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很大,我总是看不清前方的路。这样的天气持续了一个多月,入秋后的重庆阴雨绵绵,街道也湿漉漉的,氤氲的雾气萦绕在半空,酷似仙境。我在金字塔公司工作了很多年,每天从下半城到上半城,要坐两三个小时的空中悬浮快捷车。它就像一条巨大白色蠕虫,从曲曲折折的旧街区出发,跨越江面,飞到空中,朝着繁华喧嚣的上半城前进。所有乘客挤在车厢里,一股难闻的气味飘散着。我的脸快要贴到玻璃上,勉强望向高处,看见城市的轮廓在对岸若隐若现,看见上半城和下半城被一条江水远远隔开,就像存在于不同时代的两个世界。这是最后一天了,我想。许久,空中快捷钻入巨大的母体,上半城又是另一番景象,高楼林立,遮蔽天空,交通轨道纵横交错,不断有单人飞行器停泊在各栋高楼的接驳站,那是少数人能负担得起的出行方式。我们抵达大厅,摩肩接踵走出车厢,我往下扯了扯裙子,铺天盖地的信息窗口瞬间涌入个人视域,算法精准地摸透我,给我推送心理咨询、精神药剂的广告。金字塔公司就像一台永动机器,所有人进入后就必须不停运转。我几乎是被步道推着往前走,声音嘈杂,一旁的墙面晶屏弹出各类数据和图表,这就是我们工作的目的,是金字塔的生命线。一分钟可能有上万用户涌入系统,一分钟也可能有几百万美元汇入账户,而这背后,就在于我们如何精妙地计算,拨动利益网中那些隐藏的弦。所有想要实现的数字都有迹可循,因为金钱和秩序统治着城市里的一切。我的工位在角落,这层楼有几百个格子间,不会有人注意到谁是谁,桌上屏幕显示待完成的工作和绩效考核。有自动机器在格子间来回穿行,为我们端上一杯咖啡。我瞥了眼旁边的小吴,她手指在键盘上不断敲打,眼睛来回盯着好几块屏幕,面无表情,像刚刚被拧上了发条。“你在做什……”她没听见。算了,我回过头呆坐着,无视智能助手不断弹出的工作提醒,叹了一口气。“大崩溃”后,重庆将越来越多我们这样的人驱赶出上半城。不久前,历史悠久的十八梯也被铲平了,它是这个城市最深处的记忆,是那片江湖最后的标志,重庆从一片荒土到开始出现高楼,再到现在变成一个光影变幻的庞然大物,十八梯就像个老朋友,看着过江索道、地下防空洞、老庙一个个被拆掉,而今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退场之日。那一阵子,我的抑郁症状加重了,整夜整夜失眠,掉发,吃不下东西,对着镜子看见自己就想哭。每当我踏出房门,就感觉皮肤**在真空,那些熟悉的事物早已消失不见,一起长大的老朋友,从面馆老板那儿听来的旧故事,离开多年的亲人……生活在阳光下如同活在阴霾里,我尽量不看别人的眼睛,不和他们说话,因为我害怕人群,害怕多余的热闹让我看起来像个格格不入的小丑。当然,这种事微不足道,不会有人关心,我很多次盯着通讯录,想找人倾诉,最后还是挥手关掉,没有人必须要听这些。时间越来越久,我习惯了,成为被海水围困起来的一座孤岛。深夜,外面雾气蒙蒙。我把冰箱剩下的饭菜都丢掉,把秋冬衣物都塞进小区的捐衣柜,家中一尘不染,看起来至少干净体面,有用的杂物我都打包装起来,谁想要,拿走就行。没有别的要办的事,遗书也不必留。我躺入温热的浴缸,眼中的世界随着水波**漾,一股殷红的血在水中氤氲开来,右手腕的疼痛感一寸一寸蔓延。周围安静极了,一切都很好,不会有人发现,也许一周后,邻居阿力会因为飘散的臭味闯进来,发现我的尸体,反正他也从没把我当个女人看。就这样吧。有蝉鸣或是冥想式的钟声,只有我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大门正在关上,我反而轻松下来。可以告别那些无休止的账单,那些格子间里麻木而冷漠的脸,那些我伪装已久的乐观和善良,还有最后逃避不了的孤寂。告别的想法像一粒种子,当每个感受不到快乐的日子穿过我,都在为它浇水施肥。那天,本月唯一一次晴天,我在阳台目送最后一缕夕阳,它缓缓西沉,我的心也渐凉。于是,决定告别。静止。水和时间一样在凝结。一切都很好。可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我微弱的意识被一点点往上拽,世界就在开阖之间。