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露平静地生活了十五年。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漏光灾难”发生为止。这场灾难中几乎无人丧生,但它对人类的影响却无比深远。它改变了整个历史前进的方向。结婚后不久,联合政府就把我们从天幕调回了地面,我被分配到动力研究所,白露则进入能源研究所工作。我们两个都走上了父辈的道路。我父亲生前在1606基地负责天幕经纬线发动机的维护,而她父亲如今已经是六号地幔引擎的总工程师。联合政府向这两个研究所倾注了大量资源,要求我们研发能够用于星际航行的大推力引擎及持久型能源。联合政府的目光放得很长远。隐形天幕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人类不可能永远躲在一个球壳里。他们的思路是以隐形天幕给人类再换来至少一千年的发展时间,只要人类制造出能以十分之一光速机动的大型星际飞船,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向银河其他角落迁移,不必担心被行星粉碎机追上。动力研究所的进展比较快,十五年间,我们先后设计出了多种重型引擎,但能源研究所始终无法突破核聚变技术的最后边界,无法为这些引擎提供配套的强大能源输入。终于,联合政府宣布,“世界灯”就要点燃了。这也就意味着白露他们完成了技术攻关。能源研究所给所有员工放了个假,庆祝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事件。趁着假期,我和白露决定去熔铁山脉旅行,并在那里见证“世界灯”的第一次亮起。熔铁山脉位于澳大利亚东海岸,它所在的地方曾经叫作悉尼。如其名字所示,这是铁水冷凝形成的一连串高山。“天幕,该死的天幕,它毁了我们国家的明珠。”从堪培拉乘车前往熔铁山脉时,我们聘请的当地向导一路都在不停抱怨,“地表的所有矿产加在一起,也远远无法满足这项荒唐工程的需求。据说光是天幕骨架就得用掉六十倍于阿尔卑斯山重量的铁和铝,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有那么多金属—地心。那些狗屁倒灶的地质学家说,地核整个儿就是个大铁球,半径有三千多公里,这铁球还分内外两层,最妙的是,外面那层是液态的,我们只需要打个洞下去,熔融铁镍就会像喷泉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到地表……”白露看了看天边,熔铁山脉黑暗的轮廓在夜幕中依稀可见,它高耸在我们面前,山背后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太平洋的涛声。“嗯……他们没控制好这个喷泉,对吧?”白露谨慎地问。“废话。一百年前,他们就在这儿钻了个很深很深的洞,直达地幔与地核的分界线—古登堡面。我真希望拿联合政府去堵上它。”向导指指前方,“地核的压强是大气压的一百三十万倍,换句话说,在地核里,一张书桌那么大的地方要承受一百三十艘航空母舰叠在一起的重量。联合政府本以为可以控制住外地核的喷流,但古登堡面即将打通之际,地核的熔融金属就在高压驱动下冲破最后一层薄薄的岩石,涌入了井道。随后液流迅速穿过地幔和地壳喷出地表,形成一道三千公里高的壮观喷泉。即便只算地表以上那部分,铁泉也高达数万米。灾难发生时正是夜晚,它像喷发的火山一样照亮了夜空。铁泉穿过云层,在空中散开,形成一朵灼热、瑰丽的死亡之花。附近数百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下起了铁水暴雨……(3)”“政府没有堵住井口吗?”我问。“他们能堵住火山吗?”向导冷笑了一声,“那群蠢猪毫无办法,只能等着铁泉自行冷凝。喷发持续了两天两夜,在大地上留下了一条壮观的金属山脉。又过了两个月,山脉的外表才冷却下来,从红色转为黑色,但几年之内整条山脉周围都热得无法接近,因为山体里面的热量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每逢下雨,整条山脉上就会升腾起大团炽热的蒸汽,远远望去,那些金属山峰就像耸立在浓雾中的海上孤岛。”“有多少人遇难了?”白露捂住了嘴。“没法准确统计,能确定名字的丧生者超过六百万人。”向导抖了抖他的大胡子,“整个悉尼啊!从周围的乡村、田野到市中心,再到工业区、海岸和港口……全都封在了铁水下面。如果没有意外,大约一千万年之后,地表风化作用将磨平熔铁山脉,让不幸的悉尼重见天日。按人类的标准看,这座城市已经近乎不朽了。要我说,这儿本该开辟成一个国家墓园,结果它却变成了一处新的景点……”他絮絮叨叨地嘟哝着。晚上八点多,向导带着我们开始攀登熔铁山脉。