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上路已经有十多分钟了,薛裴还在想着刚才那个CSF的队员。倒不是因为她那身古怪的打扮,也不是因为她竟然认得自己,而是她本身—在绿海这么个鸡飞狗跳、又没什么战略价值的地方,有权有势的组织都避之唯恐不及,如果说派装甲巡逻队扫路还算是“国际道义”,那为什么会有特种部队跟着去呢?“是俄制MK49啊……”薛裴想起那女兵背着的电磁步枪,喃喃自语,“真是高级货呢,我怎么就没有呢,怎么会就买不到呢。”她扭开收音器的频道开关,信号不是很好,音乐走调得厉害,仅仅能勉强听出旋律。周围的景致开始有了变化,墙竹比来时要稀疏得多,一些四五米高的阔叶林夹杂其中,地面也多出些叫不上名儿的灌木和花草。不经意间,一只好像是狐狸的东西从车前闪过,这让薛裴紧张了好几秒。“小狗崽子!”她暗骂了一句,“抓来烤了吃!”路况依旧糟糕,越野车的速度甚至比刚才还慢。按照陆军上士的话,顺着路走到底应该就是巴布里托尔,大概还有不到十公里的样子。蓝天、碧海、丛林、沙漠,薛裴自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惊奇的景色。尤其是像绿海这种“鬼种子”形成的“人工林”,从富士山到亚马孙,从好望角到波罗的海,她实在看过太多太多。就在薛裴打呵欠的瞬间,车体突然晃动了一下。她隐约觉得前方的路有些异样,那痕迹就好像是有人在几个小时前才挖掘过。她本想要停车检查一下,可在那之前,磁爆地雷已经在车下炸开了花。足以破坏军用电器设备的强脉冲电流在刹那间扩散到半径十五米的范围内,收音机的声响戛然而止,仪表盘闪了阵电花后便没了动静,车子的全部系统都立即崩溃,只是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前又冲出了十几米,停在道路中间。无法动弹。薛裴并没有被困住,但依然无法动弹。即使在遍及周身的麻木感消失之后,她的左臂和双腿还是紧紧扣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听使唤。附近的树丛中晃动起了人影,数量还不止一个—这是有预谋的伏击,这些不要命的土匪,甚至都等不及装甲巡逻队走远就迫不及待地下手了。薛裴努力调整呼吸和心率,她不敢肯定自己恢复了多少,但是那些穿着迷彩服的土匪可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们已经端着枪朝这边靠来,看样子,至少在“打劫”这个领域,这些人还是相当娴熟和专业的。薛裴咬紧牙根,艰难地伸出右手,打开方向盘后面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抓出一支用塑胶密封好的注射器。她歪过头,张开嘴,咬破包装,抽出注射器,看也不看,直接朝脖子根扎了下去。包装袋上印着卡奥斯城的黑白花蝴蝶纹章,左下角还有特种微调剂的红色警示标志—这表示里面装着的东西不是一种用在普通人类身上的产品,很可能只有重症病患才会得到授权。混着纳米机械人的微小细胞通过针尖,穿越皮肤,在血管里迅速扩散,按照它们先前设定好的程序,集结之后迅速游向薛裴的左臂、下肢,乃至全身—它们嗅到了某种特殊材料的气息,某种血肉、金属、陶瓷和塑料纠结在一起的材料的气息,某种只有它们才能修复的材料的气息。任何修复都需要时间,而现在薛裴最缺的正是时间,面对逐渐迫近的枪口,她低下身子,用右手从座位后方取出一把Q9P伞兵枪,用肩膀抵住车门,把枪口从车窗的门缝里塞了出去。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用这么狼狈的姿势与人交战,而且这也不是她的强项—人毕竟和动物不一样,没那么容易被枪声和子弹吓倒。粗略地瞄准之后,一串杏黄色的弹道从最近的土匪身侧扫过,他们紧张地蹲了一下身,胡乱地开枪反击。HCV9虽然已经瘫痪,但好歹是辆军用越野车,普通步枪的子弹奈何不了它,甚至没法在车窗上打出凹痕。一边祈祷对方没有反坦克导弹之类的重武器,薛裴一边尝试撞开车门,越野车再坚固,不能动也只是口活棺材。再说,车毕竟是身外之物—还不是自己的身外之物,而命就只有一条,怎么算也都得先逃走再说。薛裴僵硬的左肘刮到了把手,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她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滚落在地,零星的子弹打在车门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打死我,可就没有赎金了哦。”薛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挣扎着起身,用车门做掩护,半坐着朝对方还击。奇怪的是,匪徒们盲目地与她对射了一小会儿,就匆匆退回到树丛深处,就好像是在赶时间—要么就是对已经到手的猎物突然失去了兴趣,要么就是预感到装甲巡逻队的逼近,总之他们和来时一样,转瞬间就无影无踪了。薛裴不敢有丝毫松懈,屏住气四下观望了好几分钟,在确定再没有埋伏之后,她把伞兵枪放在双膝之间,腾出右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颈动脉—那里热得烫手。她长出一口气:“还好只是磁爆地雷。”然后扶着车体,慢悠悠地站起身。肚子里翻江倒海,胸口也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憋闷难耐,薛裴一瘸一拐地走到车的引擎盖前,还没动手就先闻到一阵什么东西烧焦的煳味。“算了……”薛裴苦笑着拍了拍引擎盖,“看来你也没什么希望了。”嘴里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稍稍把盖子掀开了一点,发白的灰烟像憋足了劲似的扑面而来,差点把薛裴熏倒。