浴缸一旁的晶屏投出红色和绿色两个按键,不知为何,电话那头像有一根隐隐的线,拽着我起身按下绿色键。“快起来!”是一个男孩的声音,语气急切,“不要死,不要……”我微微惊讶,有气无力地问他:“你是?”“我叫钟海,我妈妈是林慧,我看到……”林慧是我的远房表姐,我小时候见过她,长大后很少来往,她住在上半城的富人区,偌大的城市筑起了阶级的高墙,将脆弱的血缘关系远远隔开。钟海,我只在照片上看过他,那时还是个漂亮婴儿。“什么?”“再不起来,你很快就会死的!”他带着哭腔说,“阿姨,我能看到未来,我看到几分钟后你就会睡着,再也醒不过来了!”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悄悄溜走,我感觉眼睑沉重,越发困倦,“小海,阿姨见过你照片,都这么大了啊,那个,我……现在有重要的事要办呢。”他如果真的能看到未来,那正是我想去的,正好。可是,他却说:“我一个人,害怕,爸爸妈妈去世了,我从福利院跑出来,我怕……”这句话像带着音乐般的共鸣,我内心深处的那根琴弦仿佛被轻轻拨动。“阿姨,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能看到!”他稍沉默,接着说,“你打开电视,十秒后,新闻里的男记者会把话筒交给一个穿蓝色外套的叔叔。”我划开电视画面,不是为了验证他,也许是想在离开前,多和一个人说说话。直播新闻里,男记者在采访一起罢工游行活动,很多人站在他背后,群情愤慨。记者语速极快,接着他把话筒递给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那人上前一步,果真身着蓝色外套。“三十秒后,你看看!会有一台外卖无人机飞过窗口。”“还有呢,一分钟后,隔壁会传来吵架声,妈妈抱怨爸爸这个月的工资被扣了,哎……”是真的,都如他所说的那样发生了,这让我感觉如坠梦境。“三分钟后,对面街区会停电。不过,三分钟来不及了!阿姨,求你了,不要睡着好吗,我需要你……”他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起身,用毛巾包住手腕的伤口,放掉浴缸里的水,重新冲了个澡,穿衣服,吹头发,镜子里是一张僵尸般苍白的脸。就这样吧,最后去见见这个小孩,尽管我对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已经失去好奇心,对未来也毫无兴趣,但是,他今晚需要我。我走出住户楼,绕过弯弯曲曲的通道,走上电梯下降十几楼,到达当街的平地,走到街道的尽头后再爬上天桥,转而穿过几栋紧临的窄楼一直往下,就到了。我远远地看见钟海,他看上去十岁左右,孤零零站在快捷站外,背着皮制书包,身穿定做的毛毡儿童西装,头发卷卷的,小脸圆满得像刚剥好的荔枝,眼里蒙着一层散不开的忧伤。见我靠近,他跑过来一下抱住我,像一头小鹿径直撞向内心似的,化解了初识的生疏。“嗯,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明天你就自己回去,行吧?”他没接话,我们并排走着,拖成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关于他和他家里的事,我没多问,反倒是他先注意到我手腕上的纱布,“阿姨,疼吗?”我摇头,“疼过了,就没啥感觉了。”“噢。”他踩着旁边的小水洼,“对了,阿姨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可能就像小说里写的吧,”我耸了耸肩,“什么实验之类的。”“对!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哦!不过,应该算是意外,我不小心闯入了实验室,实验过后不久,妈妈发现我的大脑有了些变化,是好的变化吧,我有时能看到很多画面,只有几分钟,但后来都成真了!他们想继续研究,说不定能有一些重大发现。”说完,他沉默一会儿,转而又伤心地哭起来,“可是之后,我们出车祸了,我看到了,却来不及,就只剩我一人……”我不怎么会安慰哭闹的小孩,只能用别的东西转移他的注意力,附近好玩的地方不多,我带他四处逛了逛。