在山脚下,他扔给我们两双奇形怪状的靴子:“穿上这个。”“这是什么?”我掂了掂靴子的分量,相当沉。“磁铁鞋,攀登熔铁山必须用这玩意儿。”导游说着自己也换上了一双这种靴子,“山表面都是光滑的金属,想靠脚走上去根本不可能。”我们顺着山道刚往上走了几十米就累得大汗淋漓。“跟紧我。”导游还不忘回头关照我们,“看见那些红色的东西了吗?”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旁边的山体,山道呈黑色,但熔铁山的大部分山体却呈红色,“那都是一百年来风吹雨打积攒下的铁锈,比积雪还厚,如果不小心踩进去,你就会一路摔到山脚,顺便引发一场由铁锈构成的雪崩。”我们走走停停,终于在午夜过后抵达了山顶。那里有一处平坦的空地,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登山者,他们围着一个燃气炉坐成一圈取暖,还有几个人在火上烤着香肠。“嘿,伙计们,劳驾往边上让让。”向导看起来和这些人很熟,他打了声招呼,几名登山者挪了挪位置,给我们三个人腾出坐下的地方。我们对面的一个登山者打开背包,扔过来三罐啤酒。“喝吧,不要钱。”他说,“你们打哪儿来?”“中国。”我接过啤酒回答。“万里迢迢过来的吗?可真够远。”他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叫我雷管就好。我来自德国。”“德国也很远。”我笑着和他握了握手,“这不是你的真名吧?”“雷管在行星武器研究所工作。”向导插嘴道,“那儿的人都这副德行,说话连标点都要节省,好像生怕逗号和句号的排列顺序会泄露机密一样。”“如果没有要命的保密制度,我很乐意跟大家坦诚相见。”雷管苦笑着耸耸肩。行星武器研究所是联合政府下辖的学术机构中最神秘、最受重视的一个,就我所知,它每年获得的拨款超过了动力和能源两大研究所的总和。“据说你们一直在研究对抗行星粉碎机的武器,是真的吗?”白露好奇地问。“这是公开的秘密。”雷管又耸耸肩。“嘿,雷管老兄,说说你们最近在干什么吧!”另一名登山者砰地打开啤酒罐,“我们要怎么干掉二十光年外那个大家伙?”“无可奉告。”雷管再度苦笑。“你的嘴巴比石头雕像还严实。”那个登山者摇摇头,“反正,只要没有批准,连一只蟑螂都爬不进你们的大楼。说不定你们在里面开了个**酒吧,每天和辣妹鬼混呢!”“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工作内容,哪怕只是我昨天在笔记本上随手划拉的几个算式,那么在座各位下山后都得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住上至少十年。”雷管眼里闪出了一丝危险的光芒。登山者自觉没趣,干笑了两声,开始喝酒。“你们看,天幕就要合拢了。”向导突然指指头顶。众人纷纷抬起头,夜空中明显可见几十个巨大的三角形区域,三角形内布满了星星,三角形之外的空间则漆黑一片。接着,这些三角形区域开始向内慢慢收缩,群星一颗接一颗消失—天幕上的所有采光窗正在同步关闭。大约半小时后,最后一颗星星也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我站起身向四周望去,五步之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唯有远方太平洋的涛声仍然起起落落。广袤的澳大利亚东海岸上,我们面前这个小小的燃气炉似乎是唯一的光源。“凌晨四点。”雷管看看手表,“‘世界灯’一小时后点燃。诸位,人类正式进入了隐形时代。敬新时代。”他说着举起手中的啤酒。“敬新时代。”大家都举起啤酒罐,和身边的人碰了碰。“敬未来的一千年。”向导咕哝着,啤酒泡沫破裂的声音在他的大胡子后面不断响起。时针指向五点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充斥了天地之间,刺得所有人都一时睁不开眼。等眼睛适应这光线后,我们再次抬起头,天空中亮起了几团明亮的白光,它们排成了一条南北方向的直线。这些光团紧贴着天幕的内表面,自西向东缓缓移动。“那就是‘世界灯’吗?”有人惊叹着问。雷管从身边的大背包里小心地拿出许多仪器零件,在远离火炉的地方组装起了一架天文望远镜。“这是一台太阳望远镜,我想它也应该可以用来观测‘世界灯’。”雷管说着给镜头插上一张滤光片,然后把镜筒瞄准了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光团。“嘿,老兄,也借我们瞧瞧吧!”登山者们纷纷围了过去。雷管从望远镜前让开后,我凑了上去。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我清楚地看到“世界灯”是个巨型火球,它悬浮在一个“灯座”般的圆台下方,而这个圆台正沿着天幕上的一条纬线疾驰。