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早早出发,漫步在一片混沌中,断壁残垣渐渐曝现于视野,有的掩埋在尘土里,有的保留得还算完好。我钻进一栋不算高的建筑,这里的外墙被腐蚀得面目全非,内部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房屋中间是一些排列整齐的桌椅,桌子是一台竖立的电脑,旁边有许多按钮,前方的墙面是一块碎掉的大屏幕。“这里是?”我按动桌面的按钮。“也许是学校。”大K站在门口。“学校,在这里能学到历史吗?”他没回答。我费力将外壳拆下,里面是复杂的机械和线路,“这个能通电吗?”他摇头。我取下面罩,“那我自己来”,准备把防护服也一并脱下。大K拦下我的不安全举动,只好代替我去探索那些精密机械。我得逞地扬起嘴角,接着四处探看,这样的教室不止一间,整栋楼有一半都塌陷进地下,它和从前的人都停留在本来进行着的成长与老化之中。我羡慕那些人,不止历史,他们还能学到更多,地球、星空甚至全宇宙的知识。大K用电线插入胸口,将身体里的电流导入。我转身见此,一种害怕失去他的恐惧袭来,我知道,这样的依赖感一直不断地蕴生着。转而,屏幕上闪动着光带,发出几声杂音,我把脸贴上去,愁绪溃散在兴奋中。屏幕快速闪动,杂音渐渐变成人声。画面上出现一个女孩,她留着俏皮的短发,面容清秀,眼睛大而有神,看上去比我大几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同类的样子,且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我屏住呼吸,不舍错过她说的任何一个字。她面带微笑,“同学们,我们很快会结束在这儿的学习,感……感谢徘徊者,我……”我手心冒汗,脸颊也泛上热潮。她的声音轻柔又甜美,一字一句,给我心口注入了一股强大能量,“大K,她是谁?”“她好像没有自我介绍。”她的话还在断断续续地循环,“同……同学们……我我哦哦哦,我们……很快……”接着,这唯一一束光亮和电流声一起归于黑寂。“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看向大K,“徘徊者是谁?”他摇头。回家路上,我回想着关于她短暂的一切,模仿她的语气和表情,一遍一遍重复那句话。就像原始人类第一次发现了火,那无法克制的兴奋和狂喜,仿佛这么多荒凉日子都是为了这一刻,如同凡人顾盼神启。快到住处,我远远看见了夕阳,那颗炽烈的恒星像是要把天的尽头全都点燃一般。总是这样,它总是在快要消失于地平线的时刻才发出最强的光,从一望无际的昨日溢出。我忍不住往前跑,追着那束红色光影,仿若追赶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大K的叮嘱被抛在身后,我扔掉了面罩,痛快地呼吸。那抹炙热的红光在缓缓下沉,我张开双手向下挥舞,朝着地平线大喊:“落!落!落!”太阳落下去了,我的眼泪也一样。从那以后,她和那些问题一起住进了我心底。我想看着她的眼睛,跟她说话,说一千句,一万句,想告诉她我的生活,让她知道我的一切。在能源站、在荒漠、在废墟、在地下小屋,我能在任何地方想起她,还有那句话里的秘密。徘徊者。大K时常猜不透我在想什么,他只顾着工作,他说很快,能源站便能抽到足够城市运转一周的能源。他并不理解,地下能源站潮湿闷热的空气让我提前进入了青春期,有些蜜桃般的幻想在知觉里流窜,身体像是接受着某种调频,为她充盈着、鼓**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即使无法组成完整的语意,也将我包覆在这张意义之网中。我想起小时候,大K讲过一种成群的候鸟,冬天会离开栖息地,等天气回暖又飞回来,它们身体里似乎也有种调频感应,能察觉到万物的变化。