这里比不上上半城,游乐场、公园、商场都略显简陋,路过的好几处银行和证券公司门口都有新的砸毁的痕迹,不少地方还能看到各处楼宇投出醒目的文字投影:“我们要平等,我们要自由,不要把我们当成机器!”“上半城还我们生存空间!”之类的。他哪见过这些,只紧紧跟在身旁牵住我的右手,我下意识缩回手,然后换到他另一旁牵他,“你不应该过来的,这里很危险。”餐厅里,履带机器端上一份儿童套餐,他大口吃着,看样子是饿坏了,这顿饭我要工作三个小时才能挣到。电视里正播放九龙坡一间工厂起火爆炸的新闻,场面非常混乱,有人抱着各类财物往外疏散,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叫喊着。他抬起头,嘴上还沾着饭粒,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小孩子别看这些。”我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喔,你不吃东西吗?”“吃不下。”他吃饱后的样子像只可爱的泰迪熊,我带他往回走,穿过几道桥和隧道,路上行人匆匆,眼神空茫。路边有五彩的霓虹和全息广告刺透薄雾,映在湿漉漉的地面,像是廉价颜料被打翻、晕染开来。我紧了紧衣服,努力分辨回家的路。“这里一点都不好玩,为什么你不离开呢?”他故意踩在那些水洼上。“怎样才算好玩呢?”“反正没我们那儿好玩!三十秒后、一分钟后,都没什么变化,好无聊!爸爸会带我去球场、电影院、火车站,我能看到好多好多东西,就像有另一个世界在前面等着我咧。”“你提前知道要发生的事,然后呢?”“然后,就看着它们发生呀!”他眼睛转了转,“不过,看到不好的事,就会想要去改变它,就像看到你……”我沉默。他接着说,“不如,阿姨陪我一起回去吧。”“有些规则,我们改变不了呢。就像金字塔,有人在上面几层,总有人在下面几层。”我指向并不遥远的对岸,喃喃自语着,“你看,你们住的地方那么亮,很多人辛苦一辈子都到不了……哪有什么未来呢,就算我也能看到,那又如何?”“是大崩溃吗?我听爸爸提过。”夜色笼来,我顿了顿,看了眼脚下的路又继续往前走。“大崩溃”,没人愿意提起这几个字,尽管经济危机并不罕见,也只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却因此发生了剧变。事件起源于一次股灾,一天之内股市熔断五次,几十亿美元瞬间蒸发,不过,灾难只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你永远不知道谁才是背后最大的鱼。涟漪最终席卷成巨浪,从那以后,经济全面崩溃,企业倒闭、人们失业,自杀率、犯罪率上升,在本来就内卷化(1)严重的下半城,情况更加糟糕。不时有游行、抢劫、示威、纵火的事发生,好几次我在阳台看见那些愤怒的人群往各个巷道流窜,只觉一切毫无意义。一个月后,市长颁布了一系列强制性条令,将上半城和下半城的经济活动全面分隔,非上半城居民不得在上半城居住,企业的普通职员进入上半城的时间也有限制,越来越高昂的消费将我们排斥在外,下半城变得越加拥挤不堪。维系在重庆上下半城之间的脆弱平衡被打破,为了大局,我们是被弃掉的棋子。逃不开那些定律,所有权力、资源逐渐向上半城收拢集中。然而,彻底将我们割裂的是—时间。很快,政府出台了一套针对每个人的精细算法,写进《2046时间经济制法典》,将公民的收入、工时、创造的实际效益等融入大数据计算,最终算出一个比值—时间与价值比,在平均时间内,一个人能产出的经济价值。比如,金字塔公司的老板,平均一分钟能创造三万美元的价值,而普通员工只能创造0.5美元的价值。最终,这个比值将我们分成三六九等,决定了我们需要继续投入的工时的多少。渐渐地,我们的时间被明码标价,而且必须为提高比值承担更多工作,用时间交换效益。越有钱的人,越有时间,而他们的时间也越值钱,相反,越穷的人越忙碌。衡量我们生命价值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时间。谁拥有更多自由时间,谁便真正富有。他们有时间去读书、旅行、玩乐,体验那些能给他们带来快乐的任何事物。