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玛斯自认为是一个有理性的人,所以他很快就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甚至开始装模作样地思考起刚才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我知道了。”结论是显而易见的,“你这只手是假肢!”“喏!”薛裴笑道,“可真是哥白尼式的伟大发现呢!”“断掉了对吧?我是说……”法玛斯连忙改口,“是残疾对吧?我以前有个同事也是,车祸之后右臂截肢了,为了继续飞F91,于是花钱给自己装了一条同步机械臂,从此就再没人和他掰手腕了。但是……”他仔细盯着薛裴的手,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臂膀像钢铁一样坚硬冰冷……”法玛斯突然做了一个有些失礼的动作—捏住薛裴残缺的左手,那温暖柔软的触感透过指尖传进心底,让他更加肯定刚刚的判断。“你口中说的‘秘密’,一定是指这只手的材料吧?”薛裴着实愣了一下—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她没想到看上去愣头傻脑的法玛斯思维竟是如此敏锐。“算是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她轻轻抽回左手,“我的确是……有些残疾,所以不得不安装……”等等—薛裴突然想到,法玛斯只是无意间、碰巧看到自己的“秘密”而已,不仅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向他解释其中的奥妙。“……不得不安装一只假手,”她的语气又变得冷淡起来,“里面用了一些比较尖端的材质,所以生产厂商希望在投入量产前保密,明白了吧?”法玛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薛裴把刚刚“拔”下来的“中指”用嘴叼住,从夹克的内胆里摸出一支眼药水瓶似的塑料小瓶,挤出一堆黏稠的白色膏状物,小心地涂在左手的伤口表面。“单分子纳米结构激活剂?”法玛斯有些惊讶地道,“是派尔蒙托公司的产品?”薛裴颇惊讶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小瓶子,上面别说标签,连一个字迹也没有。“在空军基地时见过。这玩意儿可不是在网上预定就能买到的,”法玛斯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记得那是为军用纳米机器人提供养分和能量的浓缩生物溶液,也是像这样白白的,呃……”他一时语塞,“……一大摊形容不出来的东西。”白色的膏状物很快便流入左手的伤口缝隙,薛裴把小瓶又塞回衣袋,掏出张绣着花边的手帕,把粘在手上多余的溶液擦去,而后用力甩了甩左手。在法玛斯的注视下,她把叼着的手指取下,轻轻按在它原来应该在的地方—令人惊奇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在手指的底端就要接触到伤口的时候,伤口里面的黑色蛇皮竟突然蠕动了起来,从里面伸出无数头发丝般细长的触须,轻轻托住薛裴送来的那根中指,像某种乌贼捕捉猎物那样,把手指的底端慢慢“拽”进了伤口。一阵轻颤之后,手指似乎恢复了活动力,薛裴握了几下拳,翻来覆去端详了几秒。“喏!”薛裴长出一口气,“这次总算是没接错。”“唔!”法玛斯赶忙捂住嘴,压住想要呕吐的冲动,“我的……我的天,我的天哪!”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我宁可没有手,也不愿意装上这玩意儿!”薛裴有些不乐意地道:“等你当真没有手的时候,再来说这话吧。”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伞兵枪,“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们回巴布里托尔喝点什么吧,我有些渴了。”“回哪里?现在?”法玛斯看了看四周道,“还少一个人吧?那个叫阿什么的……”“阿隆。”“对,阿隆,我们不等他一起吗?”“法玛斯先生,”薛裴微笑着道,“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推理题,阿隆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几分钟前吧,”法玛斯稍做心算,“大概五分钟。”