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过去了。在广袤的太空中没有日月轮回,时间似乎不再重要。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生命不仅保留着生物钟的机制,还考虑了时常高速运动导致的相对论效应。因此就总体而言,纯能生命感知的时间刻度和一万年前在地球上时并无二致。莺莺急速地飞驰,避开几分钟前察觉到的那道急切而贪婪的信号。一万年来她周游万方,不过由于光速的限制,足迹依然囿于银河系的范围。严格来说只有正世界的这个星系才是银河系,在负世界的对应位置上只有一个质量相近但空间规模略小的无名星系。一万年来莺莺遇见过无数人,也曾同其中的某些个体有过亲密的接触。刚才那道信号的频率似曾相识,在莺莺的记忆中那不是一次友善的会面。莺莺并不明白纯能生命脱离繁殖目的之后还有何必要保留欢愉的能力,但一万年来的经历隐约告诉她,欢愉似乎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一个现象曾经困扰过无数的智者,那就是生命在变得越来越复杂精巧的同时却也越来越脆弱。原始的细菌在诞生三十八亿年之后仍是地球生物圈的霸主,而那些远比细菌高级的物种却早已生生灭灭了无数个世代。人类的文明也遵循着相同规律,最高级、最精密的仪器总是需要最苛刻的环境和最细致的维护,而两百万年前的旧石器却还保持着最初的面貌甚至功能。就连宇宙本身最初也是一锅浸泡着夸克的能量汤,至今尚无任何理论能够预言夸克的寿命。而后这锅能量汤当中开始形成质子、原子、分子,直至比夸克复杂亿万倍的氨基、蛋白质、核酸、DNA……一百三十七亿年来,宇宙产生出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高级的结构,但这些结构却也越来越脆弱、越来越短暂。这就像一个亘古的悖论,一直存在却无法得到解释。直到敖敖发现了那个方程式,生命才突然从这条不归路的前端拉出一道惊悚的回转,转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人类的纯能化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实际上直到现在仍然有人留在地球保持着物质之躯,艾艾便是他们的领袖。艾艾是敖敖最得力的助手但也是最大的反对者。敖敖同艾艾有过无数次的争论,敖敖说纯能化是人类的终极宿命,是人类摆脱灭绝命运的正确选择。而艾艾却说能量不过是宇宙最原始、最低级的形态,纯能化是违背一百三十七亿年宇宙进化规律的大倒退,纯能化的人类终将失去存在的意义。虽然这样的争论每次都以艾艾的退让收场,但就连敖敖也知道艾艾其实从未服膺。虽然敖敖的主张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同,但艾艾也有自己的追随者,纯能派和家园派虽然见解迥异但一直和平共处。当纯能派开始具体实施转化计划的同时,艾艾的追随者们也建立了自己的组织“绿色伊甸园”。就在第一批纯能人离开后不久,“绿色伊甸园”掌握了一种叫作“布朗虫”的纳米科技,它能够修复机体细胞。从此,保持物质身躯的个体不再衰老和死亡。现在的地球已变成“绿色伊甸园”组织的乐土,实际上两百年后为莺莺打开冬眠舱的人正是艾艾,除了目光变得更加睿智,他的容貌与莺莺记忆中并无二致。现在纯能生命和“绿色伊甸园”就像生命之树上长出的两个枝丫,各自舒展、互不相扰。讨嫌的信号消失了,莺莺停止飞驰。她看见自己的皮肤正由蓝转青,一个人在正世界或负世界滞留的时间通常为十天左右,按照敖敖的计算,正世界和负世界正处于各自运转的中期,这时它们虽然一个膨胀、一个坍缩,但总体规模相差不大,而在遥远的未来,它们都将到达各自的“极点”。在人类以前的科学理论中常常出现一个叫作“奇点”的古怪概念,代表人类智慧理解力的边界。但在敖敖发现的伟大方程式里,不可理喻的“奇点”消失了,转为智慧可以理解的“极点”,在那里发生的情况非常类似于穿越南极或北极时的情形。由于正世界和负世界在空间范围上存在一定差异,跳转后的空间位置总是会有一个偏移量,这增加了纯能生命每次面对新世界时的陌生感。不过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直保留着,那就是人类的欢愉。跳转的生命已经变得无限,理论上甚至可以跨越双生宇宙的“极点”,直至永恒。但这立刻就会触发一个非常古老的问题:如果没有死亡,生命可有意义?莺莺至今还记得一万年前的某个夏日的午后,当艾艾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时,敖敖脸上泛起的迷惑。生生不息的繁衍曾是人类接近永恒的唯一方式,但当无尽的时间成为前提,繁衍的意义便消失了。而当这个逻辑进一步推进,甚至会隐隐威胁到存在本身。竞争、好奇、炫耀、尊严、艺术、审美……这些在过去亿万年里将人类送上进化之巅的行为正在变得无足轻重,乃至像艾艾说的那样“失去意义”。不过,也许是生命的孑遗过于强大,又或者是敖敖无心的设定,纯能生命在舍弃物质躯壳之后却保留了欢愉,这似乎毫无必要,也没有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莺莺忽然朝着某个方向看去,一丝让她心悸的信号突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