而我们的快乐,慢慢被压缩成短暂的休息或是一顿免费的晚餐,就像潜入水底十几小时只能上岸呼吸一口。所以,陪钟海出来溜一晚,相当于花费掉一周工时创造的价值,对我来说太奢侈了,不过现在,我也无须在意了。他有很多时间,他还有未来。可是,以后还有谁能陪伴他?这样想着,我为他收拾好房间,哄他入睡,随口编了几个蹩脚的睡前故事。他认真听着,小眼睛盯着我,期待故事后面的进展,“你说那个机器人会帮我们打败坏人吗?”“你能预知到我要说的吗?”他嘟嘟嘴,“那就没意思了,故事有趣是因为,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呀!”我想到自己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这个故事后面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地方,没有波澜和悬念,永远只是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直到被用旧、被代替、被遗忘。“你说得挺对。”我帮他掖好被子。等钟海进入梦乡,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在网上搜索他父母的消息。钟天寻和林慧夫妇是科学家,一直致力于研究微观物理,关于时间、空间、能量,那些超越我们认知的事物。夫妻俩继承了林慧父亲(也就是我表舅)的科研事业,重启了一项叫作“光子测量纠缠态”的实验。然而,几个月前的一场车祸让钟海变成孤儿,如果他们还在,他们会一起改变未来的,我想。其实,我跟钟海有类似的经历,只不过那些伤痛早被埋在内心深处,只要隔绝阳光,就可以不再生长。第二天清晨,我准备送钟海回上半城的福利机构,在快捷站内,智能设备取代了大多数工种,进入几道闸机,验证程序自动检索、扣除你账户上的费用。四周人群如过江之鲫,脚步声、议论声,嘈杂如节奏紊乱的音乐。我紧紧牵住他的手,领他登上悬浮快捷。快捷穿过轨道,视野很快变得开阔起来,能看到江对岸的密集建筑,刚驶离下半城,车厢内的电子眼对着每个人的视网膜扫描,计算着外人滞留上半城的时间。钟海呆呆看向窗外,手指在窗户上画着什么。“小海,你在看什么?”“看到以后,我会一个人……”“不会……”我们一路无话,将他送到目的地后,只简单挥手告别,我看着他,努力挤出笑容,“要乖哦。”路旁的电子眼又对我一阵扫描,不想惹治安官来找麻烦的话,我最好抓紧从上半城返回,转身背对着他和那些高楼,一步步往回走。“阿姨—”他大喊,“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那些幼稚的故事,你全都能猜到,结局并没有不同。我没回头,反而加快脚步,他小小的背影还停留在脑海,不知怎地,我的视线一阵模糊,兴许是雾。我习惯了排长长的队,领少少的糖,习惯了不说“再见”的分别。钟海会再次看到我的未来,不过这次,要让他失望了。回家途中,我隐隐感觉不安的躁动从街区和巷道传来,有人大声怒骂,有人冲出来往快捷站方向快步走去,人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数都很年轻,身体里那股愤怒还新鲜着。有人伸出空空的双手,和着复古的摇滚乐,在空中舞动,陆续有人加入他,汇聚成一股冲向对岸的浪潮。我在人群中逆行,被推搡着,向前三步,退后一步。“你听说了吗?空中快捷今晚就会停掉!”一位留着寸头的热血青年拉住我,说完又往前跑去。“第二次大崩溃就要来了!”“所有去上半城的路都会封掉,他们压根没把我们当人看!”“必须要反抗,什么狗屁法典,不管了,我们要冲过去!”“你是上半城的职员吗,快来,加入我们!”“封吧,那他会更安全。”我微微失神,抬头望去,感觉自己是江流中的一颗小石子。声音越来越吵,我在浴室都能听到外面的呼喊,好像全世界的声音都全都倾倒到这里似的。我切掉一切通信联系,继续完成之前那件未完成的事。