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学校派去参加青少年学术基金会的项目时,我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之前几年,古典文法学校都没有受到邀请,之后似乎也没有,唯独我参加的那年,基金会认为项目需要一点“不一样的声音”,才给了我母校三个名额。我当时只希望,他们所谓的“不一样的声音”不是针对我们的嘲笑声。早在分组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这个项目格格不入了。大多数的小组,只看名字就知道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数理逻辑组、统计学组、机器学习组、基因工程组,甚至还有研究游戏、开发引擎的团队。这些小组显然不会欢迎一个只学过初等数学和古典编程的人。起初我联系了历史学研究组,他们也认为我的语言能力对研究会有所帮助,然而当我听说他们的目标是用复杂的系统理论来模拟历史乃至预测未来走向时,又有些迟疑了。任何一个读过《基地》系列的人都可能会萌生这样的野心,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在两年内完成的课题。我的两个同学向主办方申请创立一个神学研究组,得到了批准。古典文法学校的学生大多和我一样出身于神职人员家庭,而日后大多也会以成为神职人员为目标。就在我点开报名页面、准备加入他们时,忽然发现新增的除了神学之外,还有一个语言学小组。申请人是一个名叫莫妮卡·布里顿的女孩。就这样,我草率地决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我喜欢学习语言,也有兴趣去了解语言所承载的东西,或许这里最适合我。项目要求学生们在课业之余完成研究。但是,每个参加者都很清楚,在申请大学时,这个项目的成果远比学校的成绩更重要。我们可以在周末使用基金会大楼的会议室,如有需要,也可以申请借用伦敦市内几所大学的实验设备,同时还能得到一笔研究经费。基金会还会介绍各个行业的专家来解答学生们在研究中遇到的问题。基金会的大楼是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最流行的纯色风格,是模进主义建筑师渡边纱也子“白色时期”的代表作。据说,他们每年用来维护表面涂层的钱,就远远超过了赞助这个项目所需的经费。第一次去参加讨论会那天,我在七层的莫比乌斯回廊迷了路。找到贴着“语言学小组”的小会议室的木门时,已经比规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我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见里面没有反应,就伸手按下了门把,却发现门锁着。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抱歉我来晚了。”我转过头,只见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生正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那个女孩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和一双绿色的眼睛。她身穿一件鸡心领针织衫,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下身则是格子裙、黑色的过膝袜和圆头皮鞋。到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末还强迫学生穿统一制服的学校已经寥寥无几了。从针织衫胸口处的雏菊纹样不难判断,她是伊迪丝中学的学生。“我也刚到。”我说,“这层楼就像迷宫一样。”“我也被这个建筑给骗了。”她用磁卡打开了门,“坐电梯到七层,如果沿着斜坡往上走,就会到八楼的办公区域,还要再下一段楼梯才能到这边来。其实,直接坐电梯到八楼然后走下坡路过来反倒更方便些。”我们走进那间小会议室,里面有张不大的圆桌,旁边放着五把椅子。听说人多的小组都分到了六楼的大会议室。“他们为什么要把大楼设计成这样呢?”“可能是想测试一下参加项目的学生够不够聪明?”她在离门最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看样子我要让他们失望了。”“我也迟到了。”门在我身后自动关上了,我坐在了她对面。“希望我们的研究能顺利进行下去。”她苦笑着说,“我叫莫妮卡·布里顿,是这个小组的发起者。”“朱迪斯·利斯。”向文法学校高年级的学生介绍自己后,他们总会问我的名字怎么拼写,继而问我的祖先是不是威尔士人。不过莫妮卡没有。“我可以叫你朱迪吗?”我点了点头。“朱迪,很感谢你来参加这个新成立的小组。有什么想做的课题吗?”“我只是学过几门欧洲语言,完全不懂语言学。”我解释说,“我在古典文法学校念书。”“学过几门语言已经很厉害了,我只学过一点法语。”“为什么会对语言学感兴趣呢?”我随口问了一句,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非常失礼,仿佛是在说‘只会一点法语的你有什么资格对语言学感兴趣?’不过,莫妮卡还是面带微笑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或许是伊迪丝中学的大小姐们特有的从容。“上个学期修了一门计算语言学的选修课,感觉还挺有趣的,以后想在大学里学这个方向。”看样子,这个小组的全称应该是“计算语言学小组”才对。早知如此,我应该乖乖地去和我的两位同学一起研究托马斯·阿奎纳(4)。“抱歉,我只学过初等数学,而且学得不太好。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你懂很多种语言不是吗?一定能找到适合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研究方向。”“只有我们两个人?”“暂时只有我们两个。”她说,“说不定还会有人从别的组退出,来我们这边。”“所以,一个完全不懂怎么使用数学工具的文法学校的学生……”“和一个几乎不会什么外语的组长。真是前途多舛!”她努着嘴摇了摇头,“怎么样,准备换一个小组吗?”“也没有什么更适合我的小组了。”我对神学没什么兴趣。而且,如果我退出的话,就只剩下莫妮卡一个人了,这个小组说不定会被取消,“我之前问过历史学小组的人,他们想像拉普拉斯的恶魔那样,把人类历史全都模拟出来。”“真是个疯狂的想法!我们要不要也试试,用电脑来模拟一下人类语言的演化史,顺便做做预测?”“这只会更难。因为语言的演化受到更多外部因素的影响,政治、经济、战争、人口迁徙……”“所以,我们得等历史学小组的人做出他们的‘拉普拉斯的恶魔’之后才能开始研究,是吗?”“是啊。但很明显,他们做不出来。至少两年内不可能做出来。”“要不要试试机器翻译呢?”莫妮卡说,“这方面的研究说不定能发挥我们两个的长处。我们可以找几种市面上常见的翻译软件,测试一些比较容易出错的句子,你来判断翻译的结果是否准确,我来从算法的角度分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听起来倒是很可行。”老实说,我并不喜欢机器翻译,甚至可以用深恶痛绝来形容这件事。这方面的技术越是进步,就越让我觉得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学习各种语言,都只是在做无用功。不过我愿意接受她的提议,毕竟我要做的只是给机器翻译的结果挑错而已。挑错,我还是很乐意做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莫妮卡补上了一句我最不愿听到的话:“我们的研究说不定能推动机器翻译的进步,好让它尽快彻底取代人工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