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有时比人更容易老去,Mag Mell(欢乐岛)就是最好的证明。十四年之后再次来到这里,一切都变了。那些简约的模进主义建筑荒废之后,墙上满是低俗的涂鸦。仅有的几块还算完整的橱窗玻璃上,也爬满了丑陋不堪的裂纹。至于那些外墙模仿金属质感的根斯巴克主义建筑,因为长年未做抛光处理,表面遍布铁锈般的污垢,仿佛那墙体真是用铁铸成的一样。曾经,在这些现已人去楼空的小型建筑里,即便是普通的日子也有数以千计的商品被售出,周末更是被顾客挤得水泄不通。和莫妮卡一起来买SYNE的时候,正是Mag Mell(欢乐岛)的全盛期。经过五年的经营,它把英格兰所有新兴商业区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把车开上高速轨道,只需十五分钟就能从伦敦市区到达Mag Mell(欢乐岛)。平日的下午三点半开始,每隔十分钟就有一辆巴士,载着那些放学后无所事事的女高中生前往这边。很显然,她们的电子钱包里那少得可怜的零用钱,到了Mag Mell(欢乐岛)怕是只能买得起冰激凌、炸鱼和薯条。但这里仍是她们放学后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就像是某部老电影的女主角喜欢去蒂凡尼的橱窗前吃早餐一样,她们也只是满足于站在时尚品牌的橱窗前,一边舔着五颜六色的Gelato(意大利冰淇淋),一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买下正在展示的新款时装—也许她们现在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只可惜这里的橱窗大多都失去了玻璃。我还依稀记得一脚踏进那家开发了SYNE的韩国企业的专卖店时的情景。一层是新产品的展示厅,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细线将各种用途不明的电子产品吊在半空中,这些产品都能在二层买到。黑色的墙壁上是各种投影而成的图像,有些是新锐导演拍摄的短片,也有跳着刀群舞的女孩子们。只要戴上店里的耳机走到画面前,就能听到与画面配套的声音……如今,和艾玛一起乘出租车重返Mag Mell(欢乐岛)时,自动驾驶系统已无法定位那家专卖店,而是把我们带到了曾经的中心广场。连接伦敦市区和Mag Mell(欢乐岛)的高速轨道在几年前就被拆除了,乘车过来花了足足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们走在一座座废墟之间,寻找着当初一起去过的那幢红色建筑。一路上,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脏水、瓶瓶罐罐和包装纸。这里就像是一场大型露天演唱会散场之后的样子,只剩下些没来得及拆去的设备,以及满地的垃圾。几乎每家店铺门口都坐着几个摊贩,他们穿得并不暖和,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每个摊贩面前都有一两个瓦楞纸箱,里面装满了可疑的商品。恐怕一到夜里他们就会躲进废弃的房屋里睡个好觉。我想,他们肯定没有信心把顾客招呼到黑洞洞的店铺里去,所以才在街上摆起了摊。我还发现,有个曾经是化妆品商店的新分离主义建筑前没有摊贩,而是立了一块醒目的牌子:艾斯勒诊所。从这斑驳的米黄色墙壁来看,不难判断,它曾经是一幢白色的建筑。我猜那位沦落至此的医师,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众多空屋中选择了它。一路上我和艾玛都没有说话,一方面是不想吸引摊贩们的注意,另一方面是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如果同行的人不是艾玛而是一位来自异国的友人,我或许会向对方解释一下这里衰落的原因。可是,跟艾玛实在没有聊这个话题的必要。这里为什么会迅速衰落,每个英格兰人都心知肚明。2052年4月开始的那场大流感改变了很多事情。在那以前,就算网络购物已经能满足人们日常所需,出于社交的需要,年轻人一旦得闲,还是会选择去商业区闲逛。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更好的家用观影设备,电影院的生意却直到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初都还很红火。然而,那场大流感迫使所有人尽量不外出,更不要说去商业区凑热闹了!结果,人们反而很快适应了那样的生活。