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曾令她的心脏重新跳动,如一只满载着意义的手的拨弄。为了采访神秘的音乐家梁其琛,郑闻夕做了不少准备。网络上关于他的消息并不多,在个人生活全无边界的2045年,他没有社交账号,不接入增强视域设备,便携式智能终端使用率也极低,尽管获奖无数、名气颇响,但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在现代新人类中,算是另类。他能答应郑闻夕的采访邀请,多半是因为她在邮件中表达了自己对古典音乐的粗浅理解,以及自己跟音乐的一段往事。她暂且放下往事,其实真正吸引她的是梁其琛作品中的一个特殊符号,至今无人能解读。他中年成名,度过一段瓶颈期之后仿佛脱胎换骨,作品明显呈现分水岭的状态,比起从前越加恢弘大气,似有来自宇宙的史诗感注入音律之间,颇具大师之相。最令人着迷的是,他此后的每首音乐在不同地方都有四十二秒的停顿,不仅没有破坏音乐的完整性,反而令其成为绝美的杰作。无人参透这四十二秒的奥义,在演奏会现场、在剧院、在录音棚、在他的会客室,所有人都问过,他微笑着缄口不言。或许因为太过神秘,梁其琛渐渐被推上神坛,从作曲家、演奏家,逐渐过渡到指挥家的身份。见面地点约在上海歌剧院的后台,梁其琛作为这部歌剧的音乐总监,最近一个多月都泡在这里。郑闻夕来到声音制作间,站在门口怯怯张望,一眼认出忙碌人群中的梁其琛。他看上去很清瘦,身穿一件宽松的休闲西装,搭配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中长、略微泛白,脸上冒出不少胡茬,却丝毫不见倦容。他不时跟几位乐手挥手比画,同录音的人交代两句,不时凑近耳机闭眼聆听,脚同时有节奏地摆动。所有乐声都被他驯服,接着袭向作为听者的她,将她像树一样摇撼,像海面一样吹**。当他发现郑闻夕时,她已经融入他们的音乐世界。梁其琛正创作一首长达十分钟的舞曲,曲子将出现在歌剧的**部分,是绝对的点睛之笔。他放下耳机,似在自言自语:“最好的歌剧音乐,不仅要与故事血肉般嵌合,还要为演员的舞台行动提供催化……可能我野心太大啦,不过,你来得很是时候,我正在想最关键的部分。”“应该要在哪里留白吗?”郑闻夕努力调整略微紧张的声线。梁其琛的视线从乐谱扫过她,停顿几秒,“你说对了。”郑闻夕报以微笑,不打算追问,只安心当个聆听者,慢慢走进他营造的氛围中。梁其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更像是一个极度专注的匠人,音乐在他眼中如同精密的零件,齿轮和齿轮之间彼此咬合,与其说创造,不如说是欣赏那些声音如何从自己的大脑喷涌而出。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他心情不错,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我十二岁就能听音识谱,在我眼中,声音是有画面的,每个音符都能形成对应的图像或影像。我会把听到的音乐在脑海中剪辑成一部电影,有忧伤的、有激昂的。任何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只要稍加编排就能成为音乐。课堂上老师的唠叨、窗外鸟儿的私语、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马路街道的人来人往、锅碗瓢盆清脆的碰撞……每当我试着聆听,那些声音会不自主地组合成音乐,音乐再形成全新的画面,覆盖掉我眼前的世界,仿佛感官相通。我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众人之中,用一个括号把自己括起来。爸爸在我中学时患了重病,家里人希望我以后能学医。看见妈妈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却不见起色,看她无数个夜晚守在病床边,背越来越弯,泪痕越来越深。我回家后能做的只有简单问候几句,然后回到房间关上门、关上耳朵、关上那个世界,为了考上医学院而挑灯夜读。我念到大四,爸爸没等我医好他便去世了。我常想起他躺在病床的样子,那是一首低沉、忧伤的音乐。此后,我决定走自己的路。重新打开那个世界并不难,但因为没有系统学习过,更没有专业背景,我只能拿着一些原创作品到处寻找机会,后来在家附近的小城市找到一份音乐老师的工作,教孩子最简单的音乐课。