“这里是绿海,”薛裴用手指指地面,“以人类的脚力,五分钟绝对跑不出一公里,可能连五百米都跑不到。”“哦!”法玛斯醍醐灌顶似的点点头,“那他应该能听到枪声。”“而且在听到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该往回赶,也就是说……”薛裴转过身,向两边伸平胳膊,“现在他应该站在我们面前,用关切的语气问上一句‘你们没事吧?’或者上来打个招呼,最差的情况,他也应该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一边大喊着我们的名字,一边东张西望,但你听见了什么吗?”四下静得出奇,只有些似乎是虫鸣的微弱怪响在时断时续。“你是说,”法玛斯脸色煞白地道,“红脸已经把他给……”“不……”薛裴顿了一下,摇摇头,“不一定。”冷静下来之后,刚刚完成狩猎的愉悦感转瞬便烟消云散—倒下的三只雌性红脸不仅没有提供任何答案,反而让原本就已经非常混乱的问题更加扑朔迷离。对,还不能走,还需要更多的线索—薛裴这样告诉自己,于是她半跪在地,轻轻翻过刚才压在她身上的红脸尸体。她按照喉管、胸口、腹腔的顺序轻轻挤压尸体,最后把目光停在大腿外侧的片状骨甲上。“发育得非常好啊……”薛裴托着下巴,似是自语,“也没有挨饿,”她抬起头,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如此前仆后继呢?”“看来村民没有说谎,”法玛斯弯下腰道,“之前过往的旅人,也都应该是这么死的吧。”“在晚上被半打儿红脸袭击吗?”薛裴蹙眉反问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没事喜欢在绿海里过夜?”法玛斯一脸的委屈:“我可是被歹徒袭击,无奈之下才在绿海里过夜的……”虽然只是无意,但这可真是惊醒梦中人的一句话!薛裴突然站了起来:“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无奈才在绿海过夜,你以为我真想啊?”“不,在那之前!”薛裴用力捏了一下左手的拳头,不知是激动还是哪里不太舒服,“你说你被歹徒袭击?”“呃……是啊,”法玛斯疑惑地道,“你不是也被袭击了吗?”“对,所以才会暴露在绿海的夜色之下。”薛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于是这一切之间就建立了联系,而联系又会带来揭开谜团的钥匙……”“你的意思是,歹徒袭击与红脸出现有联系?”“被歹徒袭击,才会不得不在绿海过夜,所以才会被红脸扑杀,也就是说……”薛裴顿了顿,“与其认为是村民与红脸勾结,不如说是歹徒与红脸有染。”“不可能吧?”法玛斯一边摇头一边道,“难不成是有人饲养红脸?”“无论是与不是,在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为什么’。”薛裴脸上露出不多见的困惑之情,“有什么理由要杀害那些无辜的路人?又为什么不直接射杀,一定要借红脸之手……”她突然愣住了,像尊石像般矗立在原地,表情凝滞。“怎么?”法玛斯忙问道,“你又想到什么了吗?”薛裴抬手示意他保持安静,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弄得法玛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发现了吗?”薛裴悄声道,“虫鸣停止了……”的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安寂得有如万物死绝,耳畔响起的,只剩下晚风轻抚树梢时发出的阵阵沉吟。薛裴从腰间拔出一把银白色的手枪,递到法玛斯面前。“拿着,听好,”她依旧细声细语,好像在提防着什么人偷听似的,“我跑的时候,你也要跑,跟在我身边,至少保证在我的视野里,明白吗?”法玛斯颤巍巍地接过手枪,紧张地连舌头都打结了:“到……到底,怎……怎么了?还有什么东西在周围吗?”薛裴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而且还知道它有多危险,她一边小心观察着四周,一边像是漫不经心地道:“族领级别的红脸,常常在身体两侧长有一种放电器官,虽然不能用来做武器,但可以帮助它探测周围生物的距离和方向……”“听上去有点像鲨鱼身上的洛仑兹壶腹?”“哦?”薛裴颇惊讶地道,“你连洛仑兹壶腹都知道?”“我好歹也每个星期都看探索频道。”“在红脸身上,那东西叫‘格兰特线’,它释放的生物电场会影响许多敏感的小动物—比如昆虫,所以我很确定,就在我们附近有一只族领级的红脸—而且它正准备发起攻击。”