我把音乐开到最大声,以掩盖那些干扰—That long black cloud is comin’ downI feel I’m knockin’ on heaven’s door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重新回到水里,我仿佛看到钟海的小眼睛,干净得让我替他感到害怕。我甩开那些画面,继续沉浸在原本的氛围当中。我短暂的一生正在迅速回放。在我小时候,时常天还没亮就醒来,睁开眼睛,听见爸妈回家的脚步声。妈妈是制作人,爸爸是导演,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我听见响动就赶紧起床缠着爸妈,想听他们说说,今天片场发生了什么。哪位演员即兴发挥了一大段,哪个未来的科幻场景又增加了预算,导演对哪场戏不满意又多拍了十几条。现在的我只记得,每次他们从片场回来,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他们闻起来就像这个世界。我那时想,长大以后要像他们一样,去创造一片充满狂想的天地,以身外身做梦中梦。可在我还未长大时,他们就因一次片场的爆炸火灾事故离开了,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的梦被烧成灰烬,那些年,我时常呆坐在房间里,反复播放他们拍过的作品,那些演员在一方荧幕里哭啊笑啊,我也跟着哭啊笑啊。长大后,那些需要用金钱堆积的梦想早已变得遥不可及,在这个魔幻城市里,我只能做一种只用脑而不必用心的职业。我又想起那天的夕阳,爸爸牵着我漫步在老朽不堪的十八梯,我们一步步攀上去,追逐最后一缕光。“爸爸,你最喜欢什么电影?”“嗯,跟你妈妈一样,《永恒与一日》。”“它讲了什么故事呢?”“很复杂哦,讲一个诗人孤独地面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在这一天啊,他去世的太太、他年迈衰弱的母亲,还有一位诗人老友,都以一种或真实或梦幻的形态来跟他会面,回答他的问题,比如,他最困惑的是—明天会持续多久?”我那时听不懂。不过,就像此刻。“送你苹果会腐烂,送你玫瑰会枯萎,给你我的泪水。”爸爸接着说,“这是一句台词。”我的泪水正缓缓融化在水中,不必费力告别,只是回归与重逢。可是,依旧有声响,这片住户楼的隔音效果非常差,密不透风的大楼不时传来回声,许多人正匆匆跑下楼,叫喊着,“已经有联合会的人冲进了上半城!走,去砸烂他们的学校、银行、小区,让他们的孩子体会一下无家可归的感受!”声音传过来,我感到心慌。很久前,我被阿力拉着加入了下半城最大的工人联合会,组织以一个倒悬的山峰为标志,里面大多都是些被智能算法抢走饭碗的人,或时间被掠夺的人。此刻,他们就像乌云中的水滴渐渐聚拢,酝酿一场风暴。我担心的只是小海,没有人会拼了命保护他。我再次挣扎着起身,不顾大脑极度晕眩,慌乱打开新闻。好几个频道都在播报各地的暴动,妆容夸张的评论员指出,第二次“大崩溃”已经开始。联合会的人举着倒悬山峰的旗帜聚集在各大交通要道,身上涂满颜料,将那标志画在任何地方,怒吼着往前冲。有坦克开进下半城主街,奋力阻止他们,大批拿着枪的警察把守在各大主路的出入口,对面是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有警察把催泪瓦斯扔到人群里,现场浓雾弥漫、混乱不堪。上半城有几处学校和医院起火,从空中看,火势不小,已经有人突破防线冲了过去。我发颤的手指开启通信系统,钟海和阿力的消息雪崩般扑来。阿力语气急切:“你在哪儿?外面现在太乱了,赶紧的,我带你去躲一躲,看到快回电话!”我拨给钟海。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充满恐惧,“阿姨,福利院刚刚来了很多陌生人,要把我带走,我现在躲在一间教室里,有点害怕……不过,我能看到他们的路线,所以能暂时避开……”“是什么人?下半城的人吗?”“不是,是一些穿着正式的人,像警察。”“难道,他们知道了你的能力?”“不知道……呜呜……”“你等着,我来找你!”