空余时间自己创作,把一些曲子递给各大音乐公司,却无人欣赏。那个时候,写了很多民谣和流行歌曲,只能在课堂跟孩子们唱一唱,不过那样简单的快乐以后都不会再有了。第一次采访很顺利,梁其琛愿意回忆过去,对她来说很意外。每个人都想第一时间知晓那个秘密,郑闻夕却不着急,如果世人只执着于表面符号,会错过背后那个无形无相的核心。她接着收集到他不同时期的作品,租了一间视听室,准备以一个全新视角进入他的音乐世界。从早年的歌曲到之后的钢琴曲作品,再到后来的42秒杰作,她逐一欣赏。音乐在不大的房间里流淌,那是他故事中的青春时代,在他的歌声中,她听到一个彷徨少年的心事。还有早期的乐曲,用钢琴或小提琴演奏,简单而又清澈,那是他初见世相的青涩与试探。郑闻夕全然沉浸其中,音乐抛去生长的意图,在弥散中甩掉了时间,一波波推皱水面的涟漪,套嵌着他的故事、他各个时期潜意识里的不同景象,直到夕阳从她手边滑出了房间。郑闻夕的注意力从音乐浮潜至那段往事。她经历过一场地震,当她在废墟中醒来,断裂的墙体、金属、木器挤压着她的身体,意识若一丝微弱烛火,在布满尘埃的缝隙中游走。她第一次预感这器物世界的重压,终将人拖拽至深渊。疼痛感包覆着每一个毛孔,心跳在减弱,搏动的节奏感不见了,一生的影像还没来得在眼前回放,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沉默,生活种种失衡的造景。她将要入睡,呼吸已经不会逆反自己。忽然间,她失去知觉的手无意碰到了什么,一段音乐从手机里流出,是一首钢琴曲。琴键在跃动,仿佛有一只手在轻轻拨弄水面,节律感重新被召回,滴答滴答,音符成为连接生与死两个世界的船舶。身体机能自动将满身被动的感官全部集中在听觉,乐声流动,耳膜收集这振动频率,它接着钻进胸膛,唤醒了心脏跳动的本能。心室重新灌入血液,与这音乐共振着、合奏着,咚、咚、咚……她身似潜水钟,灵魂却似蝴蝶,轻盈得忘记了时间。她最终活了下来,后来知道那首音乐来自梁其琛,是他最失意时候的创作。她因一段孤独的人生而得救。此后,她总能在音乐中听到些什么。歌剧公演的第二天,梁其琛约她在歌剧大厅见。舞台上的布景、道具还是演出时的样子,像一座奇幻世界的城池,这方空间将那些人物的一生融进两小时之内,让他们的心识得以向舞台的前方无限延伸,然后抵达观者。梁其琛和郑闻夕坐在观众区的红色椅子上,看着工作人员陆续走上舞台,对各处置景检查确认。“所有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有空白,很多评论家骂我是异类,说我背弃了音乐。同样想找答案,你和他们不一样,当然,很荣幸,我的音乐曾经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梁其琛双手靠在前面椅背上,欣赏舞台上那个奇幻世界被旁人如修复钟表般安抚。郑闻夕似乎能听到他身体里音符运转的滴答声,“我重新听您的音乐,就好像音乐中还有音乐,一个音符包含着整首乐曲,这部歌剧的主题曲也是一样,主人公在戏的最后部分等待神启降临,他就站在舞台中间,直接和观众对视,停顿就在此处,全部的音乐也都在此处,太妙了!”梁其琛起身,领着她走向舞台,他将故事抛给身后—当音乐老师的第四年,我接到一份工作邀约,去上海为一档无聊的节目做现场伴奏。我犹豫很久,那时觉得人生就这样了,创作就当爱好吧,音乐老师至少稳定,又能方便照顾家里。上海对于我来说就像未知的海域,而且那时并没有人真正欣赏我的音乐,我也一度怀疑自己的天赋是否早被消磨殆尽。一个巧合,我看到一部短片,是一个国外小孩子用DV拍的,看完之后,我决定离开。短片叫作《完美末日》,故事很简单,画面开头是一排不对称的脚印,然后镜头摇上来,一个12岁男孩的背影,走路一瘸一拐。桑切斯的腿有先天残疾,但却掩盖不了他的聪明灵性。有天夜里,他梦见外星人告诉自己世界末日快来了,但是守护者会在那时将地球所有生命转移到另一个平行宇宙。梦醒来,他觉得饶有趣味,约上小伙伴一起去寻找外星人。后来,循着信号,他努力爬上一座象征他生活的高塔,终于再次遇见它们。一月后的夜里,也就是外星人说的末日之时,桑切斯感觉有些异样,他打开DV,朝着能看到日出的方向拍摄。第二天,DV里竟然出现一段雪花画面的空白,时间正好在黑夜和黎明的临界点,四十二秒,之后画面又恢复正常,太阳渐渐升起来。桑切斯看着DV里的影像,表情从震惊到心领神会,画面定格在他看向外面新世界的微笑。