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梓也许我们根本无法分辨擦肩而过的生命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同类。一我在一个收入不算丰厚的小公司上班,所以业余时间开着自己的标致308载客赚点儿小钱补贴家用。换句话说,我白天是一个苦逼的小公司白领,晚上是一个苦逼的黑车司机。这天傍晚,我将车停在仙林中心地铁站口等客。这里地处郊区,公交不便,所以黑车的生意还算不错。一班地铁到站,一大拨人群从站口涌出,黑车司机们纷纷上前招揽生意。我坐在车里没动。我从来不去主动拉客,因为不愿意忍受陌生人的漠视和白眼,可能是小时候读书读迂了,拉不下小知识分子那点儿可怜的面子。所以我比其他司机的收入要少一大截,老婆为此常常骂我没用,“连开个黑车都开不过别人”。正沉思间,突然副驾驶的车门被人拉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猫着腰跨进车来,随即把身子深深埋在座位里,对我说了声:“送我出城。”我还没来得及开价,他又补充了一句:“给你两百。”我挂上挡,松开离合,一脚油门驶离了地铁站口。他关上副驾位置的窗玻璃,又回头往后挡风玻璃外望了几眼,重新把身体靠在座椅背上,看上去心事重重。我换到三挡,车速超过了四十迈,车门自动“咔嗒”一声锁死了。他似乎轻出了一口气,听了一会儿广播。调频FM101.1正在播放邓丽君的《南海姑娘》,他对我说:“还是老歌好听。”听口音是北方人。我目视前方,点了点头。我并不像其他出租车或黑车司机一样爱跟客人瞎侃,只不过半小时或四十分钟的路程,一份短得不能再短的服务合同关系,没必要了解彼此或者培养感情。他也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驾车驶离仙林,开上玄武大道,连续穿过玄武湖隧道和新模范马路隧道,越过定淮门桥后左转,上了江东北路。还有几天南京青奥会就要开幕了,这条江东北路是通往奥体中心的主干道,经过一年多的围挡施工,上周刚刚开放通车。除了新挖出几条快速通道,加修了一道绿化带,与之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长期施工在这条并不算焕然一新的道路上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一些被渣土车压碎的路面还没有来得及修补平整,刚过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我的车就被碎石块猛地颠簸了一下。他一下子惊醒,猛地直起身体,环顾四周。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在昏暗的夕照、工地的扬尘和车流的尾气中,这个城市看起来模糊而又陌生。在我们的左前方,新城市广场的霓虹灯刚刚亮起。他愣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冲我近乎疯狂地喊起来:“这里是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身体前倾,像是随时准备来抢我手中的方向盘。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扶稳方向盘,转脸对他说:“江东北路啊!”他满脸惊恐和慌张,声音颤抖着说:“我,我要出城,我告诉你我要出城的啊!”我说:“是啊,这不正在带你出城吗?前面过去几条街右拐就是长江隧道。”他愤怒地咆哮起来:“为什么要走隧道?为什么不走长江大桥?谁让你走隧道了?自作聪明!”我努力让自己保持风度,语调平和地告诉他:“今天是周末,现在又是晚高峰,大桥堵得死死的,没个把小时出不了城。隧道车少,二十分钟就出城了,你放心,过隧道的钱不要你出。”他不说话了。我长出一口气,尽量把车开得平稳,心想这人看起来有点儿神经质,我最好保持沉默,不要再招惹他,赶紧过了隧道,收钱走人。他不会赖账吧?万一真是个精神病,到时候撒起泼来不给钱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就扭头望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正死死地盯着我看,细小的眼睛里精光大盛,紧抿的双唇线条坚毅,那一刻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我被看得心里发毛,刚想说点儿什么打破僵局,他突然放开嗓门,对我大吼了一声:“撒拉嘿哟!!!”我心里“咯噔”一下,要糟,今天这车钱要不要得到暂且另说,搞不好还得失节。我想到一个在省妇幼医院工作的医生朋友跟我说过,对待精神病人一定要耐心,不能刺激他们,否则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必须得顺着他们的意思来,有求必应,循循善诱,才能把他们稳住。他在妇保科工作,号称“妇科圣手”,至于他怎么会对精神病领域有所涉猎以及研究成果是否靠谱等问题我已经无暇思索,此刻情况紧急,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于是我挤出一个微笑,用哄小朋友的语气安抚他:“好的啊,我也撒拉嘿哟!”他听了我的话,嘿嘿一笑,眼中精光退去,重新坐回到副驾驶座椅里,口中喃喃地说:“看来,你不是他们的人。”我心呼万幸,“妇科圣手”对精神病人的研究成果颇具操作意义。他扭头看了看我,又接连嘿嘿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像是企图缓解刚才的尴尬气氛。他问我:“你知道刚才在地铁站我为什么要坐你的车吗?”我摇摇头。这时候话说得越少越好。他似乎也不准备等我回答,继续说道:“因为你的车是红色的。”他停顿了一下,“红色的,你知道吗?他们都是色盲,红绿色盲。”见我没吱声,他又补充道:“他们只会开黑色和白色的车,所以红色意味着安全。”