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奶奶快满九十九了,家里人就商量给她做寿。前前后后筹备得差不多时,老人家却一不小心在浴室里滑了一跤,把脚骨摔出了一道裂缝。虽说治得及时,没什么大碍,但毕竟伤筋动骨。周奶奶因此心情烦闷,每天坐在轮椅里长吁短叹。傍晚天阴沉沉的,周奶奶一个人在屋里打盹,突然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她抬起昏昏的睡眼往上看,看见一个白衣的身影浮现在半空中,影影绰绰的,像个仙子一般。周奶奶问:“什么事呀,大姑娘?”大姑娘不是人,是这家老人院的服务系统。周奶奶年纪大了眼睛花,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一直觉得她说话声音跟自己孙女有点像。大姑娘说:“奶奶,您的儿孙后代来给您祝寿啦。”周奶奶说:“哪里有寿,年纪大了遭罪。”大姑娘说:“奶奶,您别这么说,都是小辈们的一片心意,大家都盼着您长命百岁哪。”周奶奶还要闹脾气,大姑娘又说:“您别板着脸啦,让家里人看见还当是我照顾您照顾得不周到。”周奶奶觉得大姑娘照顾得确实很周到,跟亲生孙女也差不多。她心里就软了,脸色也和缓下来。大姑娘笑嘻嘻地说:“这才对嘛,您坐精神些。”地板下面升起雪亮亮的光,把小小的房间映照成另外一番模样。现在周奶奶是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厅堂里,挂着红灯笼,贴着大红“寿”字。周奶奶一身新剪裁的红衣红裤,坐在红木檀雕的寿星椅子里,周围一桌桌的宾客也都穿红。周奶奶眼神不济,看不仔细他们的脸,只听见人声喧闹,笑语欢歌,外面还有大红鞭炮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先是大儿子带领一家老小过来祝寿,浩浩****也有十好几口人,按照辈分长幼一排一排跪下磕头。周奶奶看各家领上来的小孩子,有男有女,有黑有白,好些个名字都念不上来。有的孩子怕生,瞪着眼珠躲在大人身后不开口,有的就调皮些,小嘴一张,叽里咕噜冒出一串洋文来,惹得大人又是拍手又是笑。还有个半大娃娃蜷在大人怀里只是睡,妈妈笑着说:“我们这边才早上五点呢。”周奶奶就说:“让孩子多睡些,小孩子能睡是福。”热热闹闹走马灯一般转过去,竟也花了将近一刻钟工夫。之后是二儿子家,三女儿家,四女儿家……之后是老同学、老战友,还有这些年来教过的学生,还有各种亲家,还有远房亲戚……周奶奶坐得久了,眼睛有点乏,喉咙也有些干,但知道大家天南海北,能凑出时间来不容易,也就强打精神支撑着。还是高科技好啊,说见面就见面,一点不费心劳神。周奶奶看着满屋子人影晃动,突然就有点感慨,这么多人,彼此相隔着千万里,都是为了她才出现在这里。是她,她这一辈子,走了那么多路,经历了那么多事,才把这么些彼此不相熟的人枝枝蔓蔓牵连在一起,聚拢在这一天里。九十九岁,多少人一辈子里能有一个九十九岁?一个白衣的影子飘到近旁来。起初周奶奶以为是大姑娘来了,但那影子却蹲下来拉着她的手,说:“奶奶,我来晚了,路上堵车。”周奶奶摸着那双手,有些凉,却结结实实,捏一捏有弹性。她眯起眼睛仔细看,才看清楚是她在国外读书的孙女。周奶奶说:“你怎么来了?”孙女说:“我来给您祝寿啊。”周奶奶又说:“你怎么真的来了?”孙女说:“不就是想回来看看您嘛。”周奶奶说:“跑那么大老远。”孙女笑嘻嘻地说:“能有多远呢,坐飞机大半天就到。”周奶奶把孙女上下打量,看她白白的小脸风尘仆仆的,却很精神。她也就笑了。她问孙女:“外面冷不冷呀?”孙女说:“一点不冷。奶奶,今晚外面月亮可好了,不然我们出去看一看?”周奶奶说:“可我这边还这么多人。”孙女说:“这有什么要紧呀。”她挥挥手,复制了一个周奶奶的影像留在原地,依旧是新剪裁的红衣红裤,坐在红木檀雕的寿星椅子里,周围穿红戴绿的宾客们也依旧上来拜寿,说着各种吉祥话。孙女又说:“奶奶,咱们走。”她把周奶奶坐的轮椅推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空****的走廊,走到庭院里面。院子中央有株苍苍的山桃,旁边几丛蜡梅正飘香。这会儿云开雾散,露出圆滚滚一轮满月。周奶奶看看院子里的草木,又看看身旁的孙女,一身白衣,亭亭玉立,像棵新长成的白杨树。她禁不住心里感慨:“孩子都长大啦,我们老啦。”院子里有几个老人,坐在树下拉着胡琴唱着小曲自得其乐。看见周奶奶过来,便请她也表演一个。周奶奶像个少女般红了脸,连连摇晃着双手说:“不行不行,我一辈子没学过什么,吹拉弹唱样样都不行。”拉琴的老孙说:“又不是上春晚,咱们几个老东西自己高兴。老周乐意就演一个,我们拍个手起个哄,就当是给你祝寿啦。”周奶奶想了半天,说:“不然我给大家吟首诗吧。”吟诗是周奶奶小时候她父亲教她的,她父亲又是小时候在私塾跟先生学的。那时候小孩子学诗,不是读,不是念,是跟着老师吟唱,有平仄,有音韵,像唱歌一样,比字正腔圆地念出来有味道。一群老人们都安静下来听。月光水亮亮的,照得人世间温润如洗。周奶奶看见这溶溶月色,想到古往今来多少事,便把气息放缓,一咏三叹地唱起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