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的葬礼在市郊的一片墓地举行。这片墓地是几年前为缓和伦敦的墓地短缺而开辟出来的,开发者还很负责任地在不远处建了一间小教堂。在那间教堂供职的神职人员,每天的工作大抵就是在葬礼上朗读那套重复的祈祷词。如果我如父母所期望的那样去读了神学院,说不定也正做着类似的工作。在神父念完祈祷词后,艾玛作为同行和友人代表,做了一段简短的演讲:“莫妮卡和我一样,都是在最纯真的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走上科学之路的。只不过,她所选择的道路更泥泞、孤独且令人绝望。在她生前,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彻底理解她的研究。但我相信,在她留给我们的为数不多的几篇论文里,一定埋藏着种种穷极人类智慧的思考。而这也是一个为科学献身的人应有的姿态:即便不被人理解,乃至遭到不公正的对待,也要孤身一人追求真理,哪怕那真理也像自己一样遭到了世人的误解与轻视。没人有资格谴责她怎么没走完自己选择的道路,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赞叹,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之中,她竟然能走到这一步……”艾玛在哽咽中结束了这段话。和莫妮卡相比,艾玛要幸运太多了。她在加州理工学院攻读博士时就得到了BHL集团的赞助,开始着手研发Pasithea系统。Pasithea系统并不是第一款可以同时从文本生成视频与虚拟空间的软件。当时,一家日本企业研发的Shinkiro系统占据垄断地位(时至今日,该系统在生成漫画和动画方面仍有其优势),而Pasithea系统的最初几个版本也谈不上成功。不过从3.0版开始,Pasithea系统就逐渐占领了全球市场。关于Pasithea系统成功的原因,有不少媒体做过分析。这些分析文章至少在一点上达成了一致,那就是艾玛功不可没。她为Pasithea系统设计的纤维丛神经网络,已成为马里亚纳大学学习的经典范本。或许在面对莫妮卡时,艾玛心里多少有些负罪感。尽管莫妮卡的怀才不遇并不是她的责任。伯明翰大学没有派人来参加葬礼,皇家特许语言学会也没有。在这个场合能代表学术界的,就只有艾玛一个人。到场的还有几位是莫妮卡在伊迪丝中学的同学,她们大多在政府部门供职,也有一位和艾玛的父亲是同行。有个负责调查莫妮卡之死的中年警员也来到了墓地,站在离我们稍远的一块墓碑旁抽着烟。他在葬礼结束之后,过来叫住了我和艾玛。“你们是她中学时代的朋友吗?”他问。见我们点头,他从口袋里取出几张照片,拿给我们看,“对这个东西有印象吗?”第一张照片聚焦于一个旧式的月牙形接口。直到十年前,移动存储设备如果要接到电脑上,一般都是通过这样的接口。第二张照片是个铃铛形的透明容器,容器的边缘处有两个小孔。在照片一角出现了上一张照片里的月牙形接口,透明容器和接口的尺寸相近。“我见过这个东西,是SYNE。”艾玛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她又把头转向我,道:“朱迪,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们跟莫妮卡一起去Mag Mell(欢乐岛)买的那个**硬盘。”“那个绿色的**硬盘?”我努力回想着,“好像确实是这个形状。”那是一家韩国企业开发的**硬盘,相比以往那些笨重的**硬盘更小巧精致,也能存储更多内容。艾玛说的SYNE是整个系列的统称。这家公司发售的所有**硬盘,都是用宝石的名字命名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和莫妮卡一起去买的那款绿色的,应该是“玉髓”系列的Chrysoprase。当时我们的课题刚刚有了些进展,需要存储大量资料,所以莫妮卡提议一起去买个移动存储设备。她之前看中了“玉髓”系列的另一款,红色的Carnelian(红玉髓)。但那款因为太受欢迎,在网络商店上已经卖断了货,所以她决定去Mag Mell(欢乐岛)碰碰运气。然而那边的店里也没货了,无奈之下,她只好买了绿色的Chrysoprase。听艾玛说,液态存储设备并不是什么新技术,早在二十一世纪初就有个美国的团队研究出了其中的原理,但真正大规模投入应用是在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末。当时,那家韩国企业的团队发现了一种记忆性粒子,能在种种流体运动中保持几何结构的不变性,而这种结构又可以通过脉冲来进行编辑。基于这种原理,他们开发了第一代SYNE—有一听可乐那么大的**硬盘。