如果能重建城市,那些离开的人也会像候鸟一样回来吧?那时,我能再见到她,能跟人类生活在一起,那些问题都能得到解答。在这样的寄望中我继续熬着。不知哪天,我等来一个没有风沙的夜晚。不是每个平静夜里都能看见星空,上次被这绝美之景震撼还是在七岁。趁大K充电,我偷跑出去,没穿防护服。空气中有种坠向宁静的不真实感,我抬眼望去,群星在伸手可及的夜空闪耀,星罗棋布交织成深邃静谧的银河,那光亮仿佛要溢出一般,即将落入宇宙更深处。我安然度过此刻,这是生命中极稀有的时光,我索性躺下来,头枕双手,在脑海里为那些光点连线,竟勾勒出一张温柔脸庞,有两颗星最为耀眼,仿若一双悲悯的眼睛注视着我。越往星渊深处看,越觉得整个世界好似空无所有的,正是7岁那年,我给自己取名叫“小空”。黎明即临,我仿佛成了天与地之间唯一的联系,星星陆续隐匿,我思索着那些错过的辽阔,想象着地面曾有过的风雨雷电,直到无常将从前的生动造景一一击散。我曾问过大K,“太阳、月亮或星星上住着人吗?”他回答,“宇宙很大,人的寄身之处却很少,但是人死后,灵魂却可以在银河里徜徉。”我接着问:“我会死吗?”“会。”“那你呢?你会死吗,你有灵魂吗?”他说:“我也会死,至于灵魂,我的灵魂就是三原则。”对于他似是而非的回答,我只能把更多问题收回。此后没多久,我们再次看见了“大眼睛”。那天我和大K从能源站出来,灰色天空出现了一个椭圆形天体的轮廓,它看上去像一只眼睛,在太阳对面伫立着,这说明它离地球并不遥远,只是暂且无法判断其质量大小。“大眼睛”外部有一圈环状框架,中间是一个类似核心轴承的东西支撑着整个环形天体,神秘而又壮观。从来没有任何造物能和日月星辰一样出现在地球的天空,不管是什么,都足以令人心生敬畏。“是它,它又来了!”我追逐着它的方向。它每隔几年会出现一次,却无规律可循,也许它和地球一样围绕太阳转动,因为在不同轨道,运行速度也不同,所以两者交汇的频率并不高。这都是我从学到的少许天文知识中推断而来,除此之外,它是人造的,是比地热能源站还要超越天工的事业。大K看到它时,总是沉默。不管怎样,我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探索的机会,我拉着他往前走,“我们有办法能给它发信号吗?”“这是不必要的。”大K仰起头看着它。顾不上他的迟钝,我搜索脑中一切有用的信息。“对了,电子脉冲信号!能源站里有内部通信系统,从地下几百公里的地幔层到地面核心工作区,都能实现延时通信,如果把发出信号的传输轨道重新设置,再将发射器里的接收终端改成‘大眼睛’所在的位置,那会有很大概率让它收到吧!”“小空,太复杂了,这是不必要的……”“不,这很有必要!”我转身朝能源站跑去。我只知道“大眼睛”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就像那些崩陷的城市。我边跑边回头望,大K没有像以前那样追上来,而是站在原地静静注视着天空,一动不动,这画面竟然有一种奇妙的仪式感。不一会儿,一个小黑球飞来,是大K的附脑。我飞快地跑去地下,各种设备正陆续恢复运行,中心热源泵区旁边的操作台就是能源站的通信系统。我按下启动按钮,屏幕上跳出复杂的数据图标,我手指颤抖着在对话框输入:“这里是地球,我是最后的人类,请问你们是谁,你们的位置在哪?”接着点击发送。系统传来电子音:“授权无效。”大K依然没出现,我冲着附脑大喊:“你到底要不要帮我啊?”反馈无效,我的坚强和眼泪一并泻下,知道还有很多阻碍需要我去面对、消灭,去感到沮丧,哭泣的身体难计时速,我蜷缩在角落昏沉入睡。许久,通道里响起大K的脚步声,他来到身边,安抚我像安抚一只猫,“小空,别哭了……他们要来了。”“嗯,谁?”“徘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