“不是吧?”法玛斯握着手枪的手莫名地抖了起来,“你……你说清楚,什……什么叫……族领级别?”“至少也是勇士,如果是雄性的话……”薛裴的警觉并没有带来任何关于对手方位的线索—它是个小心翼翼、并且非常擅于潜伏的家伙,“……我感觉应该是雌性,那就起码是一只守卫。我不能确定它的位置,所以……”就在这话音未落的一瞬间,薛裴好像看到了什么。在她正前方黑暗的树丛之间,好像有一对若隐若现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她不能确定那究竟是幻觉或是月色在什么东西上的倒影,那东西一动不动,宛若两枚巨大的猫眼石,闪烁着阵阵寒光。在对视了四五秒之后,这对神秘的“宝石”突然黯淡了一瞬间,旋即又恢复了刚才的光亮。薛裴倒吸一口凉气,立即端起伞兵枪,还未完全瞄准,便是三发点射过去。子弹在枝丫和草丛间急驰,激起一串“噌噌”的轻响。黑暗中的一个东西突然闪出身形,折向另一侧的树丛,一下就跳离了薛裴的视野,钻入茂密叶墙的遮蔽之下。“那是什么!”法玛斯也看到了怪物的身影,接连退了两步,惊恐地问道,“刚才那鬼东西是什么啊?”那是一个大家伙,薛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倒不是因为对方的体型,她在东京丛林遇到过起码一打儿身高超过四米的勇士。“是一只‘公主’……”薛裴艰难地润了润嗓子,慢慢放下枪口,“……一只白色的‘公主’。”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今天这般恐惧了,薛裴的双手都开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什么‘公主’?”法玛斯的表情倒没有多大变化,“哪里有白色?”“‘公主’……”薛裴露出有些苦涩的微笑,“那是目前最高级别雌性红脸的代号,最早是在一年前的哥伦比亚被怪物猎人考克斯发现并报告,通常认为是三十到五十只规模族群的领袖。至于白色嘛……”薛裴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轻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估计你也不会想听。”这种时候,打击士气的话自然还是不说为妙,但薛裴骗不了自己。初生时的红脸,正如它们名称的字面意思那般,长着鲜红的绒毛,在逐渐成长之后,便会随着环境换上或是黑色或是深棕的体毛,但即便是在寒冷的极圈,也从没有一种进化出白色毛发的红脸。只有一个“特例”除外—那些罹患白化病的可怜家伙,无法长出能够在黑暗中潜行的皮毛,也不能拥有象征着红脸特征的艳丽红发,自出生起,就被同类排斥,在绝大多数红脸族群中,这些白毛都活不过成年—而且老实说,它们患上白化病的概率本身就不算大。如果它们中能有幸运儿在无边的痛苦与压力之下发育为“成兽”,其意志力、体力和凶猛程度都是超乎寻常的强大。而为了掩盖自己雪白的身体,这些幸存者也大多掌握了非常独特、并且拒绝团队合作的捕猎技巧。简单地说,薛裴的经验在这里一无所用,这只白色的红脸将用她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方式投入战斗,用她想都没有想过的招数发起攻击、进行防御。“而且还是只‘公主’……”薛裴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只白色的‘公主’……”她略作思索,连忙抬手指向右侧,“法玛斯!站到开阔地去!不要靠近任何一棵树!”她现在没有办法保护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所以至少要让他们远离危险—这也算是狩猎的策略之一。法玛斯不敢有半刻的怠慢,三两步就跑到草地中央,他抬头看了看挂在苍穹上的一弯明月,觉得自己简直是暴露在外的靶子。“这不是个好主意!薛!”他冲离自己大约十米远的薛裴喊道,“你刚才还叫我跟着你呢!”薛裴早已全神贯注,压根没有听见法玛斯的呼喊,她平缓地呼吸,把自己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根据以往对红脸的了解,这些生物在伏击失败之后通常会逃跑,即便是决心一战,也绝对不会选择原来的方向。而薛裴故意面朝前方,不曾转向,正是为了诱使对手在完全潜伏之前尽快出手,以期望它会露出足够大的破绽,大到一击就足以结束战斗的破绽。但是薛裴这次失算了。那只“公主”从刚刚消失的地方径直跃了出来,在明丽的月光下,仿若一道白色的弧形闪电,修长而优雅,迅捷而致命。