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我从沈阳搭天梯出发。在沈阳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市中心那条直入云霄的黑色缆绳,它一头连接着地面,一头连接着离地一百公里的天幕。这是世界上最大、最高的电梯。十年前的中秋之夜,父亲就是乘它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天梯客舱呼啸着上升,出发二十分钟后,客舱抵达一万米高空,进入平流层;六十分钟后,客舱抵达五万米高空,进入中间层;九十分钟后,客舱抵达八万米高空,进入热成层;一百二十分钟后,客舱抵达十万米高空,接近天幕。天梯缆绳的尽头是巨大的接驳站,接驳站上方就是隐形天幕的第四十二纬线。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在地面上感觉天幕转动缓慢其实是一种假象,第四十二纬线以每秒几公里的高速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如果自转低于这个速度,隐形天幕就会“掉”下来,撞上地球。接驳站的形状很像一只巨型夹钳,第四十二纬线内表面有一条铁轨般的凸起,接驳站就钳在这条铁轨上,钳嘴部位通过一组水平滑轮与铁轨接触,这样就能在天梯与地面保持相对静止的同时令天幕自由转动。像这样的天梯在全球各处共有一千座,沈阳只是其中之一。白露在接驳站等我。“林深!”她拥抱了我一下,“你说服你妈妈了?”“她很支持我来这里工作。”我笑着回答。“我还以为阿姨会拦着你呢。”白露仰起脸看着我。“这是一场战争。”我说,“我父亲的牺牲不是我逃避战场的理由。”“别说得像你明天就要慷慨赴死了一样。”白露笑着摇摇头,“来吧,我们去摆渡车站。”接驳站和天幕之间存在每秒数公里的相对速度,直接从接驳站踏上天幕无异于与一枚飞驰的火箭迎面相撞,因此我们还要转乘摆渡车。“看,1606基地过来了。”在摆渡车站的站台上,白露伸手指了指西面。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天幕内表面的那个位置上有一块明显的圆柱形凸起,随着天幕自转,它正向我们疾驰而来。整个天幕上分布着一万个基地,众多建设人员平时就驻扎在基地内。由于天幕不停自转,各个基地与遍布全球的接驳站的相对位置也在周期性地改变,1606基地每天要掠过沈阳接驳站十七次,差不多每八十分钟就有一班前往那儿的摆渡车。“走啦走啦,上车。”白露催促我。摆渡车沿一条长长的弹射轨道逐渐加速,最终向东弹出接驳站。出站的一刹那,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巨大的1606基地刚好从后面赶上我们。此刻摆渡车已经加速到与天幕相对静止,它靠电磁装置向上吸附到天幕的第四十二纬线上,悬吊在天幕下面行驶,带我们前往基地。我往后看了一眼,沈阳接驳站正迅速离我们远去,几次眨眼的工夫,它就缩小得无法辨认了。白露比我早来这里一年,在工作上,她算是我的前辈。“要不要去外面看看?”吃过晚饭后,白露这样提议。于是我们坐电梯前往基地顶层。那里是基地和天幕相连的部位,但要想抵达天幕外表面,还得穿过一段垂直竖井。我们穿上宇航服,竖井内的空气排光后,我们头顶井口处的闸门滑开了。白露先爬了上去。“提醒你一下,待会儿可站稳了。”她回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钻出井口后,我看到了灿烂的群星。这十年来,随着隐形天幕工程进度的加速,每一夜人们头顶星空的面积都比前一夜更小,到今天,地上的人们基本只能透过采光窗看到几块小得可怜的星空。而在这里,我能眺望整个银河。星星们很亮,很高,很远,像晶莹的沙粒一样,镶嵌在无限深邃的宇宙之中。我似乎理解了袁恪礼教授为何要发起“观星者”请愿活动。如果以后的孩子们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星星,那简直是一种残忍。“低头看。”白露拍拍我的肩膀。我照做了,然后差点摔倒。我脚下是另一片深不见底的星空。我仿佛站在一块无限大的透明玻璃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失去了方向感,脚底的触觉告诉我,我正站在隐形天幕的外壳上,眼睛却告诉我,我正漂浮在宇宙中,就像执行太空行走任务的宇航员一样。