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一起寻找来时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的时候,艾玛收到了伯明翰大学的人发来的邮件。一路上,她都在用卷轴电脑浏览那篇七百页的论文。我从旁边瞥了一眼,只看到了整页的公式。到了机场,艾玛又在候机厅读了一会儿,总算赶在登机的一小时前翻到了最后一页。她收起电脑,却没有抬起头来。“我大概知道莫妮卡为什么会自杀了。”艾玛说,“可能她觉得太讽刺了。”我屏住呼吸,等待她说下去,艾玛却一时陷入了沉默。“讽刺?”“她写这篇论文是想证明人工智能并不是万能的,它们至少在理论上存在能力的极限,甚至可以说是缺陷。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构建了一套全新的离散范畴理论,远比之前形式语义学界使用的数学工具更抽象,我可能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掌握这套理论。但语言学会的人却只是让墓碑系统去检测了这篇论文之后,就彻底否定了它。这真的太讽刺了。自己的多年心血不仅被否定了,否定自己的竟然还不是同行,而是很可能并不完美的人工智能,明明这篇文章就是想论证人工智能的缺陷……”听到这里,我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莫妮卡的论文到底写了什么?”“她想证明,在有限维Katchen-Sgouros完备空间中,存在一个语义向量集具有Mikolov良序性,却不是Kobrin可测的。”艾玛解释道,“Mikolov良序性,通俗点来说,就意味着一句话是有意义的,并且强调的是在当前语境下有且仅有一种语义,不存在歧义。Kobrin测度是词义消歧的一种数学表达,除此之外还有好几种等价的表达方式,不过Kobrin测度只适用于Katchen-Sgouros完备空间……”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片刻,像是想到了更简单易懂的说明方式。“如果莫妮卡的论文能成立,这将成为‘爱丁堡猜想’的一个弱证明。虽然Katchen-Sgouros完备空间只是比较特殊的一类语义向量空间,但是,一旦在这类空间里证明了这个结论,就有希望找到办法推广到所有的语义向量空间中去。换句话说,莫妮卡踏出了解决‘爱丁堡猜想’的第一步。当然,前提是这个证明能成立……”“我听她提起过‘爱丁堡猜想’。八年前,在圣詹姆斯的那家小酒吧,当时你在旁边睡着了。”“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研究这个问题了吗?我从没听她提起过。”“不,她那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开始研究。莫妮卡当时只是想安慰我,所以才提起了这个猜想。当时我问她,是不是技术再进步一些,我就会失去工作。她安慰我说有些句子机器会翻错,但人能通过直觉明白是什么意思,至少有这么一个假说……”我想忍住溢出眼眶的泪水,却失败了。莫妮卡也许是为了我才开始研究“爱丁堡猜想”的,而这个猜想耗尽了她的精力,最终把她逼上了绝路。“她会关注这个问题可能是出于某种焦虑。”艾玛说,“就像二十世纪,流水线上的工人被自动化设备取代,如今翻译的工作渐渐被软件取代,也许有一天,我和莫妮卡的工作也会被机器取代,人工智能会代替人类来进行科学研究。所以她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证明‘爱丁堡猜想’,仿佛只要‘爱丁堡猜想’能成立,人类就永远不会被机器取代一样。结果,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焦虑那么快就成真了,语言学会的人用墓碑系统审读了她的论文,那本该是由她的同行来完成的工作。莫妮卡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研究者。她也有最纯粹的求知欲,希望能尽可能地理解、阐释这个世界。可是,技术的发展方向和她理想中的科学是背道而驰的。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学者所做的研究,也许只是在加剧世界的‘黑箱’化。”“‘黑箱’化?”“科技越进步,技术背后的原理就会变得越难理解。前工业时代的技术,能通过简单的说明让任何人理解。而随着时代的推移,让研发者之外的人理解技术背后的原理,只会越来越难。我们在接触科技制品的时候,不会去追问背后的原理,只是使用它。