惊讶在薛裴脑海里只停留了一刹那,在这个刹那消失的同时,她的伞兵枪已经抬到了可以击中“公主”的高度。于是三发点射—几乎是近在咫尺的三发点射,子弹贴着“公主”面部的骨甲,向两边弹开,拖着炽热的弹线,飞散进树丛。薛裴侧身避过正面的扑咬,横起枪口上的刺刀,在“公主”的右前腿上割出一道小小的伤口。就仅仅是这刀刃之上的瞬间接触,薛裴便被对方冲锋时的巨大动能带倒,在地上一个后滚翻后才勉强半跪着起身。一条诡异的肉鞭突然从“公主”身侧展开,在它还没有完全落地之前便向身后的薛裴抽去,刚刚恢复平衡的薛裴闪躲不及—甚至可以说是根本就没有看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被正好击中,那肉鞭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在皮夹克上打出一道从右肩延伸到左腰的大口子。薛裴咬紧牙关向前扑倒,接连两个前滚翻拉开距离,与侧身而立的“公主”再次四目相对。“倾斜骨甲……”薛裴冷冷地自语道,“原来穷乡僻壤也能发现倾斜骨甲,猎人工会说不准会为此奖励我二十个积分。”“公主”似乎对自己没能杀掉对手而有些吃惊,它原地转了小半圈,静静地面对着薛裴,一动不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薛裴才刚好能借着月光看清这只“公主”的样貌—这是一头多么美丽、健硕的野兽啊!即使自认为再没什么动物能让自己惊讶的薛裴,也看得有些失神。它通体雪白,在月色下展露出晶莹剔透的光芒,整齐圆润的骨甲均匀地散布在面门、脊背和四肢外侧,让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中国神话里的麒麟,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威严与高贵。等等,那是什么……薛裴稍稍一愣,视线停在“公主”身体两侧的奇异物上,她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某种触角,左右各有一条,很是对称,长度大概不到两米,头部还长着小小的肉瘤。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即使主人静立不动,两条触角也高高地挺着,把尖端对准薛裴。她努力回想以前读过的文献,试图从中找到些可供参考的蛛丝马迹:考克斯报告里提到过某些雌性红脸的“格兰特线”特别发达,甚至会在体表形成凸起。薛裴又仔细确认了一遍眼前两条触角的形状和大小,觉得这凸起的程度未免也太夸张了。“是全新的进化呢……”薛裴有些激动地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五十个积分啊!”仿佛是有了动力,薛裴精神大振,她端起伞兵枪,打开枪口下方的激光校准线,慢慢地移到“公主”左前腿的膝关节上,这个部位一般没有骨甲保护,即便有也应该非常脆弱。“公主”依旧保持不动,只有触角在微微变换着角度。指尖轻动,一枚劣化铀穿甲弹脱膛而出,它的速度比普通的子弹快一点五倍,就算能看见弹道,在这个世界上,也绝不存在一种可以避开它的生物。但是这只“公主”避开了,它在薛裴扣动扳机的同时,向左侧轻跃,恰好避过了弹道。薛裴不经思虑,即刻调整枪口扫射,“公主”却仿佛事先知道她的射击角度,一路跑跳,绕着薛裴转了一百二十度,竟没有伤到一分半毫。不仅长着钢筋铁骨,还拥有不可思议的迅捷与反应,薛裴在打完一梭子弹之后,暗暗觉得情势不妙。就在她握住弹匣,准备换弹的瞬间,怪物一声低吼,扑将上来,不足五米的距离,它只用了一秒便冲到了跟前。薛裴大惊失色,本能地挥枪直刺,刺刀扎在“公主”额头的正中央,那感觉就好像刺进了一堵钢筋混凝土墙壁般,连手臂都震得发抖,上半身都几乎要失去平衡。“公主”反掌猛击,正中薛裴毫无防备的小腹,这足以撕心裂肺的重击令她连人带枪滚翻在地,摔出好几米远。不知所措的法玛斯见状连忙举起手枪射击—不管怎么说,他好歹也曾经在空军服役,一颗子弹打在“公主”右肩的骨甲上,迸出一瞬耀眼的火花。“公主”只是微微斜了一下眼,对法玛斯似乎连一点点的兴趣都没有,但也仅仅是这不经意的一瞥,流露出的杀气也让法玛斯恐惧不已。它慢慢走向蜷缩在地的薛裴,这可怜的年轻女孩似乎是死了,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它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这些可怜的生物,如此的好战却又如此不堪一击,每次都只是在举手投足间便轻而易举地分出了生死。