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莫妮卡这些年都在做没有固定工资的临时讲师?”艾玛问道。她的肩膀颤抖不已,还时不时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我看得出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愤怒。“布里顿小姐给本科生开了几门课,听课费足够支撑她的生活。而且你应该也知道,她出身于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我们并不认为她会为经济状况而苦恼。”“但是,这太委屈她了。莫妮卡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计算语言学家……”“我们以前也这么认为。我们聘用她,是因为她的博士论文为抽象释义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数学工具。”“那你们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份正式的教职呢?”“因为她没有继续那项研究。直到现在,她的那套数学工具在应用上取得的进展几乎为零。我们也劝过她,但她似乎没打算推进这方面的研究。”主任隔着一张办公桌耸了耸肩,“事实上,布里顿小姐来到伯明翰之后就没有提交过新的论文,哪怕一篇也没有。她也从不出席任何学术会议,为本科生上课也只是照本宣科,经常有学生投诉她。没有课的时候,她从来不到学校来。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未申请使用任何实验设备,包括高速计算机。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并没有在从事相关研究。”“不。”艾玛捂着额头,像得了重感冒的病人一样大口吞吐着空气,我坐在她旁边都能清晰地听到她越发急促的喘息声。“你们肯定猜错了。她一定是在做更加基础性的研究—这才是她的专长。很多数学研究只要有一支笔和足够多的纸就可以做了。”“索弗罗尼茨基教授,那是古典主义时代的数学。现在很少有数学家不借助机器证明来完成自己的工作,更何况在我们研究所……”听到这里艾玛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站了起来,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具体做的是哪方面的研究,也没兴趣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你肯定理解不了莫妮卡的研究。她的博士论文是建立在范畴论的基础上的。范畴论被发明出来的时候,计算机还有几十吨重呢!”“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数学研究要一直停留在那个时代的水平,而且我们这里也不是数学系。”“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学术问题的,柯曾先生。”艾玛以尽可能礼貌的方式把双手按在了办公桌上,“我只想知道,莫妮卡·布里顿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是啊,我已经知道了。这里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研究。”“她也没有寻求我们的理解。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在研究什么。”主任一脸无辜地看着怒视自己的艾玛,“也许读了她的那篇论文就能知道答案,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看。你知道的,当职员出了那种事之后,总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虽说只是个临时讲师……”他彻底激怒了艾玛。她摇了摇头,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也追了过去。有叹息声从我们身后传来。艾玛握着门把手,却没有立刻按下去。她转过头说:“对了,柯曾先生,请把那篇论文发到我的邮箱。邮箱地址可以在加州理工学院的网站上查到。”“关于那篇被皇家特许语言学会退稿的论文……”“退稿?”艾玛松开手,把身子完全转向主任那边,“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上午接到了学会的通知,他们说前几天刚刚驳回了她的论文。”“所以,这就是她自杀的理由?”“也许吧!但是,”主任停顿了片刻,“一个合格的学者不会因为这点刺激就想不开的。”“莫妮卡可不是你这样的‘合格学者’,柯曾先生。”艾玛说,“她是个天才。”说完这句话,艾玛就推开门走了出去。我一路追着她走出那栋二十面体建筑,穿过一片草坪,她在一棵悬铃木下的长椅上瘫坐下来,我也坐在了她旁边。草坪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台自动剪草机在缓缓爬行。“我是不是又搞砸了?”她把头枕在长椅的靠背上,仰望着挂满枯叶的树枝,问道。“这样才比较像你。”我说。身为当代最知名的计算语言学家,艾玛似乎并不太擅长用自然语言与人打交道。