这部电影很童真,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意义却不一样。我被桑切斯乐观无畏的精神感染了,很简单,就是这样。来到上海后,一边工作,一边全心投入创作,一切从零开始。渐渐地,我可以开自己的演奏会、出专辑、巡回演出,舞台越来越大,更多人听到了我的音乐。然而,我很快被这一切干扰,变得不像自己,新作品失去了灵魂,我也失去了朋友、爱人。于是,我停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碰乐器。我四处闲游,把从前的一切抛到身后,直到在一个海边小镇看到一处高塔。我又想起那部短片,那段空白。站在塔下,我哭了。答案很简单。而放在每首音乐之中,留白都有着全然不同的含义,只要你用心聆听。他们置身于舞台的造景中,酒红色帷幕降下来,等待再次开启。梁其琛下周的工作是为一部叫作《永恒辩》的电影做配乐,他写了一首《永恒辩四重奏》,需要一支交响乐团演奏并现场录制,郑闻夕受邀前往。故事似乎应该到此结束,因为她得到了答案。四十二秒并没有世人眼中的传奇色彩,只是两个不同时空的微妙共鸣而已,可她真正在乎的是,他与音乐之间的彼此谐拟。演奏厅金碧辉煌,乐手们落座,各自翻看乐谱。梁其琛换上燕尾服,妆发也经过打理,显得比平时更庄重,他站上指挥台,仿佛一个磁力中心,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郑闻夕远远坐在一旁,呼吸悬停,庄严的仪式感凝结在将起的音符之中。“这部电影需要不一样的配乐,”梁其琛之前对她说,“跟从前的创作不同,在电影里,音乐起到的作用,是用抽象的方式对具象的影像描画做出渲染,配乐的存在,对于观众理解影像表达和故事叙述有很大帮助,但这次是《永恒辩》,这部电影……几乎把我抛向真空。”郑闻夕不急于了解那部电影,她自信能在《永恒辩四重奏》中看到那个故事。安静,真空般的安静,然后,梁其琛只是开始扬起指挥棒,便把在场的人都丢进《永恒辩》的氛围中。起初是造物,提琴将乐声的起源定格在宇宙初生的位置,前奏的清朗如雪花般,将她的身体里里外外淘洗了个遍。他手中的指挥棒继续钩挑波撇,将匀整安稳的情态包容至弦乐部琴声的起势之间,奏鸣曲式的宏大规整,在振动的弦与共鸣腔中初露锋芒。她闭眼凝神,分明看到了红色帷幕已拉开,一幕幕繁复层叠的布景在缓缓成形,巴洛克风格的美学意象流窜在布景间。管乐部追随着恣肆的琴音,在虚设的场景之上化为迷雾般的气流,色彩鲜亮,环绕包裹着那炫目造景的主体。第二乐章变得厚重而急促,打击乐部适时汇入交响乐的洪流,为那些被框进镜头里的鲜活人物,雕刻出各自的命运。第三乐章,从变奏曲到谐谑曲,不同器乐和声部终在此刻完成对彼此的指认,在他的指挥下,浪漫主义、古典主义通通如潮汐般顺应着故事的万有引力,倾泻着香浓饱满的旋律。站立于后面的几位歌手,在乐曲承接部分屏息唱出和声,那是星云间涤**的气流,从他们口中缓缓吐出,调剂着越加庄严的氛围。主题呈现的第四乐章,回旋曲式令整首乐章呈现出漩涡的形态,演奏者和听者仿佛共同窜入云端,和一个个音符共谋着,干脆一起抖落成雨滴,落入大地的感官。梁其琛站在指挥台上宛若创世者,肢体与这盈盈动**的音乐彼此牵动。她遥想着,那应是一个全新的维度,就像从高维看低维,星体在他手中任其排列,音符跃动所产生的秩序之美,和磅礴宇宙一样无法言说。她听到的《永恒辩四重奏》,是来自宇宙深处的回响,一个音符便能解释其余部分,而那部电影是一个试图解释自身与万物关系的故事,是天选之子鼓起勇气去对抗虚无与不公,是一群人的牺牲与救赎。只要能在物质世界里找到定位,音乐,便能在任何时候奏响。这是一曲献给失落世界的挽歌,她想。乐曲接近尾声,梁其琛手中的指挥棒悬停在半空然后缓缓下落,他闭上眼睛,默数四十二秒,乐手的手指像蝴蝶栖息在花瓣,乐器因此沉默。不知为何,她流下了眼泪。在地震废墟里,在父亲的棺椁前,在小男孩见到外星人的高塔上,应是同样的眼泪。在这留白中,不仅是《永恒辩》,还有她的一生,他的一生,他们的一生,在此刻于各自面前吐露倾巢的话语。梁其琛身上停顿的力量再度汇聚于右手,指挥棒微微颤抖,继而扬起。蝴蝶振动翅膀,乐音冲出阀门,如瀑布奔流,永不消歇。她从留白中抽身,心脏继续合奏着。四十二秒,这是一个容器,容纳无限可能,看似残缺,实则圆满,我们只存在过这些时秒,之后不会再汇集,宇宙令我们终成为这一幕,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