的工艺瑕疵卡住了。这关键时候的卡壳真是大煞风景,观众中响起懊恼的声音。激动的演说者显然也为粗鲁的打断而恼火,但他旋即恢复了神态:“这并不构成我们对数学递归性质的怀疑。机械的掉链子再正常不过,就连人类也时常犯失心疯呢。再者,我们为什么不构建一种新的机器用来检验这些尽职的木偶演员们呢?这正如远古的星象师们用星盘、象限仪、水时计来推算日月星辰运转的规律。我想,这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可行。”希帕提娅微微颔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似在说:“洗耳恭听。”这期待的目光令得罗马人红光满面,他完全沉浸到那个雄心勃勃的理性世界中去了:“如果把木偶们拆离开来,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是皮带牵引轴承、齿轮相互衔合的机器。而齿轮每一刻齿的啮合与每一步逻辑推理的过程并无本质的区别,它们都是确定性的,输出建立在输入之上,而下一级输出又是建立在上级运算结果与新的输入之上。如此一来,我们完全可以设计出一种新的机械,当木偶卡壳时,我们规定这种情形作为输入,且输出为真,也就是说它能提前运算出一个木偶是否会出岔子,并让它自动点燃一盏松油灯,以提示主人事先检修木偶。”博学的亚历山大人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一种新的递归。发明了第一台自动化机器,这意味着同样可以发明第二台,可保证第一台不掉链子,同样也可以发明第三台机器来保证第二台机器不掉链子。推而广之,可以发明无数台机器来保证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如果世界真的是一台木偶戏的话。亚历山大人诚服地啧叹着,罗马人的确带来了崭新的思想。“诸位有所不知,皇帝派我来接管亚历山大图书馆,是因为英明的圣上已经意识到科学的根基正在受到异端学说的侵蚀,我们的科学是建立在伟大的先知所制造的每一块牢固的砖块之上:欧几里得公设、丢番图代数……而现在,异教徒邪说就像是蛀虫啃噬着先贤们的成果。馆藏里充斥着伪托赫拉克利特之名的炼金手稿、记录异教徒之神的文字、各种画有**怪兽的巫鬼之书。如果说赫戎的木偶机械们可以用高明的机械来检验,那么同样应该有伟大的头脑来检验人类的智慧,把那些引诱人走入歧途的邪恶学说扫地出门,而只留下那些如黄金般璀璨成熟的文字!”杰罗姆的演说有如洪钟般雄浑有力,却又久久撩拨你耳孔里的绒毛,令人不那么舒服。看客们都拧着眉头,脸上浮出便秘般的痛苦表情。他们就像是金字塔下瞻仰的游客,久久在巨大的阴影下徘徊,企图在严密咬合的石墙中寻找到一个突破口。罗马人的话一定有什么问题!是大前提的选择不恰当?还是玩弄技巧的狡辩术?我看到有人张嘴欲言,当杰罗姆的目光瞟了过来,他又怯懦地垂下了头。我愤怒于罗马人的狂妄,不齿于他大言不惭的“伟大的头脑”,可是我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见习僧,甚至没有实力像盲棋手那样在他手下走数十个回合。这时我的老师站了起来,她的身子裹在长且厚的袍子里,像风中的柳枝一样摇曳生姿。当她行走,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漾起来。她来到舞台前,抚摸着那个饰演伊娥的木偶,说:“如果真的存在一台可以洞知木偶们一切运转的机器,我想那一定是上帝。”“是的。”杰罗姆露出得意的神情,“那一定是全知全能的主。”“可是,当上帝的机器被逻辑所推导出来,撒旦的机器也在同一时间被制造了。”希帕提娅平静地说。什么?杰罗姆愣在那儿。“我们不妨假设‘撒旦机器’用‘上帝机器’的输出作为输入,如果‘上帝机器’的输出为假,那么‘撒旦机器’则停机;如果‘上帝机器’的输出为真,那么‘撒旦机器’将无限循环,就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滚上山顶,刚到山巅便又滚落下来,这是一个死循环。