我再一次包扎伤口、穿好衣服、拖着极度虚弱的身体出门,此刻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他安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疯狂找到阿力,他正在加油站附近准备骑车离开,见着脸色苍白的我,吓了一跳。他蓬松的头发挡住眼睛,挂着俩黑眼圈,脖子严重前倾。他是个程序员,晚上写程序,白天睡觉。我们是在阳台上认识的,两个睡不着的人容易交上朋友。“快……带我去上半城。”“什么,你疯了吗?去那儿会死人的!”我失血过多,有些心悸,“没法解释太多,我要去救一个人,我侄儿,他还在那边。”“真的假的?可现在所有路都被封了啊!”“千厮门大桥,冲过去。”阿力的五官扭在一起,“你又给我出难题……去他妈的,死就死吧!”我坐上他骑的旧摩托,从混乱的大街上穿过,接着蹿入曲折的小巷,驶向大桥,重庆的坡坡坎坎被碾在摩托车下,我们像一艘无主之舟随着波浪起伏。远处街道有火光,警铃声刺破黑夜,滚沸的人影聚在一起,像是糖块上爬满了蚁群。这是地狱的景象吗?我只抱着一个目的,于是,在这朦胧的雾中看到了天使般的风景。潮湿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虚睁着眼睛,再次感到自己从各方汇合过来了,呼吸、力气、躯体,一一被召回。小海与我保持通话,“他们在走廊,十秒后会在到达这间教室门口,我在门背后他们看不到我。十秒后,他们会开灯,我趁那时溜出去……”“小心点,我很快就赶过来,带你走。”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通往大桥的入口,有一些人群聚集在这里,但路被封死了,不少警察把守在这里,气氛紧张。“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有人大喊。耳机里传来花瓶被打碎的声音和几串脚步声,接着,开口的是一位成年女性:“钟海,你怎么在这儿,我们找你好久了。”“我……”钟海一下被惊到。他很慌张,同时看不到四面八方那么多画面,可能一不小心碰到了花瓶,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带他去哪里,会对他做什么?我屏住呼吸,细细聆听,暗自祈祷钟海的通话设备不会被察觉—“你们要做什么?”是一个中年男子:“小朋友,别怕,听老师说,你好像有些特异功能。现在,叔叔有些事,希望你能帮个忙。我们接到消息,说有下半城的坏人跑到我们这里,正在很多地方埋炸弹。小朋友,你很神奇,你帮我们看看,炸弹都在哪里?如果成功阻止了坏人,你可是小英雄哦!”“我不知道,呜呜……”那男子有点不耐烦,“我们带你去双子大楼,说不定在最高处你能看得更清楚,好吗?”之后,是小海挣扎的喊声,凌乱的脚步声和车子起动的声音。阿力上前跟警察们沟通未果,被其中一人推倒在地,这激怒了站在我们身后的人,我们将他扶起,他忍住怒火,退回来跟我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除了这里,没有别的路了。“阿力,你最喜欢什么电影?”我问。“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我似在喃喃自语,“我最喜欢《永恒与一日》,明天会持续多久,钟海知道。”说完,我一人骑上摩托,启动引擎,车头脱离地面,声音四散,冲破人群,警察作势上前拦我,他们的动作在我眼中像是慢动作回放,我猛地加速冲过路障,将那片混乱甩在身后。双子大楼在对岸的半岛上高高耸立着,楼尖直抵夜穹,装饰大楼的灯光绚烂如烟火,于眼下一无遮掩。阿力大喊:“封诗佳,你真是个疯子,你想死吗?!”我不正是一个不怕死的人吗?我好像看见了这一切的潦草,却看不清前方的路,头顶上方盘旋着几架无人机,警察在后面闪着警铃疯狂追赶,可我意识中,只有那座双子大楼。现在的重庆还能容得下狂想和诗歌吗?耳机再次传来声音—“小朋友,我们现在在重庆的最高楼,这样应该会帮你看到更多更远吧。”小海沉默片刻,“没……没有……”另一个人突然不耐烦地吼道:“小娃娃,你给我专心点!那帮杂碎要搞死我们大家,你知道吗?”“没有炸弹,真的没有!”他在哭,声音发抖,害怕极了。我也痛哭着,指甲掐进肉里,我能想象他独自面对的,如暴风般席卷他。