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皮尔城每天都在死人。同时婴儿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降临,生长、成熟,然后又死亡。婴儿出生的时候护士把他们包裹起来,放在育婴室里。若干年过后,当他们死亡时,烟花为他们绽放,而尸体化妆师也将出场,为他们画上生命结束时那温暖又湿润的油彩。产房的隔壁躺着死去的人们。新生的婴儿和沉默的死者只有一墙之隔,一切都像沉睡在豌豆荚里的两排豆子一样精确。就像水手被叫作“哈努曼”,烟花师被叫作“佛兰尔”一样,人们把尸体化妆师叫作“泽昂珐”,这是一个专门的姓,意思是跟在死神脚后的人。死神光临过的地方,接着就会有尸体化妆师登场。我从小就跟着祖父在风之皮尔城里到处转悠,去那些刚刚失去了亲人的人家中,听他们在窃窃私语中小声哭泣。他们往往把亲人的遗体停放在客厅,上面蒙着黑色的丝绸,不留神的话你会以为那是一架钢琴。死人往往是最低调的人。不过这一次,死的是个外乡人。这下可由不得他,风之皮尔城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苏出门的时候絮絮叨叨地整理了她那个装满了蜡和刷子的工具箱,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去看看那个死人。马戏团里的双头侏儒死了,这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死在风之皮尔城的总是风之皮尔城的人—但是现在那个侏儒死了,就像一只死耗子卡在了齿轮上,精确运转着的风之皮尔城突然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小小疯狂之中。对我来说,一点不觉得介意。我喜欢跟在苏的屁股后面偷偷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侏儒死在昨天,今天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从马戏团所住的大篷车那里蔓延出来,直到十字街的裁缝店前都还站着不少人。人人都在讨论着死去的外乡人。我和苏挤到大篷车跟前的时候已经累得浑身是汗。到处都是人,活人把死人包围了。可怜的马戏团老板,他多么希望这些人其实都是来买票看戏的!这会儿,我既没有兴趣去看苏怎么收拾一个死人,也没有兴趣看外乡人的马戏—何况现在他们都在围着死去的侏儒打转,已经暂停马戏表演了。我从帐篷肮脏油腻的下摆底下爬了进去,爬进没有人看守的马戏团。这是一个空****的巨大帐篷。舞台正中有一束光,没有观众,也没有表演者。啊,不过也无所谓。至少现在这个地方是我的了。我一直梦想着可以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哪怕没人出场来为我表演。这样的情景就像风之皮尔城一样捉摸不定又实实在在。我一直觉得我所长大的地方其实只是一个更大些的帐篷而已。千百年来精确上演的生老病死只是光阴的一瞬。我们住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面,等待着观众进来,而这些冷漠的看客却从来不曾真正融入我们的生活之中。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种荒唐的念头,包括马修。他是一个好男孩儿,诚实善良,如果他知道我这样想会很难过。我没有告诉过他我一直盼望着离开风之皮尔城。那些外乡人总是神神秘秘的,说他们来自遥远的大陆。因为海平线是弧形的,海水会落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去,所以风之皮尔城的人永远不可能用望远镜看到外乡人们口中的“故乡”。是的。就连最高的白色灯塔也无法让你看到他们的故乡。他们只说愿意说的话,这无疑使这些外乡人隐藏在内心之中的冷漠加倍地表现出来。所以除了提问和听取千篇一律的回答,我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然而此刻,当我独自一人坐在马戏团帐篷里,心情已经开始愉快起来。这些木头做成的长条木凳被来来回回的观众们(确切地说,是他们的屁股)擦得油亮油亮的。曾经涂过红漆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鸡血似的,有点儿难看,但叫人快乐。我闭上眼,再睁大。这是一个游戏,四周没有人的时候,我经常这样玩—闭上眼,再睁开,下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可能就是开膛手。这个被称为“开膛手”的男人神出鬼没,从不按常理出牌,我相信他会比外乡人友善得多。他是我“离开风之皮尔城”这个伟大计划的一部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然大部分时候我睁开眼看到的都是祖父和马修。突然我看到在深红色的帷幕之后露出了魔术师的脸—那张带着白色面具的、毫无表情的脸。魔术师的瞳孔透过面具上的孔洞盯着我。我站了起来。这时他伸出一只食指,竖在面具上原本应该是嘴唇的位置。“嘘—”我仿佛听见他这样说。接着,他整个人消失在了帷幕的后面。我追了过去,那里却什么也没有,只听见帷幕外面的人正吵吵嚷嚷地议论着死去的侏儒。“可怜的人。”他们说,“凶手把他从头到脚对剖成了两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