那么反过来‘撒旦机器’的输出作为‘上帝机器’的输入又会怎样呢?”就像一个象棋新手,面对那些只通过凭空想象便可对整个棋局了然于心的伟大盲棋手,都会发出由衷的赞叹,当我们孱弱的头脑面对这些根本不存在的“撒旦机器”与“上帝机器”的推理游戏时,也只能徒生喟叹了。很快,有人从迷茫中惊醒,露出先是错愕继而会心一笑的表情。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不存在万能的“上帝机器”。因为既然“上帝机器”对所有木偶的运转都洞悉幽微,那么它的输出为真,可是当它输出为真,“撒旦机器”就要陷入死循环,也就是说“上帝机器”将无法判断“撒旦机器”将在何时停下来,这时它只能输出为假,这是个难以回避的矛盾!当我领悟到了这个绝妙的悖论之后不由得挥舞了一下拳头,却又马上难堪地收敛激动的神色,因为这只不过是个迟钝的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起立为这虚构的思想机器而鼓起掌来。当希帕提娅轻嚅嘴唇的时候,掌声又立刻停息了。亚历山大人自觉地安静下来,倾听她那比天国泉水还要动听的声音。她说:“在不甚久远的年代,亚历山大形形色色的学派林立纷呈,有伊壁鸠鲁学派的轻灵,也有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严谨,有斯多葛学派的沉思,也有柏拉图学派的遐想……那个时候,操各国语言的匠人、手工业者在亚历山大切磋技艺,发明创造。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们在壮丽的喷泉与林荫间探讨宇宙的奥妙,在阁楼窄小的天窗下苦苦验证星空的变幻。没有人在乎他们的身份与来历;没有‘异教徒’的定义在词典里出现,因为上帝并不会偏爱任何一个民族;没有哪一种学派压倒性地战胜另一种思想,更不会把源自另一学派的思想纳入自己的评价体系,来批判、抨击,甚至消灭。当我们拥有奉若神明的科学,当技术家与数学家称雄于世的时候,那种源于恐怖与直觉的知识就显得尤为重要,而这,正是我们需要佐西默斯、赫尔墨斯(20)的原因。”迦勒底占星家的传人们、佐西默斯的弟子们、多纳图教徒们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就连来自欧洲的学者们都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对了,我忘了描绘杰罗姆彼时的神态,懊丧的失败者在那会儿并不重要,也没有人会在意骄傲的罗马人内心复杂的情绪。但从后面的情形来看,杰罗姆受伤不轻,就像一匹受过重伤的野狼,一旦恢复体力就展开对绵羊、农人甚至无辜者的疯狂报复。罗马皇帝一纸诏书,让杰罗姆获得了核查亚历山大田垦税收账簿的权力。同是这一年,狄奥多西一世颁布禁令,禁止各种类型的异教崇拜。在亚历山大主教提阿非罗的指示下,科普特教徒们冲击了塞拉皮雍神庙。从昔兰尼加到努比亚,天空似乎被一种令人惴惴不安的尘霾所笼罩。如果你在半个世纪前曾经生活在尼罗河流域,可能会对那几年的饥荒记忆犹新。农人的收成锐减过半,罗马人还加重了他们的税赋,还有传闻说杰罗姆呈给罗马皇帝的调查报告里有对总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不利的指控。雪上加霜的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传出诡异的神谕:把阿波罗立方神坛体积扩大一倍。否则,血光与大火将映红天空。把神坛体积扩大一倍,人们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魔鬼难题。直到训练有素的埃及人操起他们的皮尺、水准仪、三角板时,才惊奇地发现这是难于登天的工程。当时亚历山大城中有一个叫作梅纳斯的几何学家,据说是阿波罗尼奥斯的传人,被认为是时下最聪明的人,他曾经证明过所有阿拉伯对称图案不会超过十七种。当伟大的几何学家被亚历山大人邀请来解决神坛倍立方问题时,他私下口夸豪言,称将在一日内设计好所有施工方案。