在整个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SYNE不断进化,慢慢开始流行,做工水平也在“玉髓”系列达到了顶峰。那个时候,我还时常在学校里遇到把SYNE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的女生。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有人发现SYNE所使用的记忆性粒子在自然中也微量存在。于是,莱顿大学的一个本科生突发奇想,设计了一个能在任何**中识别记忆性粒子的装置,还把它拿到网上贩卖。很显然,从SYNE的溶液之外的**里,只能提取出随机的、毫无意义的信息。这个本来没有什么应用价值的发明,被一些生态主义艺术家看中了,他们用这个装置提取各种**中的记忆性粒子,将那些信息编辑成图像、音频乃至文本。我曾经看过一个展览,有人从世界各地被污染的河流里采集水样,再从里面提取信息,把信息编辑成图片。因为一些重金属会干扰记忆性粒子的分布,所以不同类型的污染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图像。我只记得由亚马孙流域被汞污染过的水生成的图片是无规则的橙色条纹,而被镍污染过的水则会生成深蓝色的背景和粉红色的噪点。更有趣的实验来自那些音乐家。一位意大利的偶然主义作曲家把二十毫升的可口可乐放进了那个装置里,从而诞生了一段不那么刺耳的噪声(有点像金蛉子的叫声)。后来,可口可乐集团买下了那段音频,还把它用进了电视广告。某个摇滚明星的尝试要更大胆一些,他把自己的动脉血混在酒精里,从里面提取了音频,并在千禧球场开演唱会时,用数百个音箱播放给观众听。“玉髓”系列大获成功之后,那家公司又推出了“生辰石”系列。他们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推出十二款SYNE,样式分别参考十二个月份的生辰石。然而,就在八月的“橄榄石”刚刚发售之际,中国的一家企业开发了超限存储技术。不久之后,采用这种新技术的第一代“阿莱夫”上市了,而“生辰石”也成为了SYNE的最后一套系列产品。如今,恐怕已经没有哪台电脑能插入月牙形接口、读取SYNE里存储的信息了。“当时她在这个硬盘里存了些什么,你们有印象吗?”警员问道。“研究的资料……”艾玛回答说,“我们当时在参加青少年学术基金会的项目,一起做着有关人工语言的研究。莫妮卡应该把所有的实验数据都存在里面了。”那个时候,在艾玛的提议下,我们开始开发能随机生成人工语言的软件。这个工作并不难完成,只要设计好音系、构词法和句法就基本完成了。后面只是一遍遍测试,做一些小修小补的工作而已。实际上,当时只要付五英镑就能在网上下载一个这方面的软件,大多还自带语音生成功能,很多游戏开发者都会使用这类软件给角色配音。我们先开发的是能生成黏着语的软件,因为这类语言的句法规则比较容易构建。这项工作只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紧接着是屈折语,这次也只用了一个月。而设计生成孤立语的软件时稍微遇到了一点麻烦,导致我们最后暂时放弃了孤立语和多式综合语。不过,开发人工语言生成软件只是艾玛计划的第一步。她真正的目标是用随机生成人工语言的功能来建立一套生态系统模型。于是,我们设计了“萨丕尔大陆”和“博厄斯群岛”两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为这些语言建立位置关系,然后让它们遵循某种规则相互影响。同时,还让一些语言在某个阶段遵循格里姆定律、维尔纳定律或格拉斯曼定律等规则进行演变,再让一些语言分裂出若干种方言。到了合适的时候,大陆和群岛之间也会建立起联系。从第四次实验开始,莫妮卡设计了一系列模拟政治、经济因素的参数,让语言之间的相互影响变得更复杂。有些语言会因为强势的政治、经济因素而辐射影响周边所有语言,也有些语言会逐渐消亡,最终只在其他语言里保留一两个单词或词根。在我们进行的四十次实验中,超过半数的情况下会产生出带有孤立语或多式综合语性质的新语言。莫妮卡和艾玛在这项研究中学到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倒是通过观察这些人工语言的演变,写了两篇有关克里奥尔语产生过程的论文。最后,我们各自向基金会提交了研究成果,还把最终产生的人工语言里最复杂的几种卖给了一家游戏公司,用那笔钱一起去了趟苏格兰。项目结束之后,莫妮卡把所有的实验数据都保存在了SYNE里面,我不知道艾玛有没有备份。“为什么问这个?莫妮卡卷进了什么你们正在调查的案件吗?”“不,就是随便问问。我负责调查她的自杀,也差不多该结案了。”警员将照片收回口袋里,补了一句,“莫妮卡·布里顿是喝下SYNE的溶液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