我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自顾自地开车,根本不准备问他口中所说的“他们”究竟是指谁。看来他的病是妄想型的,他反复念叨的“他们”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见我不感兴趣,他知趣地闭上了嘴,有点儿悻悻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问道:“兄弟,有烟吗?”我从储物格里拿出一包拆开的金南京递给他。他抽出一支,按下点烟器,然后问我:“来一支?”我说:“我不会,车里备着烟就是给客人抽的。”他连连说:“哦,服务周到,服务周到!”点烟器“当”地弹起,他点着了烟,深吸一口,问我:“还有多远到隧道?”我说:“前面过去五个路口,就是应天大街,左转走个三四公里就进隧道了。”他点点头,叼着烟,陷入了沉默。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打开车灯。已经过了清凉门,车流开始拥堵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他抽完了一支烟,取下鸭舌帽,故作轻松地跟我说道:“刚才不好意思啊,兄弟,我有点儿紧张过度了。”我赶紧说:“没事没事,理解理解,现在大家工作生活压力都大。”我心想他这会儿看起来恢复正常了,也许是间歇性精神问题,法律上叫“限制行为能力人”。他说:“我紧张是因为你走的这条路我太熟啦。虽然几年没来了,这里也修过变了样子,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奥体中心啊!”我说:“对啊,再过几天这里就会非常热闹的。”他冷笑一声:“哼,愚蠢的人类,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我的心一沉,完了,又犯病了。他又点上一支烟,窝在座椅里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烟头忽明忽暗,照亮了他的脸庞。前面的道路已经堵死,车完全开不动了,我拉上手刹,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三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略胖,眼睛细长,鼻梁高耸,嘴唇厚实,总体说来其貌不扬,属于走在大街上很容易淹没在人群里的那种人。此时他目视前方,脑子里显然在思索着什么,眼中那种与外表不符的凌厉光芒再次慢慢堆积。“兄弟,你这人不错。”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蒂,像是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心。他开口对我说:“你知道南京一共有几个区吗?”“十一个。”我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对于在南京朝夕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耐心对待一个做错了数学题的小学生。“十二个。”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共有十二个区。”我心想,这一定又是一名恋旧的白下区复辟主义分子,或者是顽固的下关区遗老遗少的一分子。他看出了我的不屑,并不以为意。他问我:“听说过美国的五十一区吗?”我说:“当然听过,好莱坞电影里经常演,阴谋论者们坚持认为那里有外星人,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位于内华达州的空军基地而已。”他点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用先知宣读《启示录》一般的语调缓缓地说:“美国政府1944年建立了五十一区,直到2013年才被迫承认它的存在。五十一区的秘密,在美国被隐瞒了将近七十年。而南京第十二区的秘密,还会被隐瞒多久?”我愣了一下,问他:“你的意思是……南京有个秘密的空军基地?”他又缓缓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南京有个秘密的外星生命基地。”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上身穿着短袖格子衬衣,下身是卡其色西裤,脚上一双沾满泥点的皮鞋,系了一条有金属皮带头的黑皮带,并且把衬衣下摆掖进了裤子里。—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宽破洞牛仔裤配大号涂鸦T恤的狂热外星粉或死宅科幻迷。但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就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于是我问他:“那你说的这个……呃,外星生命基地,在哪儿?”他微微一笑,抬起右手指向前挡玻璃,说:“就在前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已经黑透,拥堵的车流挤满了这条宽阔的江东北路,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蜿蜒盘踞的巨龙,一直延伸到几条街区之外的应天大街高架上。时间是晚上七点,马路两侧的商场和高档饭店灯火通明,过街天桥上行人如织,堵死的路上喇叭声鼎沸,这是一个二线中的一线城市傍晚司空见惯的喧闹场景。—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一座已经被外星文明光临的城市。他的口中吐出四个字:“奥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