可疑的是杰罗姆不知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专程去对梅纳斯的智慧表示敬仰,并愿意与城中富豪下注一百个金币,赌梅纳斯将成功解决这个问题。这次赌注下得很大,城中到处都贴有公示,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后来的事便是大家所知道的了,梅纳斯被他的门生发现死在铺满几何工具的案头,大口大口的血印染了莎草纸,他的桌上、墙上、榻上都画满了美丽的几何图案:正十三边形、蔓叶线、尼科梅德斯蚌线、阿基米德螺线……在几何学家的葬礼上,人们看到了杰罗姆的身影,愤怒的弟子们驱赶杰罗姆,让他滚出亚历山大,正是他的阴谋让梅纳斯耗尽脑力咯血身亡。可是,有强壮的士兵保卫着这位罗马皇帝的红人。杰罗姆似乎很享受与整个亚历山大城为敌的感觉,他还没有忘记站在高处发表一段演说。我没有亲临他演说的现场,但即使从第三方的转述中也不难领略他当时的气势。潘恩告诉我,杰罗姆虽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梅纳斯之死是他的阴谋,他自鸣得意的夸耀中甚至还暗示阿波罗神谕与他的某种关联。最后他用先知般的口吻警告亚历山大人说,如果神庙没有按神谕的指示得以扩建,恐怖天神将从天而降,而他,将充当神的得力助手。罗马学者将审判整个亚历山大城!即使总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也不能幸免。在杰罗姆的调查报告中,亚历山大总督府上报罗马皇帝的农田面积与真实的统计存在较大的出入,也就是说俄瑞斯忒斯可能犯有欺君漏税之罪。总督大人首先想要求助的便是我的老师希帕提娅,所有人都在期待席昂的女儿作为亚历山大的代言人来申诉自己的冤屈,六翼天使神庙的台阶下,拥挤着翘首以待的市民。这令人感动的情形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罗马军队围攻叙拉古时,包括国王在内的全城人民祈求阿基米德来拯救他们的故事。埃及人特别是亚历山大人在测量术上拥有骄傲的传统。每当天狼星在尼罗河上空闪烁时,大河便迎来它一年一度的泛滥。洪水会给三角洲带来农作物所需要的养分,同时,也会推平那些在上一年度刚刚被划分测量过的土地。这样,开春季节的土地勘测便成为执政官们、土著首领、大祭司们每年一度的工作,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地测量术诞生于此也就不以为怪了,起初人们把它叫作黑土科学。后来托勒密(21)与他的追随者把这门学问推向极致,据说使用托勒密的球体投射平面术,可以把对整个尼罗河两岸的土地测量精确到五百肘尺(22)以内。到过埃及的旅行家莫不啧叹于尼罗河谷风光的奇特性:河谷中遍布着被运河分割成块状并被棕榈树镶边的绿色田地,一条条仿佛犁沟一样的线把这些田地分割成棋盘格,如果旅行家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田野里看个究竟,就会发现棋盘格里还嵌套着更小尺度的方格。正是基于测量员、制图员、会计员的精确工作,杰罗姆才有可能对全部垦田进行统计核算。数以百计的市民们涌进亚历山大图书馆,簇拥着我的老师、总督大人,还有三十位智力超群的亚历山大学者,就像是涌进罗马斗兽场的观众一样激昂。杰罗姆坐在金字塔一般高的账簿之上,他的傲慢正如法老。不同的是法老是用一台精密的天平来衡量子民的良心,杰罗姆所倚重的却是一台用四头牛拉动的机械,机械的内部据说由十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所构成,刻齿运转到哪个位置,由会计员输入的数字而决定,这样可以执行十个数字的加法运算。我的老师已经证明过,机器是不完备的,不可能发明一种机器可以预知其不掉链子。其实逻辑上同样可证,不可能存在一种完美机器,它的运算永远不会出现差错。当时一个亚历山大学者率先向杰罗姆提出这样的质疑。杰罗姆只是不屑地挥挥手,让质疑者与他的机器当场进行一次速算比赛,那么是机器更为准确还是会计员更为准确便是显而易见的事了。