不过从莫妮卡的上司刚刚的种种表现来看,这在学术界似乎是种很普遍的现象。难怪早在十几年前,我就听她们抱怨说,情感计算一直是这个学科发展最缓慢的领域。“我要给学会写封邮件,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说着,艾玛从旅行提包里取出被压缩到软木塞大小的最新款卷轴电脑。只要把手指按在顶端,通过指纹识别之后,电脑就会自动伸展并硬化。或许我也应该把那台CPE958淘汰掉了。她开始录制语音邮件后不久,那台自动剪草机爬到了她脚边,伴随着巨大的噪声,艾玛一脚将剪草机踢翻在地。这或许是个无意识的行为。剪草机像一只被掀翻了的乌龟,只能躺在原地,噪音却丝毫没有减少。无奈之下,我只好起身把剪草机搬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当我回到艾玛身边时,她已经录完了邮件。后来艾玛叫了一辆双人车厢的出租车,上车之后,我问起她的近况。她说,Pasithea系统近期还会有一次重要更新,即便是那些语焉不详的描写,也能通过语境测算、借助庞大的时代资料库来实现视觉生成。二十一世纪初开始在日本和中文圈流行的角色小说一直是Pasithea系统最不擅长处理的文本—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充斥着冗长描写的十九世纪英国小说,3.0版之前的系统几乎只对这类书奏效—而预计在明年四月发布的新版本里,这类缺少场景描写的文本将不再是什么难题,系统能毫无障碍地将其生成为视频或虚拟空间。后来出租车驶上了城际高速轨道,艾玛收到了一封邮件,她取出电脑看了起来,我们便没再聊下去。等车下了轨道,堵在西敏市狭窄的街道上时,她才再次开口:“我还在继续研究Hesiod系统。不是BHL集团的项目,是我自己的兴趣。”“集团不赞同你继续升级那个系统吗?”“他们觉得试用版已经够用了。”她说,“我没法说服他们,好在研究这些也不需要太多经费,就当是业余消遣吧。Pasithea系统需要一个与之相配套的描述系统,能自动生成各种图片、视频以及虚拟空间的文字描述。现在的这个系统还远远不够。”“我们公司卖的游戏改编小说都是拿试用版做出来的,有些我还润色过。”“但现在的Pasithea系统能够对各种文章风格进行计算,从而生成截然不同的视觉效果。这个过程现在还是不可逆的。如果把Pasithea系统生成出来的虚拟空间拿给Hesiod系统去生成文字描述,再用这些文字描述重新生成虚拟空间,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明白,就像是用五十年前的翻译软件,把英文翻成法文再翻译回来,只能得到不知所云的句子。是这种感觉吗?”“就是这种感觉。重新生成的虚拟空间会简陋很多。”艾玛随手摆弄着车上的投影眼镜。配备在车上的投影眼镜是便宜货,里面只存储了不到一百个虚拟空间,分辨率也很低。“我希望这个过程是可逆的。这对我们继续升级Pasithea系统会很有帮助。但集团高层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升级Hesiod系统没什么商业价值。”“也许我的上司会有点兴趣。不试着向出版公司寻求赞助吗?”“算了吧。”她把投影眼镜挂了回去,又摇了摇头,“出版公司都太穷了。”车停在艾玛下榻的酒店门口,不过她并没有急着办理入住手续。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回想起来,当初在基金会的食堂,莫妮卡每次都会点同一款意大利面—蒜茸、辣椒和橄榄油,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似乎很能激发莫妮卡的灵感。有不少解决方案都是她在餐桌上忽然想到的。凑巧的是,这三样食材艾玛都不喜欢。对于莫妮卡的死,我还是没有什么切实的感觉。也许等明天参加了她的葬礼、看到她的遗容之后才能接受这个事实。仅仅是吃她喜欢的意大利面,反而会让我有一种她还活在世上某个地方的错觉,甚至期待着某一天能与她共进午餐—就像以前那样。我本打算送艾玛回酒店之后就回去,却被她挽留了下来。身为一个坐拥数十项专利的学者,艾玛自然有住进顶级套房的条件。而且我敢肯定,房间一定是她的助手为她订的,她从未看过照片。乘电梯到顶楼时,艾玛还在担心只有一张床怎么能睡下两个人,走进房间却发现那张床至少能供四个人安睡。我很少有出差的机会,偶尔去法国分公司出差时,会特地选不带自动化设备的传统旅店。自动化设备虽然方便,却免不了留下各种记录,这让我感觉自己正被服务系统监视着。也曾有过这方面的报道,说一些主打自动化设备的旅店会记录住客的身体信息,甚至偷拍他们的一举一动让系统进行分析。这个套间也安装了自动化设备,不过是可以关掉的。我按下了关闭键。“从浴缸里站起来的时候,有根机械臂伸出来把毛巾递给你,不觉得很恶心吗?”我向艾玛解释说,“就好像系统知道你刚刚洗完澡一样。”“这个原理倒是挺简单的。不过你说得没错,系统需要捕捉到你的动作才能做出这些反应。我也不太喜欢自动化设备,它们有时候太敏感了。给人发语音邮件时,说到某些单词都能触发一系列指令。所以我叮嘱过克里斯蒂娜,一定要订能关掉自动化设备的房间。”她换上拖鞋,挂好大衣,在沙发上坐下,又从旅行提包里取出经过压缩的卷轴电脑,但并没有让它伸展开,只是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我正准备坐到她左边,却见她向左一倒,上身全都侧躺在了沙发上。“你没有参与过相关的研究吗?”“也参与过。