火球表面不断迸发出亮白色的离子射流,仿佛微型的耀斑和日珥。这颗人造恒星的光芒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它所至之处,天幕内表面的结构细节都消失在了明亮灿烂的灯光里。“你要看看吗?”我回头问白露。“不了。”白露摇摇头,“我太熟悉那东西了。”于是我侧开身子,把望远镜让给下一位登山者。“谁能解释一下那玩意儿是怎么造出来的?”向导指着“世界灯”问道。“那些火球都是靠磁约束装置悬浮在空中的核聚变炉,”白露回答,“天幕高度只有一百公里,因此每一盏‘世界灯’只能照亮大约方圆一千公里的地面,我们一共建造了一千五百盏‘世界灯’,总光照范围足以覆盖半个地球。为了让人们习惯,它们围绕地球运行一次的周期也是二十四小时,这样就形成了昼夜交替。”“了不起,这是人类自己创造的太阳。”雷管点点头,又举起了手中的啤酒罐,“敬新的太阳。”“敬新的太阳。”大家纷纷举杯,一时间这里仿佛变成了远古的祭坛,我们像拿着陶罐和泥碗的祖先一样,朝苍天致意。“世界灯”的灯光倾泻在熔铁山脉的山坡上,我们看清了这山坡并非一个光滑的斜面,而是布满了水波似的涡状花纹,显然这就是当年铁水恣意流淌留下的痕迹了。太平洋的波涛拍打着锈迹斑斑的山脚,一群水鸟掠过清澈的蓝黑色水面,似乎在追逐鱼群—至少海洋对人类创造的阳光没什么意见,对鸟儿和鱼儿来说,今天的晨曦与过去亿万年来的晨曦并无不同。登山者们开始各自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但我们的向导不知为何站在了那里,皱眉盯着头顶的天幕。“怎么了,向导先生?”我问。“是我看错了吗?”向导说着伸手指指天空中的一个光球,“天幕的采光窗好像正在重新打开?”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顺着向导指的方向望去。两分钟后,没人再怀疑了。每个“世界灯”的正上方都滑开了一扇采光窗,旭日淡红的光线从采光窗中照射下来,映得云朵泛起了玫瑰般的色泽。“怎么回事儿?”人们惊讶地交头接耳。忽然,“世界灯”全部熄灭了,天地间一下子暗淡了很多。“这是你们的安排吗?”我转头问白露。“不是!绝对不是!”白露震惊得连连摇头,“我不明白—”她话还没说完,“世界灯”就又亮了起来,随即再度熄灭。这些白色的光球似乎在按某种规律闪烁。雷管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越来越冰冷:“这是信号。有人在拿‘世界灯’当信号灯,向外传递消息。”“谁在传递?传给谁?为什么要传?传了什么?”问题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雷管。“冷静点,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雷管说,“你们注意灯光闪烁的频率和间隔了吗?它们构成了一个质数数列。”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每个人都在默默数着“世界灯”亮起和熄灭的节奏。11,13,17,19,23……闪烁到 29,也就是第十个质数之后,“世界灯”恢复了长亮,采光窗也随之慢慢合拢。白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迅速从衣袋里掏出地图看了看经纬度,又看了看手表,之后像被抽干了血液一样变得面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试图扶起她,但她的身体像烂泥一样瘫软,好像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完了,我们完了。”她喃喃道,“‘隐形天幕计划’已经失败了。”“为什么这么说?”我蹲下来抱住白露的肩膀,试图安抚她。她在我怀里不停颤抖,接着抽泣了起来:“刚才……采光窗……对准的方向是,是……”我大惊失色,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地图,对了一下表上的时间,然后在脑海中飞速计算天球坐标—“格利泽581!”有人已经喊出了答案。周围的嘈杂声变得遥远了起来。我感觉整个世界正在核聚变的灯光下慢慢融化。有人利用“世界灯”朝二十光年外的行星粉碎机发送了一串质数数列—自然界中不可能出现的数列。这等于是在向它大喊:快来吧!我们这里有智慧文明!那一串光将在二十年后抵达格利泽581,然后“死神”就会启程。“我们该去哪里?”向导呆呆地问,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