很遗憾,那个人输了,赫戎、赫尔墨斯的子孙们输了。总督大人上报罗马皇帝的数字与杰罗姆的核算存在一个大约五百哩(23)的差值,于是一个斯特雷渡学者提出这可能只是测量的自身误差。杰罗姆似乎不需要思考,鼻子像他那四头累坏了的牛一样朝天翻着,喘着冷气,讥笑斯特雷渡派不知道托勒密的角距仪的每一度有六十分,每一分有六十秒。确实,角距仪的一秒投影到水平面上不过几百肘尺。杰罗姆睥睨着垂头丧气的亚历山大人,他漂亮的上翘胡须上挂着嘲讽、同情又像是其他什么含义。他头上的天蓝色穹顶镶嵌有四百七十五颗红绿宝石,构成四十四个由埃拉托色尼所标注的星座,穿梭其间的七十九个托勒密圆周(24),隐藏着斗转星移、农时节令、航海与贸易风的秘密;他的背后是象征着宇宙结构的正十二面体青铜雕塑,雄心勃勃的罗马人用《蒂迈欧篇》(25)的宇宙观重新打造了图书馆,长宽比符合黄金分割的窗户、正八边形的大理石柱、阿基米德螺线的吊灯、希皮阿斯割圆曲线的拱梁,无不在诠释万物即数的理念;一座无形的巨塔在他的背后巍然屹立,它的基础正是建立在《几何原本》《算术》《圆锥曲线》这些不可撼动的砖块之上。新的砖块仍在不停地加盖其上,看起来这座用几何、代数、逻辑公设所堆砌的巨塔还将继续、一直、永远生长下去,这是一座真正的通天塔!无疑,挑战这座威严耸峙的巨塔需要勇气。亚历山大人的自尊心正经受着噬咬,在场的学者们都意识到一个逻辑学困境:杰罗姆的巨塔是建立在公设的砖块之上,砖块之间像金字塔的巨石一样严密咬合,不容置喙。我们企图撼动这巨塔的根基无异于蚍蜉撼树,即便成功了,我们自己的立足之地也在同一时间被掏空了,因为我们同样使用的是逻辑的语言。用托勒密的语言击败不了他,因为骄傲的罗马人的确是当世最接近于黄金时代那些伟大头脑的领悟者;欧几里得的语言也无法击败他,罗马人能计算十位数加法的机械装置让赫戎、赫尔墨斯的子孙们自惭形秽;佐西摩斯的语言更不能作为投枪,因为那种翻滚着塞浦路斯硫酸盐的蓖麻油锅能炼出什么物质根本就是个未知数。当我的老师站起来时,四周鸦雀无声。而我却似乎听到了万众一声的有节拍的低沉号子,就像最后一位角斗士出场时观众台所发生的那样。不同的是,希帕提娅从未在任何场合企图用力量与气势压倒对手,她皎皎的脸庞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在她的语言里,鲜有“伟大”“必须”“一切”之类的词汇出现。她说:“我们应该注意到总督大人送呈罗马皇帝的账簿与杰罗姆大人核算时所使用的账簿是基于不同的比例尺,前者是大比例尺的地形图,后者是小比例尺的地理图。”那些歪坐着的学者们马上坐正了身子,假寐的杰罗姆像眉头被烧着了一样猛地把头抬起。“在小比例尺的地理图上,测量员们使用托勒密的球体投射平面术,以保证球形地表投影到平面的地图上不至于失真。而在大比例尺的地区图中,测量员是假定每一块有限面积的田地是平面的。”希帕提娅只是叙述一个事实,而这平实的语言就像是一个跌宕起伏的剧本的闭幕戏,突然发生峰回路转的变化,令如坠云雾的观众们猛地惊醒:原来这就是结局。在计算一块小的田地时,我们当然可以简略地认为它是平面的。可是在进行小比例尺的大地测量时,水手们、地理先贤们都会告诉你,大地表面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球面。托勒密学派们早就意识到将球状表面投影到一张扁平的地图上会产生扭曲与误差,所以他们发明了球体投射平面术,微不可察的误差正是在这两种不同的制图术中产生了。“其实,借用杰罗姆大人的计算机器,我们不难验证这一点。”希帕提娅微笑着,向杰罗姆请示使用他的机器。杰罗姆铁青着脸点点头。“参考先贤们计算的子午线的长度,我们可以得知亚历山大总督大人的田地在球面上大约对应多大一个圆心角。从而我们可推断出一块经过球体投射平面术修正的土地与一块没有经修正过的土地之间的面积差大约是多少。不出意外的话,把总督大人送呈账簿上土地的总面积乘以一个曲率比,就会得到杰罗姆大人所核算的总值。”罗马人的机器确实笨重,它计算乘法的原理是把一个加法重复若干遍。当杰罗姆的牛绕机器转了十四圈后,会计员读出了刻齿所对应的数字,与杰罗姆所核算的分厘不差。