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6基地的主要任务是修补天崩灾难中损坏的两万平方公里的经纬线框架。到我加入工作时,经纬线框架已经基本修复完毕,之后我们又花了五年时间用单元板填满这两万平方公里的天幕表面,总算是追上了全球平均进度。在1606基地的第五年是我生命中特殊的一年。那年九月,我和白露跟基地请了个假,去长白山六号地幔引擎看望她父亲。我们坐电梯下降到地下三万米的深处,直达地壳的边界。与我童年记忆中的样子相比,地幔引擎没有什么变化,它依旧那样庞大、闷热。白叔叔老了很多。我们见到他时,他正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白背心,大声指挥着工程师们安装某种重型设备。那东西的体积足有六七层楼高,占据了地幔引擎内很大一部分空间。“啊,孩子们。”他看到我们,抬手抹了抹汗,“我现在走不开,稍等一会儿,好吗?”于是我们就站在一边,看着工程师们在那台大机器上忙碌。白露以前花时间向我解释过地幔引擎的原理,但我没能听懂,只模模糊糊记得它可以将地幔对流的能量转化为电力。地幔对流导致了板块运动。虽然地幔由固态岩石构成,但它内部各处的温度和密度并不均匀,这样,从全球尺度上看,它就像一种极其黏稠的**,驮着上面的陆地和海洋缓缓移动。地幔引擎可以从地幔对流中窃取能量,并将之转化为人类需要的电力,它让人类拥有了近乎用之不竭的能源。这种超级引擎在全球各地共有十套,它们的电力通过一千座天梯的缆绳和接驳站直接输入天幕,以供其上的诸多基地使用。二十分钟后,白叔叔终于停下工作,朝我们走来。“爸爸,你们在干什么?”白露问。“调试‘世界灯’的供电装置。”白叔叔用一条毛巾擦擦脖子和额头,“天幕上准备得如何?”“不太顺利。”白露无奈地说,“‘世界灯’的研制好像已经停滞了很久,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攻关。”“呵,他们得快点儿了。”白叔叔摇摇头,“我们这儿各种配套设施都已经到位,只等正主儿上场了……地上近来怎么样?”我们一时语塞。从沈阳到这里的一路上只能看见白皑皑的群山和原野,虽然才刚刚进入九月,但东北三省早已提前披上了大雪做成的斗篷。“很冷。”我只好这样回答。“还会越来越冷的。”白叔叔叹了口气,“丫头,我和林深单独聊聊。”他转头对白露说。白露乖巧地点点头。那次谈话后一个月,白露成为了我的妻子。我们的婚礼在天幕外面举行。这儿没有鲜花,没有气球,没有红毯,也没有歌声,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寒酸的婚礼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或许也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婚礼。整个北半球的星空充当了婚礼大厅的穹顶,而南半球的星空则是大厅的地板,白露站在雾蒙蒙的银河里,如同站在一条长长的地毯上。大麦哲伦星云和小麦哲伦星云像柔光灯一样浮现在遥远的地方,在天狼星和太阳的照耀下,我跨过河鼓一、河鼓二与河鼓三,向她走去。与此同时,隐形天幕正带着我们掠过蔚蓝的地中海。在乳白色的希腊群岛上空某处,我牵起了白露的手。我们请来的司仪已经主持过许多次这样的婚礼,他开始宣读我们的结婚证书。阳光和星光洒在白露的睫毛上,这一刻她看起来美丽极了。证婚人宣读完毕时,天幕已经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旋转到了亚洲上空。戴着宇航头盔没法接吻,因此我们在自己面罩上嘴唇的位置按一下,再在对方面罩上嘴唇的位置按一下,这样就算完成了接吻的仪式。“按照规定,玻璃容器是禁止带到天幕外面来的,因为一旦破损就会产生危险的碎片。所以两位的交杯酒就用这个代替一下吧。”司仪从宇航服的工具箱里取出两个特制的加压啤酒罐,递给我们。当然,在太空中也不可能真的喝交杯酒,我们接过啤酒罐,在各自的头盔上轻碰一下,再在对方的头盔上轻碰一下,就算完成了婚礼。“恭喜两位。”司仪用力鼓掌,虽然在这寂寞的真空中根本不会响起掌声。此刻我们应该已经进入新疆,在我们脚下一百公里处,大漠的风沙正翻卷不停。从湿润的地中海到干旱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这场婚礼耗时十分钟,跨越了将近五千公里的距离。“谢谢,司仪先生。”我说。“你们是世界上最后一对在月光下成婚的新人了。”司仪指指头顶的太阳,“衷心祝愿你们的日子幸福美满,直到生命尽头。”我和白露顺着司仪指的方向望去。在太阳边缘,隐约可以分辨出一颗彗星的长长彗尾,它呈淡淡的蓝白色,彗尾末端在星空中延伸出很远很远,顶端则淹没在了太阳明亮的光辉里,无法分辨。那就是即将陨落的月球。从天崩灾难发生那天算起,月球的毁灭持续了十五年。离开地球的引力井后,它向着太阳开始了漫长的坠落。在这个过程中,隐藏在月球极地阴影中的水冰不断蒸发,蒸发形成的气体与尘埃混合,在太阳风的吹拂下形成了直径上千公里、长达数千万公里的巨大彗尾。月球变成了太阳系里最壮观的彗星。我们三个人都按了一下头盔的显示器,在面罩上调出国际天文台的直播画面。一个月前,越过水星轨道时,月球向着太阳的一面就逐渐变得红炽起来;此刻月球已经触及太阳大气层顶端,它的正面完全融化,变成了星空中一滴炽热的岩浆。根据国际天文台的测量数据,那条淡蓝色的彗尾从太阳表面向外一直延伸到金星轨道,顺着它看去,在直径一百四十万公里的太阳面前,直径三千多公里的月球不过是个渺小的黑影,如同盘旋在燃烧的山火上空的一只暗淡飞蛾。孤独地跋涉了十五年之后,月球迅速走向了旅途的终点。不到半小时的工夫,它就消失在了太阳灿烂的光芒中,安静得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然后,以月球的撞击点为中心,太阳表面出现了一块蓝幽幽的圆形区域。月球的撞击令周围的太阳大气急剧升温,因此太阳的火焰从亮白色转为暗蓝色,这块蓝色区域扭曲着不断扩大,就像火海中翻腾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当然,这都是国际天文台传回的观测画面,凭人类的肉眼不可能看清这一切。白露紧紧攥着我的手,隔着宇航服厚厚的手套我都能感觉到她在颤抖。“月亮死了。”她轻声说。我们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天空中云雾般逐渐消散的彗尾。这是我们的婚礼,也是月球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