我一定下意识地惊叹了一声,因为白露脸上露出了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我早就知道隐形天幕是个巨型光学隐形球壳,但第一次亲眼从天幕之外看到天幕的样子,还是令我无比震惊。联合政府的思路很容易理解:既然无法与行星粉碎机作战,那就在它发现人类前将地球隐藏起来。于是隐形天幕诞生了。它表面的“单元板”采用了负折射率材料和复杂的变换光学结构,照在球壳上的每一缕光线都会经历多次弯曲、折射与反射,再从球壳上的对跖点(2)射出去。因此,宇宙中的观察者从各个角度都可以直接看到地球后面的物体,在它们眼里,地球就像变得透明了一般。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战略欺骗—让一整颗行星凭空消失。但从原理上讲,“隐形天幕计划”又十分简单,它与森林中的变色龙并无不同,变色龙靠皮肤上的色素让自己融入青苔和落叶,而隐形天幕则让地球融入黑暗的宇宙。“那是月亮吗?”我指向天边,遥远的阴影中隐约可见一个苍白的亮斑。“是的。”白露看了一眼,很快回答,“它现在距离我们两千五百万公里,已经进入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转移轨道。按照计划,还有五年它就要坠入太阳。”人类可以把地球藏起来,但无法令地球的引力凭空消失。只要地球的质量还在,月球就会继续绕着地球运转,进而暴露地球的位置。因此,人类别无选择,只有抛弃这位陪伴了地球四十多亿年的可敬姐妹。我用力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月球是否还拖着长长的尾迹。“太远了,靠肉眼看不见的。”白露似乎明白我的意图,“但月球发动机仍在运转。”“月球上还有人吗?”我问。“十年前就没有了。”白露说,“环形山发动机启动后,月面人员也随之撤离,之后的月球变轨过程都靠计算机自动控制。走吧,我要给你看的东西还很多呢。”她向我伸出手。我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行走,头上是北半球的星空,脚下则是南半球的星空—地球对面的星空。这里并没有失重现象,地心引力仍牢牢地抓着我们,但四周除了群星以外什么都看不到,根本无从辨别自己身在何处,实在奇妙极了。又走了一会儿,不远处亮起了一道似有似无的暗蓝色光芒,这道光芒像地平线一样展现在我们面前,隐约勾勒出了天幕的轮廓。白露带我朝着蓝光前进了十几分钟,终于,我发现那是隐形天幕上的一个采光窗。我们站在采光窗边缘,像站在一片又高又长的悬崖之上。采光窗的面积不亚于一座城市,透过这三角形的巨大窗口,我们看到了下方一百公里处的地球,看到了云层、海洋和山丘。这仿佛是梦的深渊被挖了一个洞,洞里照射出现实世界的光辉。隐形天幕带着我们从北美东海岸上空呼啸而过。但北美陆地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经覆盖上了冰雪。白露看着灰白色的陆地,似乎有些悲伤。“地球……怎么了?”她轻声问。“在结冰。”我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虽然隐形天幕尚未彻底封闭,可它对气候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过去十年里,由于天幕挡住了阳光,全球平均气温迅速降低,极地冰盖开始向低纬度地区蔓延,高山雪线朝平原下降,一个由人类缔造的冰河世纪正降临大地。“以后的孩子们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啊?”白露说,“他们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绿色的森林和原野……”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笨拙地抱了抱她。“你看,那就是天秤座。”白露指向我们脚下南半球的星空,“格利泽581c大概在那个方向。”她又指了指天秤座的一角,“你能想象吗?行星粉碎机离我们这么近……太近了……就算天幕建成,我们能在地球上躲多久呢?十年?一百年?一千年?还是永远?”沉默、荒凉而又灿烂的星空俯视着两个小小的人,不言不语。我突然觉得有些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