如今的科技制品,就算去追问原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清楚的。”说到这里,她又从包里取出了压缩之后的卷轴式电脑。“就像这个卷轴式电脑一样,你不明白里面的原理,它对你来说是个‘黑箱’,但这并不妨碍你使用它。不过,至少有人明白里面的原理,对于全人类来说它仍具有可解释性。但是,那些使用了马里亚纳大学的学习技术而产生的‘黑箱’却不是这样的。比如说出租车的自动驾驶功能、墓碑系统,还包括我开发的Pasithea系统和Hesiod系统。数据是如何在隐藏层里完成计算的,没有人知道,也无法解释,对于所有人来说它们都是‘黑箱’。”“这样的‘黑箱’每天都在增加。”“是啊。”艾玛肯定道,同时又摇了摇头,“但这还不算什么。毕竟退一步讲,最初的神经网络模型也好,训练数据也好,都是经过人为设计的。我们至少明白马里亚纳大学为什么学习这门技术。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如果到了某一天,人工智能代替人类来完成技术研发工作,而我们只需要从人工智能研发的技术里筛选出那些可以为人所用的,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新技术我们只知道结论,而不会知道具体的原理以及深埋在隐藏层里的研发过程—换言之,那些技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将是一个个‘黑箱’。”“那一天离我们还有多远呢?”“我不知道。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我只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而且除了极少数的研究人员之外,不会有人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因为我们早就习惯了日常生活里的‘黑箱’。毕竟,相比可解释性,更重要的是‘有用’。就像微积分,在弄清楚它的理论基础之前,数学家已经用了两百多年。因为它真的能派上用场。到了那个时候,也会有人想尽办法去解释那些‘黑箱’一般的技术,虽然解释可能永远也追不上‘黑箱’产生的速度。”“莫妮卡也预见到了同样的未来吗?”“她对这些事情只会比我更敏感。”艾玛说,“而且,莫妮卡肯定不愿接受那样的未来。”艾玛把电脑放回包里,又从里面取出了那个已经褪色的SYNE,准备递给我,却又迟疑了一下,把手缩了回去。或许她是想把SYNE交给我保管,却又担心我在某天会选择和莫妮卡一样的死法,所以改变了主意。“你觉得莫妮卡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她问我。恐怕,艾玛会根据这个问题的答案来决定是否把那个SYNE交给我。如果当时艾玛在酒吧里听到了我和莫妮卡的对话,或许就能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吧?可惜她并没有听到。她不知道那句“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不仅是个生成语言学课本上的例子,也可以成为人生的隐喻—符合规律,遵守法则,却终究毫无意义的人生的隐喻。也许莫妮卡的那个SYNE也因为保存不当而褪去了颜色。当她看到原本是绿色、却褪色成透明的SYNE时,也想起了那个句子,然后想起我在酒后吐露的丧气话,最终想到了自己。但是这个答案太悲伤了,我不想让艾玛也感染上如此消极的情绪,所以必须为这个问题另想一个答案,一个错误但是能起到安慰作用的答案。于是我回答说:“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忆—那些对于她来说最美好的回忆。”(1) 1英寸= 2.54厘米。(2) 对跖点:地球同一直径的两个端点互为对跖点。(3) 节选自刘慈欣《地球大炮》。(4) 中世纪著名神学家和经院哲学家。(5) 斐斯泰洛齐(1746—1827),十九世纪瑞士著名民主主义教育家。(6) 矩阵。(7) 由德国数学家大卫·希尔伯特提出的一项数学计划,但被美籍奥地利数学家库尔特·哥德尔所推翻。(8) 由一些法国数学家所组成的数学结构主义团体。(9) 爱德华·托马斯(1878—1917),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国著名诗人。(10) 这首小诗是爱德华·托马斯的代表作之一。英国文学研究专家王佐良先生将标题译为《樱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