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天有人怀念着十年前在这里点燃的圣火,有人操心着苟且在眼前的生活。2018年8月8日这一天的北京,天气闷热,还下着雨。8月7日立秋了,北京被一场暴雨从里到外浇了个透。8月8日,夏天终于结束了。从99天前开始,我的时间停留在夏天结束的这一天。闲得蛋疼的时候,我也会从网页上搜寻这一天的新闻来打发时间。如果你去回顾2018年的8月8日,就会发现这一天在整个地球上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一台名叫“帕克”的太阳探测器停靠在卡纳维拉尔角空军基地里,准备着在三天后飞跃太阳的日冕层。一头二十岁的母鲸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海湾掉队了,因为不愿意放弃它那已经死去多日的孩子。一群消防员从起火的大楼里救出了一条小狗和十五个男男女女。一个井盖掉了,因为下雨,水淹了路面,所以环卫工人没看清,三轮车前轮卡在了上头,骑车的大爷摔成了髌骨骨折。而北京城呢,除了那个在大雨里消失的井盖之外,似乎一片太平。有人怀念着十年前在这里点燃的圣火,有人操心着苟且在眼前的生活。对我来说,这一天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说不上太好,也不算太坏—要是我没有被面包车撞的话。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大概不会选择被关在这一天。2011年2月10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这一天一直循环下去,直到世界尽头。那天其实也说不上多特别。白天下了一点小雪。傍晚的时候,阳光照在屋檐的积雪上,雪发出棉被一样绒绒的光泽。我和陈果一人骑一辆单车,进了东四五条胡同。他的单车后座上绑着一捆白菜,我的单车后座上坐着林娅。过了“好街坊美发店”,平时“老杨修车补胎”那地儿,修车的老杨头没有出现。一个敦厚微胖的中年人守在描着红漆的挑子旁,他时不时出现在这一带,是个倒糖人儿的。从他身边经过时,林娅猛地一下子跳下车,一边揉着脚一边喊:“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我只好那脚刹住车,扭头看着她。陈果的两脚蹬得飞快,说了句“那我先回了啊!”就消失在了胡同拐角。我把单车停在墙根儿。林娅已经反身跑了几步,弯着腰站在挑子跟前,研究起转盘上的桃子、小鸡、蝴蝶、蜻蜓。她满脸堆笑地问摊主:“我先转一个试试成吗?”中年男人点点头。林娅从大衣衣兜里掏出手,哈口气,掌心相对搓了搓。接着,她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食指,猛地拨了一下竹篾做的转针。转针呼呼地转了起来。林娅皱着眉头俯视着转盘,眼神充满虔诚,嘴上却说:“老板,这个不合算啊。”转针逐渐失去力气,越来越慢,最后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只蝴蝶上。“这个不算。”林娅说着,指了指我,“李正泰,你来。你给我转一龙!”我脱掉手套,走到她旁边,弯腰拨动了转针。转针最后又停在了蝴蝶上。中年男人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泛黄的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他拿竹签粘上,递给林娅。林娅不甘心地接过来。中年男人又对我竖起两根手指说:“两块。”我伸手去掏裤兜的时候,林娅已经拿着蝴蝶,低头朝单车走去了。我问:“老板,龙多少钱?”“十块。”我给了他十二块,从草垛子上取了一条现成的龙。这龙做得倒算得上精致,厚鳞厚甲,眼睛是额外用白色糖珠点的。我追上林娅,把龙递给她。她笑了,接过来:“他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我戴上手套,跨上单车,她用手扶着我的腰,坐了上去。林娅一路都在唧唧喳喳地说话,我已经记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奇怪的是,我却清楚地记得她的手环抱在我腰上的重量,记得从我嘴里呼出的白气沿着脸颊飘走的形状,记得斜斜地照进胡同里的黄昏的光。那光把一切都镀成了透亮的金色,好像那一刻的人、事、物,全部都裹了一层薄而脆的糖稀。没错。这一天其实也说不上多特别。2011年2月10日,辛卯年正月初八,小雪转晴。这是地球上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在这一天一直循环下去,直到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