在疫情肆虐的半年间,最保守的人也发现了公共虚拟空间的安全与便利。足不出户,也可以满足所有社交需求。于是,从第二年开始,全英格兰最主要的商业区陆续倒闭。Mag Mell(欢乐岛)算是撑得比较久的一个,运营方直到2055年才宣布破产,而绝大多数店铺在那之前就已经关闭了。我们先路过了那家曾一起吃炸鱼、薯条的自助快餐店。那家店在当时很可能是全英国最吵闹的餐厅,附近的店员坐在里面抱怨工作太忙或薪水不够多,来Mag Mell(欢乐岛)只是参观、什么也买不起的女高中生们也喜欢聚在这里高声讨论各种无聊的话题。我不知道是否曾有其他人像我们一样坐在里面讨论乔姆斯基,但我却从一篇报道中得知,去年的布克奖得主以前很喜欢在这里坐一整天,偷听别人的谈话,然后写进小说里去。如今,店门当然紧闭着,门口倒是有个简陋的热狗摊。似乎,Mag Mell(欢乐岛)已经成了专为偷渡者和难民服务的黑市。他们得不到身份认证,无法在必须使用电子货币的网店购物,也没有足够的钱去购买新品。这些能使用纸币购物的二手货摊可以满足他们的全部需求。乘车过来,快驶入Mag Mell(欢乐岛)的区域时,我发现路边有不少简易房和帐篷。走在路上时,偶尔会遇到几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人结伴而行,操着我没学过的语言闲聊。我们又朝西走了一百米左右,终于看到那幢红房子。莫妮卡的葬礼结束时,距离艾玛回洛杉矶的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小时。从警方那里听说了莫妮卡的自杀方式后,艾玛忽然说想去Mag Mell(欢乐岛)看看,我没有拒绝这个提议。但我也很清楚,即便来了,这片废墟中怕是也没有什么能勾起当日的回忆。专卖店的旧址门口也坐着一个摊贩,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她坐在一把破旧的沙滩阳伞下,把身子蜷缩在一块毛毯里。从她微卷的黑发、黑色的眼睛和褐色的皮肤来看,我无法判断她来自哪里。见我们走近了,她招呼我们过去看看她的商品。根据口音,我推测她的母语很可能是僧伽罗语或泰米尔语。她面前放着一个纸箱,身后还有一个巨大的旧行李箱。“你这里卖些什么?”艾玛走到她面前问道。“电子垃圾。”她抬起头,用生硬的英语回答说,“他们说这家店以前卖电子产品,所以让我到这里摆摊。”我也凑了过去,只见箱子里堆满了各种十年前乃至二十年前的电子产品,笨重的老式笔记本电脑、效率低下的太阳能充电器、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VR面具,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如此破旧,很难想象它们还能继续使用。“你会修这些东西吗?”我问。“我不会,不过我哥哥会。”女孩说,“但他很忙,一周只过来两天。”艾玛指着她身后的红房子,问了一句:“这家店以前卖的东西你这里有吗?”女孩思考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她把手臂从毛毯中抽出来,伸进纸箱里翻捡着,动作非常粗暴,不断传来塑料壳碰撞的声音,但她似乎并不在乎商品的死活。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她从纸箱里翻出了一支录音笔、一个GPS定位装置和一个装着透明**的小挂件。艾玛拿起那个挂件,仔细端详着。“这是不是个SYNE?”艾玛问我,“我没听说过有哪一款SYNE是透明的……”结果,那个摆摊的女孩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玉髓系列的一款。”她说,“如果没有褪色的话,能卖个大价钱。”“褪色?”“你不知道吗?SYNE如果长时间放在阳光下直晒就会褪色。听我哥哥说,如果这个SYNE没有褪色的话,就能卖个好价钱了。如果是红色的款式,能卖两百英镑。绿色的当时不太受欢迎,生产得更少,能卖上千英镑。褪色了的就只能卖五十便士了。”“这个SYNE原来是什么颜色的?”“我也不知道。产品名都会刻在接口的侧面,那个单词我不认识。”艾玛把SYNE举到眼前,读出了接口侧面的单词:“Chrysoprase—本来应该是绿色的,很可惜已经褪色了。不过,你可以用五十便士的价钱卖给我。”听到艾玛的话,那个女孩叹了口气,仿佛刚刚损失了一千英镑。“没有颜色的绿……”看着艾玛手中那个透明的SYNE,我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自言自语说。希望没有被她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