“早知道不该对你抱有侥幸……”她摇摇头,又蹒跚着返回车舱,拎出旅行包轻轻放到地面,自己则靠在驾驶座上休息。干等了大概十分钟,也不见有什么巡逻队—或者别的什么足以保护自己的东西出现,薛裴不禁开始有些纳闷:为什么匪徒会选择撤退?是什么让他们在地雷引爆之后匆匆离去?一排可能是野鸭的大鸟从车顶列队飞过,薛裴别过脑袋,目送它们消失在视野尽头,然后看了一下表:下午三点十五分。身体的僵硬感已经有所好转,她握了握左拳,决定步行前往巴布里托尔,至少要先离开这里—这里是绿海,与卡奥斯城外区的农田有着天壤之别,即便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猎人也不敢夸口说他能在绿海孤身睡上一晚。四周已经完全没有匪徒们的踪迹,但薛裴还是在路边的树丛里低姿慎行,对她来说,花草丛林比宽阔平坦的马路要来得亲切—何况那条破路也谈不上“宽敞平坦”。下车之后,薛裴的狩猎本能就被唤醒了。即使是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步子,也潜藏着对四周世界毫无破绽的洞察,这不仅能让她避开脚下随时可能出现的陷阱,也可以发现环境中容易被错过的蛛丝马迹—比如现在薛裴手里的这朵小花,它叫“扎克哈奇”,一种耐寒的旱生多年生草本植物—典型的草原植物。因为温室效应的关系,草原上的温度和降雨量都发生了很大改变,但这并不影响某些顽强的植物坚守阵地。它的存在也说明了另一个不那么容易发现的事实:这里的土壤并没有被鬼种子“异化”,而后还可以简单推理出,周围的地下水系应该也不会致命,如果渴了的话,随便找到哪个水坑都可以救急。走了差不多两公里,路面看不到一个行人经过—如果他们不是像薛裴那样喜欢在茂盛树丛里潜行的话。薛裴决定暂时休息一下,她背对着一丛灌木,小心翼翼地抱膝坐下,让自己的整个身形都刚好能被众多细小的绿叶所遮蔽。手机没有信号,多半是被刚才的磁爆地雷给“人道毁灭”了,薛裴摇摇头,把它扔到一边,然后摸出水壶,准备给自己灌上一口凉水。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枝叶的异响,她慢慢地放下水壶,把伞兵枪抱在怀里,侧耳倾听—那明显不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也不像是野驴或者獐子,它时断时续,每次出现都持续几秒便结束。是人,或者某种潜伏着的掠食动物—无论是哪种,都值得暂且把喝水小憩的事放到一边。薛裴平端住枪托,猫着腰向声源的右边移去,那东西似乎并没有发现她,而是继续朝着相反的方向挪动,把周围的灌木弄得枝叶乱颤。在确定自己已经迂回到对方正后方之后,薛裴用微小的动作拉下枪栓,打开保险,在这种类似丛林的环境下,要准确判断距离和角度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打算再靠近一些—至少要近到能确定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动。对方仿佛觉察到了身后微妙的气息变化,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薛裴等了十秒后,怀疑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于是小步后退准备先拉开距离再做打算。她屏息凝视前方,用余光扫着左右侧翼,一步一步地沿着本能指引的方向撤退。很显然,薛裴的本能还不够完美—一对胳膊猛地从后面将她抱死,按住枪托,又紧紧勒住胸口,她又急又气,立即扭动着身体想要反抗,可对方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加大了手腕上的力道。无论袭击者是谁,这人都犯了一个大错:他不认识薛裴,至少没有听过关于她力气的那些个吓人的传说—“她用一只左手就能捏碎土狼的天灵盖”“那女人的侧踢可以打断棕熊的肋骨”……不过现在他知道了。当薛裴抽出左手,用那记看似胡乱挣扎的后摆拳将他直接打进休克状态之后,他知道了,和怀里这个野蛮女人拼力气是多么愚蠢而可悲的一个错误。薛裴刚一挣脱,便就地侧翻,抓起步枪瞄准袭击者。她当然明白自己那一拳有多大分量,但毕竟不能确定来袭者的规模和武装。在瞎瞄了一周之后,薛裴才稍稍松了口气,开始检查起刚才“非礼”自己的这个倒霉蛋—他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他二十五岁上下,白种人,个子挺高,留着卷曲的金色长发和修饰过的鬓角,身材瘦弱—也许是饿的,也许天生如此,凭良心说,薛裴得承认他的模样还算端正标致,至少和印象中那些个常年混迹于树林、几年才洗一次澡的土匪歹徒区别甚大。薛裴注意到他穿着的黑色外套,于是伸手摸了摸—光滑细腻的质感在指尖游动,这不是普通的皮革,而是一种很特别的合成材料,一种并不适合在丛林活动的合成材料—或者确切地说,一种并不适合在地面活动的合成材料。结论如此明确而离奇:他是一个飞行员。薛裴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下天空,蔚蓝色的苍穹在树枝的缝隙中闪耀,不见一丝云彩。今天是个飞行的好日子,如果连这样的日子也能把飞机开掉下来,那这位飞行员朋友最好在电子游戏厅里找点自尊—对他自己或者别人都更安全。问题有很多,但答案只有等他苏醒后才能得到了,薛裴索性把他拖到一棵大树旁,自己则背靠着树坐下。“倒挺沉的,”她拍拍手,把枪支在身边,对依旧昏迷不醒的飞行员笑道,“回家把你裱起来,挂在墙上,嗯,就和新西伯利亚灰熊的脑袋放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