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狂喜的人们与总督大人拥抱,庆祝罗马人的阴谋破产。如果希帕提娅是个男人,我们一定会把她抛向天空。可是,她是女神般圣洁的女子,我们爱戴她,却只敢远远地用目光笼罩她。意外的是,杰罗姆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微笑着旁观庆祝的人群,大概只有外交官才能如此自然地切换表情。但这嘴唇弯成完美角度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人们安静下来不解地望着他。杰罗姆说:“这位令人仰慕的女士,为什么不担任扩建阿波罗神坛的设计师呢?”人们刚刚释放的心弦又紧绷了起来,罗马人在暗示亚历山大人仍然无法逃脱神谕的惩罚。我的老师淡淡地回答道:“神不会去制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神当然可以……”杰罗姆打断了希帕提娅,话出一半却又红着脸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克利特人的悖论(26):神是万能的,故他能制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的石头,但他举不起那块石头,同时也证明他不是万能的。希帕提娅无意嘲弄罗马人的困窘,接着解释道:“把神坛的体积扩建为二倍,正如制造一块神也举不起来的石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我们不可能用尺规的方法求得2的立方根,杰罗姆大人的计算机械也不行。”杰罗姆颓唐地坐了下去。要驳倒希帕提娅其实很简单,用他的计算机械试一试便行了。可是罗马人心知肚晓,就算把他的木头机器的齿轮磨秃,也不可能得到一个精确解。显然,所谓阿波罗神谕,只是罗马人处心积虑的捏造。梅纳斯的弟子们欢呼着从座位上跳起,激动地涌到希帕提娅的身边,亲吻她的裙角、手背、脚踝。梅纳斯没能解决神坛的倍立方问题,但这并不构成这位伟大几何学家的耻辱,因为,这根本就是个神也不能解决的问题,更别提那位自以为是的罗马人了。此情此景,我禁不住赞叹道:“她真像沉沉夜色中的亚历山大灯塔啊!”“不。”来自昔兰尼的叙内修斯(27)转过头来对我说,“她不是灯塔,她是比光永远更早到一步的黑暗。”哲学家的话令我一激灵,时隔五十年如仍在昨。多么睿智的见解啊,知识好比夜空中被星光所照亮的空间。杰罗姆们就像秉烛而行的夜行者,他们相信星光最终会充满宇宙的每一处,就像钻石般晶莹剔透没有盲点;希帕提娅就像深邃的夜空,她指出计算机器的不完备性、递归计算的非万能性、倍立方问题的不可解性……星光所照亮的区域相对于无穷广袤的夜空,终究是微不足道的。那个冬天,亚历山大人享有了短暂的安宁。当“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的大名出现在六翼天使神庙讲堂的签到册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杰罗姆坐在听希帕提娅讲学的人群中,没有带上他的木匠和修辞学教师。与每一个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一样,他或是安静地聆听,或是轻声与旁人交谈,或是谦卑地站起来提问。罗马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酒?大家都警惕地注视着杰罗姆的表演,私底下暗自嘀咕。第一天,杰罗姆给希帕提娅献上了橄榄与曼陀罗编织的花篮;第二天,杰罗姆当场朗诵了他最近创作的一首诗;第三天,杰罗姆向在场所有人许诺,将向迪奥多西一世为六翼天使神庙申请经费资助……到后来,罗马人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了,亚历山大人震惊于这一事实:曾经无数次被羞辱的杰罗姆正在向席昂的女儿发动爱情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