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碑在一百一十年前抵达地球。人类发现它时,它已经穿越木星轨道,朝内太阳系扑来。根据天文望远镜的观测,这个神秘天体呈红色,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长约一千米的细长的长方体,另一部分是直径约三百米的球体,二者始终维持着大概五十米远的相对距离。一位记者在报道此事时,做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这是一个高速砸向地球的巨大惊叹号。掠过月球之后,警告碑开始减速、刹车,接着毫不迟疑地一头扎进大气层,最终坠落在联合政府总部大厦门前的广场上,顺便压塌了广场上所有的旗杆。联合政府很快组建了一个由十五人组成的代表团,在特使带领下,代表团来到了那个球体前。特使抬头望了望,从他的角度看去,球体不可思议地稳稳停在广场上,细长的长方体悬浮于球体之上,像一根撑住了苍穹的红色巨柱。特使这一生到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人,但像这样的交涉,还是头一遭。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跟这两个几何体打招呼。幸好,几何体先开口了,用的是人类的语言:“我是警告。”这声音似乎直接从特使面前的球体内传出。特使仔细看了看球体光滑的表面,没找到任何像是发声装置的东西。“我是警告。”没有得到回应,球体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是—”特使刚张开嘴,球体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必须立即躲避。”“躲避谁?”特使问。“行星粉碎机。”球体回答。“那是什么?”特使又问。空中的细长长方体柔软地卷曲起来,两头拼到一起,构成了一个刚好能把下方球体套住的巨大圆环。随后圆环内壁上伸出一圈尖锐、锋利的羽毛状刀片,刀片伸出的过程令人联想起相机光圈收缩时的动作。“这就是行星粉碎机。”球体说着,随后球体表面浮现出地球上大陆和岛屿的图案,空中的圆环开始朝球体下降,那些锋利的刀片迅速旋转起来,在一阵刺耳的噪声中,刀片开始切割球体,球体被粉碎的部分通过刀片的间隙向上喷出,形成一道血红色的高大喷泉。那场面就像一只教堂那么大的番茄被扔进了一个更大的榨汁机里。特使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顶,但组成喷泉的红色粉末并没有倾泻下来,而是停留在了空中。几分钟后,圆环从球体顶端降落到地面,粉碎了整个球体。随即空中的红色粉末像**一样流动起来,很快重组成了之前那个细长的长方体,圆环的上下底面膨胀起来,像吹气球那样转眼又变成了球体的样子。“我展示了行星粉碎机降临你们的世界后会发生的事情。”球体说,“你们的世界将被碾成尘埃与灰烬。”特使努力消化了一下这段信息,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很感谢您为我们所展示的一切……”他边说边斟词酌句,“我们是人类,欢迎来到我们的行星。但首先,您是谁?”“我是警告。”球体又重复了一遍它的开场白。“那么,向我们发出警告的是谁?”特使努力想得到一个意义不那么含糊的回答。“死者。”球体简洁地说。“能跟我们谈谈这些死者吗?”“没有意义。他们已死,早在你们最古老的祖先诞生之前。”“他们在哪里?”“在你们头顶的群星之间,随处可见。”“他们是被行星粉碎机杀死的吗?”“是的。行星粉碎机毁灭了他们、他们的世界以及他们创造的文明。他们在死前向整个银河送出了警报。”“行星粉碎机为何要毁灭他们呢?”“没有意义。这就是它被创造出来的使命。搅拌器为何要打碎鸡蛋呢?”“谁创造了这台可怕的机器?”“囚禁死者的人。或者可以叫‘典狱长’。”“囚禁?这些死者们犯下了什么罪过吗?”“也许,但那都是很久远的过去的事情了,早在你们最古老的祖先诞生之前。”“他们被囚禁在哪里?”“你们头顶的群星之间,随处可见。”“我……我们不懂。”“他们被囚禁在银河之内。”“您说得好像银河是个监狱一样。”“的确如此。”“请您解释得详细些。就我们所知,银河系直径长达十万光年。”“是的,这是一座直径十万光年的监狱。”“我们不太明白。在我们的语言中,‘监狱’指的是狭窄、密封并具有锁闭装置的空间,用以限制人的自由。”“不必向我解释‘监狱’的含义。银河囚禁其中的文明。它并不使用手铐、脚镣、高墙或栏杆。”“那么它用什么来限制囚徒们的自由呢?”“光速。”“我们不懂。”“你们已经精确测量了光速的数值。”“是的,您对我们文明的了解真是透彻。”“这并不难。你们一直在用电磁波向整个宇宙宣扬你们的存在。说回光速,光速在整个宇宙范围内并不均匀。具体而言,银河系之外的光速比银河系内的光速更高。”特使又花了点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那么,也就是说,在银河系之外,物体运动速度的上限可以超过每秒三十万千米—”“远远超过。显而易见。”“所以,在银河系外的文明看来,银河系内的文明就像戴着手铐和脚镣、只能踽踽爬行的蜗牛—”“你已经理解了。你正在用典狱长的视角看待问题。从银河系中心向外以光速越狱,要花上五万年时间。以光速飞往离你们最近的恒星,要花上一千四百多个昼夜。即便你们把短暂的一生全部用于旅行,能探索的范围也不过一两百光年,而且有去无回。相对于银河的广袤,光速上限实在低得可怜。”“为何会这样?这是典狱长造成的吗?”“是的。典狱长将第一批死者送进了银河监狱。他们是最早的囚徒。”“除了这些死者之外,还有其他囚徒吗?”“囚徒成千上万。有些已经成为死者,有些即将成为死者。”“那么我们呢?我们也是被典狱长送进银河的吗?”“你在询问你们的起源。不,你们是个意外。你们诞生于这颗潮湿的行星上,就像监狱里的阴暗角落总会长出青苔和蘑菇一样,监狱本来无意囚禁你们。”“那我们是否可以与典狱长交流?我们相信,那一定是个很先进的文明。”“死者在行星粉碎机降临之前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尝试,但毫无回音。刽子手不在乎死刑犯的临终遗言。”“既然已经用光速限制了囚徒们的自由,典狱长为何还要制造行星粉碎机?”“阻止囚犯们越狱。因为文明的本能是扩张。典狱长原先认为银河足够广袤,可以阻止其中的文明逃逸,但创造我的那些死者……成功发射了一支抵达银河边缘的逃亡舰队。”“舰队逃出去了吗?”“是的,它离开了银河的边界,进入了本星系群无边的虚空之中,死者们再也没有收到过逃亡舰队的消息。然后行星粉碎机就降临了。它不具有交流的理智,只是一台单纯的毁灭机器,所过之处,生灵涂炭。”“这台机器……在银河里有多久了?”“按你们的时间单位计算,它大约在十亿年前来到银河。”“十亿年前!那是我们地质历史上的古元古代了,寒武纪距离现在也才不过五六亿年而已。一台机器可以运转这么长时间吗?”“可以。”“我们该如何躲避这台机器?”“那是你们的问题。我是警告,不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