距离对岸还有一半距离,他们的警告我听不见。可就在一瞬间,摩托车的轮胎被击中,高速飞驰的车子骤然减速、失去平衡,我整个身体翻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疼痛从全身各个部位袭来,右手腕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渐渐染红纱布。“没有炸弹,你们放他走吧!”我挣扎着起身,对着半空的无人机大喊着,“停下吧,没有意义……”就这样僵持着,警察也停下来,在后面几十米的地方,一步步靠近我。我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清,只握住传来剧疼的黏糊糊的右手,重新将纱布胡乱缠绕。“阿姨!!”耳机里接着传来钟海的呼叫声。“放下武器!”警察大喊。他看到了,却已来不及。乘着风,有一颗子弹穿过我,像一头小鹿径直撞向内心似的。他们似乎把那散掉的纱布误认为是一把枪,果然是雾。疼痛全部聚拢又恍然散去,是比死亡稍提前一刻的疏散。一刹那,我仿佛置身于无限的光照中,看见薄雾中的天使对我缓缓伸出手,我便这样放任自己耽溺在这样的恒夏中,不舍得离开。有朝一日,或者是在这些故事发生之前,我终将明白“未来”是何等玄虚的字眼。而此刻,我张望着即将到来的一个黑夜,我仿佛听见它,在我心底某个角落发出巨大的风鸣。我刚刚看到了未来。那段未来在很久很久以后,仿佛离现在还很遥远,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而现在,我只有十几岁,在爸爸妈妈工作的片场,盯着他们已经搭建好的一艘宇宙飞船出神,这艘飞船就像一条巨大的白色蠕虫,在电影里是十分重要的置景。我在几个摄影棚来回走动,看哪位演员即兴发挥了一大段,哪个未来的科幻场景又增加了预算,导演对哪场戏不满意又多拍了十几条。我有一个秘密,没跟爸爸妈妈说过,我能看到未来。有一次,我特地去听表舅讲科学课,他正在研究一项能用光子测量选择纠缠态的方式预言未来的实验。我还见到了林慧表姐,我们在他爸爸的实验室里捉迷藏,我躲在一间奇怪的屋子里,没多久,某个奇怪装置发出淡蓝色的光晕,我感到一阵晕眩。我看见的未来,大多数都如实发生了,我会静静看着它们发生,好像一切都得到应许。但只有这次,我想要改变。下一场戏,几位演员进入太空舱场景,他们说着台词,说宇宙星系是如此苍茫无垠,说美丽家园远得像是蜃影,说时间本是虚妄,我们很快会老去。我哭了。这场戏很完美,导演爸爸说,大家休息一会儿。妈妈放下剧本,匆匆走过来,摸着我的头,“怎么哭了,诗佳宝贝。”“我被感动了,妈妈。”“嗯,宝贝你跟别人都不一样,你是一个感受力很强的孩子,相信你长大了以后,也能去创造自己的世界呢。”“妈妈,爸爸的下一部电影是什么?”“有两部待选哦,一部文艺片,名字叫《你的电影,我的生活》,还有一部动作片,有很多酷酷的追逐戏和爆炸戏呢。”“那爸爸决定了吗?”“没有呢。”“那我帮他决定吧,就拍《你的电影,我的生活》,好吗?我最讨厌那些吓人的爆炸戏,爸爸不许拍那部,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们了!”妈妈刮了刮我的鼻子,“好吧,就依你!”结束工作,爸爸抱起我,“走,我们去老地方,看夕阳。”雾散开了。我会跟爸爸妈妈一起度过最快乐的时光,他们看着我长大,变得跟他们一样优秀,我会在未来成为一位女导演,开始去创造自己的幻想。尽管这世界不一定会变得更加公平正义,至少,我会拿起电影的武器。我还会在未来某个时间,看着钟海出生、长大,看着他看见未来。我会在某一天告诉林慧表姐,我想去看望小海,安静在家等我。此刻,爸爸和妈妈牵着我,最后一缕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是那样甜蜜怡然。我仰起小脸,问他们:“明天还会持续多久?”爸爸说:“永恒。”妈妈冲他笑了笑:“或一日。”(1) 内卷化:是指系统在外部扩张受到严格限定的条件下,内部不断精细化和复杂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