“公主”瞄了一眼摔在地上的伞兵枪,那东西离开了使用者,便有如石头般毫无威胁,而现在它的主人就躺在自己面前,了无生气。就在怪物把头凑近过来的瞬间,薛裴突然起身,早已攥在手里的猎刀一记斜斩,却正好被对方用嘴咬住—这绝对是薛裴从没遇到过的景象,足以让最资深的猎人也大惊失色。“公主”猛地扭动额头,将刀硬生生地夺下,薛裴没有半点犹豫,挥起左拳,用尽全力反手砸中它鼻梁位置上的骨甲,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公主”嘶吼着连退了几步,它抬起头,不曾料到眼前这娇小的女子竟有如此恐怖的力气—它决定先行回避,闪身跳进一旁的树丛。如若是平日,红脸撤退后就不会再出现了,但今天已经出现的种种迹象告诉薛裴,这家伙肯定还会回来,而且会更加小心、更加凶恶。薛裴从地上捡起步枪,半步半步地慢慢退到法玛斯身边,伸手压住他的肩膀,示意对方蹲下。“你没事吧?”法玛斯紧张地道,“我看你被拍倒了。”薛裴低头看了一下腹部,衣衫完整,并没有明显外伤。如果刚才红脸是用正手打的这一下,那现在必然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了。“放心,”薛裴颇勉强地笑了笑,“我没那么容易死。”“那鬼东西好猛,到底是啥怪物?”“是‘公主’没错,但……”薛裴顿了顿,“是一种很特别的‘公主’,可能是新品种也说不定。”“我明明看到你射中了它,为什么没打死?”“它进化出了非常了不起的倾斜型外骨甲,连劣化铀弹都能扛住。”薛裴苦笑一声,“人类的科技在进步,红脸也没歇着呢。”“我听说迟早有一天这些怪物会进化出能够毁灭人类的力量,看来不是没有可能啊。”薛裴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老实说,对于她这样的猎人,这句话听上去不仅无稽,甚至还有些伤尊严的味道。“没有可以挡住子弹的发肤,没有可以撕裂筋骨的爪牙,也没有可以快过闪电的腿脚,”薛裴冷冷地讲道,“人类统治世界,依仗的不是力量。怪物再威猛,也只是狩猎者房间里的荣耀而已。”周围的树丛里传来阵阵声响,那怪物好像在漫无目的地狂奔—绕着背靠着背的两人狂奔,只是这恼人的声响好像是被故意弄出来似的。“我很赞同你的说法,薛小姐……”法玛斯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但……但现在人类的命运似乎和我们的命运并不挂钩啊……”他说的没错,在这月色笼罩下的绿海深处,一只凶猛暴戾的白色怪物就徘徊在身旁,而最糟糕的是,枪械对它似乎完全没有作用。调整呼吸—薛裴对自己说,这个时候需要格外冷静。会被红脸击败然后被吃掉吗?不,当然不会。她胜券在握,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她遇到过的险境无可计数,但直到现在,她还是坚定地相信—“最难对付的怪物,永远是人,总有一天……”她微微笑道,“法玛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道理。”薛裴做了一个法玛斯没有理解的动作:把伞兵枪轻轻抛在脚边,然后褪去上身的皮夹克。她穿着一件看上去与身份十分不相称的“衬衣”,确切地说,是一件黑色的露背吊带衫,白皙的香肩和秀背在月光下分外耀眼,刚才“公主”的肉鞭似乎并没有给薛裴造成任何伤害,只是在两块肩胛骨的中央即脊柱的位置上嵌上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圆形异物—法玛斯猜想,那可能就是薛裴穿“露背装”的原因吧?黑暗中的喧嚣终于停止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就在那看似静止的阴影某处,一头猛兽已经屏住了呼吸,准备发起突袭。背对着法玛斯的薛裴朝身旁指了指:“离我远点,法玛斯,它要过来了。”“它?它在哪儿?”“不要转头!法玛斯!”薛裴厉声道,“它就在我们背后!你回头看的话它就又要跑了!”“背后?你确定?你怎么会知道?”“我说了,法玛斯,它再威猛,也只是头怪物而已。”薛裴轻声道,“如果红脸要伏击猎物,它们肯定会采取正面诱敌、背后出击的战术。它既然是只红脸,就逃不过这条由千千万万个人类猎手用生命总结出来的自然法则。”虽然周身雪白,虽然长着模样惊人的“格兰特线”,但它的确只是一头红脸,正如薛裴所预料的那样,它瞄准猎物的背后,用尽全力发起冲锋!