以前帮某个连锁酒店设计了一套能与客人对话的人工智能系统。那个系统试用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爆粗口,还会把上一个住客的事情说给下一个住客听,甚至会模仿**的声音。没过多久,酒店的经营者就关掉了说话的功能,只留下语音识别的部分。”“一个人住在酒店里,自动化系统忽然开始跟你说话,听起来也挺吓人的。”“是挺吓人的。在那个项目里,我一开始用了一个比较厉害的语音合成器,能模仿出很逼真的声音,结果试用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很可怕,就好像房间里有个陌生人一样。我只好换了一个二十年前的合成器,做出来的声音一点语调也没有,反而能让人觉得比较安全。”“所以结论就是,不说话最好,如果一定要说话也不能太逼真?”“对,就是这么回事。最新的语音合成技术很少投入应用,因为会让人害怕。同理,就算有人开发了特别逼真的机器人,也一定不会有销路。”说到这里,艾玛坐了起来,“我先去洗个澡。”说着,她起身朝浴室走去,又在门口停了下来,扭过头来交代了一句:“如果我的卷轴电脑响了,不用管它,只是邮件通知而已。”说完这句话,她就走进去关上了门。大约一分钟之后,浴室里响起了水声。我从包里取出袖珍阅读器,读起了一位瑞士的德语作家的新作。几年前润色过这位作家的处女作,印象很深。结果那本书在英国的销售成绩不太理想,从此以后再没有哪家出版社打算引进他的小说。上周刚刚发售的这本《纳沙泰尔湖畔的牧羊人》,写的是裴斯泰洛齐(5)的教育事业。我刚刚读到他兴建孤儿院的部分,可以想见,这本书被引进到英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水声仍断断续续地从浴室那边传来,然后我听到了一段属七和弦的琶音—是艾玛的卷轴电脑响了。我没有理会,继续读那本书,又读了大约三百行,身着白色浴袍的艾玛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见她的头发还在不断滴水,我便很自觉地找到吹风机递给了她。艾玛放下吹风机时,我忽然想起刚刚听到的属七和弦,跟她提了一句:“刚才你的电脑好像响了一下。”“应该是伯明翰大学的人把莫妮卡的论文发过来了。”说着,她把手伸向卷轴电脑。“那我也去洗澡了。”我来到浴室门口,只见里面有个大得出奇的浴缸—不,或许应该说是浴池才对。莫妮卡脱下的衣服全都放在了进门处的筐里,镜子旁边挂着一件浴袍,还有没用过的毛巾。“开什么玩笑!”听到艾玛充满怒火的自言自语,我转过身去,却见她抱起已经硬化的卷轴电脑,把它狠狠地丢向地面。受到冲击之后,电脑立刻柔软地收缩了起来。我过去捡起收缩成软木塞大小的电脑,来到艾玛身边,准备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再把电脑递给她。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中仍满是怒意,嘴角不停地抽搐着。“伯明翰大学的人说了什么?”“不是大学的人,”她摇了摇头,“是语言学会的人发来的邮件。他们解释了为什么会驳回莫妮卡的论文。这太荒谬了!他们仅仅是用墓碑系统检验了莫妮卡的论文,就认定她的证明不能成立……”“墓碑系统?”“是三一学院的人开发的人工智能,能用来检验数学证明是否成立。现在很多学术期刊都在用这套系统。”艾玛沮丧地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七百多页的论文,这么快就被驳回了,肯定不是人工检验的。”“为什么要靠电脑来检验呢?他们也太不负责任了!”“不能全怪他们。莫妮卡的论文太长了,还用了很多全新的数学工具。她的博士论文就已经很艰涩难懂了。我不知道这次她具体用了什么方法,但我能想象,要掌握她使用的数学工具肯定得花费不少时间,是我的话至少也要一两年。语言学会应该没几个人精通离散范畴理论,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学习这些知识,然后才能开始检验,而检验的过程也绝对不轻松。我还听说有一些解析数论方面的论文,人工检验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所以三一学院的人才开发了这个系统。”“莫妮卡的论文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这就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她揉搓着太阳穴,说道,“学会的人没有说明理由。实际上,墓碑系统也没有给出理由,它只是判定论文不能成立。”“没有给出理由?不能查看判定的过程吗?”“很遗憾,不能。墓碑系统没有可解释性。如果强行解读,可能会花费很多时间—比人工检验莫妮卡的论文所需时间更长。”说到这里,艾玛垂下头叹了一口气。我坐下,把卷轴式电脑放在了她的掌心。“墓碑系统是一个‘黑箱’。他们只是把莫妮卡的论文输入到里面,而墓碑系统给出了一个结论,然后他们相信了这个结论,驳回了那篇论文。没人知道论文到底错在哪里。不,说不定论文是对的,只是它太复杂了,无法在多项式时间内检验,这种情况下墓碑系统也有可能会判定论文不能成立……”艾玛松开手,电脑滑落到沙发上,向着靠背与坐垫之间的缝隙滚去。她转过脸来,直视着我的眼睛补了一句:“……也许就是那个‘黑箱’害死了莫妮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