无与伦比的速度与力量让它就像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通常猎物在转身之前就已经被它扑倒,然后被咬破喉管,或者撕开胸膛,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但这只猎物似乎早有准备,面对摆开架势、迎面挥舞而来的直拳,跃在半空的“公主”已经无法改变方向,它只有压低脑袋,用面颊中央的骨甲抵挡—通常这样做就已经足够了,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生物能在与红脸骨甲的正面对抗中占到上风。对它来说,这绝对是前所未遇、惊天动地的一撞,薛裴像只灵巧的蝰蛇,斜着脑袋,侧过身体,刚好避开爪牙的干扰,把左手直拳狠狠地送在了它的面门中央。它停住了。在一声仿佛两块钢筋混凝土相撞的低音过后,它的身体在半空中停住了,而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它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它不敢相信体重超过三百公斤,体长近三米的自己,用尽全力的一次扑击,竟然没能让猎物—一个人类,后退半步。它当然不懂动能势能之类的物理学定义,它也无法理解文学意义上“不可能”三个字的内涵,但它确实是犹豫了,这种感觉从没有在它身上出现过,伴着由眉心扩散到整个脑袋的眩晕,这只“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它的呼吸开始凌乱,它的动作失去章法,它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凭着动物的本能,伸展左前肢扑击过去。薛裴轻盈地后跳闪过,随即抬脚前踩,正好压住了“公主”方才落下的脚趾。怪物发出愤怒的嘶叫,用力地想要抬起上身,却无奈踝关节被死死别住,动弹不得。它挥起另一只前肢,重重地砸向薛裴踩着它的那条右腿,它这次当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一掌劈下去,足以拍开野狼的脑壳—纹丝不动。就好像打在一根钢筋编成的水泥管上,“公主”的猛击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薛裴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到即使是怪物都会感到有些胆寒的眼神。结束的时候到了—这个怪物曾经让薛裴产生过“是不是要逃跑”的念头,是的,她需要用一次完美的技术性打击来赢回自尊—就用她那只本不属于人类的左臂。她左脚后撤,身体前倾,右手轻轻按住“公主”的额头,摆出一个让法玛斯非常费解的姿势,它隐约觉得这是某种武术的起手式,又好像从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世上有很多种号称“不伤发肤、力及肾脾”的武术,比如薛裴现在在用的太极拳,但它们大多难以掌握,这并不是因为习武者的学艺不精,薛裴知道并且深有体会—这是因为对人类来说,这些武术所需求的爆发力已经超过了极限。而现在的她则像一把中世纪的开膛锤,再坚固的铠甲也无法阻止那力量由表及里,深入骨髓。毫无疑问,这铆足了劲的一记反叩将会直接结束战斗。但拳锋划过,却没有能够打中脑门,“公主”轻轻摆了一下头,导致这一拳打偏了两寸,刚好落在右侧眼眶的上沿。坚硬到可以防御突击步枪射击的骨甲,竟然被打出一个裂纹,冲击力化为一阵细密的震**波,传遍整个身体,“公主”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几乎都无法站稳。它的右眼瞎了,像熟透了然后被打烂的西红柿一样,变成了一团肉泥,鲜血顺着眼窝流下,把半张脸孔都染成猩红。痛苦与愤怒化作撕心裂肺的咆哮,它没有后退,强烈的恐惧反而让它决意拼死一搏。薛裴不知道为什么“公主”会侧过身,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好机会,只需要再一拳,那没有骨甲覆盖的腰腹必将会皮开肉绽,连肾脏都能够打出来,于是她又一次后撤蓄势,将杂糅着科技与意志的力量全部集中于左掌—她胜券在握。只是一瞬间,局势逆转,肉鞭刺穿了薛裴的腹腔,甚至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足足三秒之后,疼痛的感觉才刺到心头。一股苦涩的浊血顺着喉管上溯,在薛裴开口的瞬间喷涌而出,溅在“公主”雪白的身体上。薛裴强忍住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剧痛,用左手猛地抓住正缓缓抽出来的肉鞭,一脚蹬在“公主”的侧腹,竟将整条触角连根扯断,拽在手中。“你死定了!狗崽子!”薛裴把肉鞭重重地摔在地上,面露狰容,“我要把你的头挂在墙上!就和西伯利亚棕熊放在一起!”她顾不得肚子上的伤口,转身捡起地上的Q9P伞兵枪,从腰间拔出一支贴着红色标签的弹匣,用力顶上枪膛。“这是你应得的!”薛裴一边拉着枪栓,一边怒吼道,“十二美元一发!”“公主”预感到迫在眉睫的危险,一步后跳拉开距离,用残存的左眼盯着薛裴,发出不知是何意义的低吼。薛裴微微弯下腰,右手持枪顶在胸口,左手紧紧压住准线,粗略地瞄了一眼,重重扣下扳机。枪声像惊雷般在怀里炸响,弹痕划破空气,在黑暗中绘出道道血红色的光芒。“公主”的规避动作显然比刚开始迟钝了不少,一颗子弹擦过头部上沿,在骨甲上打出一道笔直的裂口。它有些慌了,转身猛跑,在红色弹雨的洗礼下一跃跳进了树丛。薛裴对着“公主”消失的方向持续射击,直到把一梭子子弹全部打完,在可怕的后坐力影响之下,凌乱的弹道就好像是没有经过任何瞄准,一窝蜂似的钻进丛林,打得枝叶噼啪作响,一棵碗口粗的大树被几发子弹击中,轰然向侧面倒下。薛裴松开冒烟儿的伞兵枪,右手握着枪把的部位已经是红通通一片。“太轻了……”她颇恼怒地自语道,“伞兵枪果然是给女人用的玩具。”硝烟散尽,薛裴发现枪管里的膛线都已经被磨掉—这东西已经没用了,她把枪随手丢在草地上,仰头望向夜空,摊开双臂。“要挂在客厅中间,一定要挂在客厅中间!”她闭上眼睛,一边比画着一边自语,像是有些歇斯底里,“对,还要用红木的底座,这样工会的那群傻鸟一进房间就会被吓到……啊,完美!”“薛!”法玛斯跑到薛裴面前,气喘吁吁的样子—实际上他根本什么也没做,“你……你……”他的目光停在薛裴腹部的伤口上,那是一个吓人的、两边对穿的大洞,“你没事吧?”薛裴睁开眼睛:“除了自尊外,伤得都不算严重,你呢?”法玛斯连皮都没擦伤,自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那怪物呢?你说的那只‘公主’呢?这次是跑了吧?”和上次消失时不同,整片树林都在寂静中一动不动,怪物则彻底没了踪影,也可能是真的已经逃走了。“她还在,”薛裴冷冷地道,“我可以和你赌二十块……她还在呢。”法玛斯注意到地上的肉鞭,刚刚就是这个东西贯穿了薛裴的身体—它竟然还在动!薛裴注意到了法玛斯的目光。“外面是肌肉,里面是结缔组织和神经束,没有骨骼,”她指着那根怪东西道,“你也许不相信,但这确实就是‘格兰特线’,只不过尺寸有点超标而已……”“‘格兰特线’?你不是说那是用来探测生物电场的电感器官吗?”哟!薛裴心想,他还知道“电感”这个词!“是啊,我也不知道她会把这么重要的器官当武器使,所以才会被摆了一道……”薛裴用脚尖轻轻捅了一下肉鞭,“还不只如此,根据我的判断,这条‘格兰特线’能感应到生物体内非常微弱的电流变化,所以可以预知对方每次攻击的发起时机。”“还有这种事?”法玛斯惊得合不拢嘴,“那它岂不是无敌了?”“以我二十年狩猎红脸的资历来判断,我要说‘是的’……”薛裴点点头,“刚才我连高速弹都用上了,也没能把它杀掉,普通的武器恐怕伤不到它。”“没想到绿海里还有这种怪物……”“嗯,看她的样子,既不像是饿着了,也不像是在‘保家卫国’,按理说作为一个族领,她此时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领地里带孩子才对……”薛裴顿了顿,“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发生在巴布里托尔附近的杀人事件,全部与这只‘公主’有关,只要除掉她,就等于消灭了问题的根源。”“除掉她?”法玛斯看了看自己正握着的小手枪,“可是你刚刚还在说,子弹伤不到它。”“唉……是啊……”薛裴茫然地望着前方,叹了口气,“区区一只怪物,就会让我们如此无助,这便是人类的极限了……”她转过头,对法玛斯道,“在这里等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跟来。”法玛斯一脸惊恐:“你……你要做什么?”薛裴没有回答,她左臂低垂,口中念念有词,用右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足以让法玛斯做上好几年的噩梦,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一句非常适合形容眼前景象的话—“与怪物作战的人,要留意自己是否也变成了怪物。”对于这句出自尼采之口的至理名言,今夜的法玛斯有了相当直观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