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熔铁山脉上空的事情震动了整个世界,后来的历史书上将这次事件称为“漏光灾难”。导致这场灾难的人很快就被联合政府逮捕。令我意外的是,这个人我认识:袁恪礼教授。联合政府最高法庭开庭那天,白发苍苍的袁教授和他的孙女袁星星一起站到了公审被告席上,面对数十亿人民的愤怒。十五年过去,当初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女青年,在直播画面中,袁教授看起来十分沉着镇定,袁星星则惶恐不安地左顾右盼,她脸上还有几道明显的泪痕,好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公诉人义愤填膺地列举了两人的罪证,这些证据组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它们表明袁恪礼所领导的“观星者”组织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公益组织,而更像一个向社会各界渗透了很久的秘密政党,“漏光灾难”是这个组织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一场针对全人类的恐怖袭击。法官本人显然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他向袁恪礼询问:“对公诉人的举证,你有无异议?”“没有。”袁教授回答。“对公诉人的指控,你有无异议?”“有。”袁恪礼说,“公诉人认为,我和‘观星者’的同志们制造‘漏光灾难’是为了毁灭人类。我将就此进行一些说明—”黑压压的旁听群众愤怒地呼喊了起来:“死刑!杀了他!死刑!杀了他!”“安静!”法官用力敲着法槌,法警们花了点时间才让法庭恢复秩序。“—‘隐形天幕计划’是一个看不到希望的计划,”袁恪礼教授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这个计划将扼杀未来十几代人向外太空探索的勇气,一个连星光都看不到的孩子永远无法理解宇宙的广袤。你们准备在天幕下面躲多久呢?十年吗?一百年吗?人类不是鸵鸟,不能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外面的危机已经消失。行星粉碎机就像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它迟早会来,也必定会来。绝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行星粉碎机也可以成为我们迈入星空的跳板,天文观测已经证实它的表面吸附了巨量被粉碎的行星物质,换句话说,它本身就是一颗行星,圆环状的行星,而这颗行星还能够以十分之一光速机动、穿越整个银河。”说到这里,袁教授深深吸了口气,所有人都预感到他即将公布一个疯狂的计划—“我们不应该躲避行星粉碎机,反而应该径直迎向它!人类应该全体离开地球,移居到行星粉碎机上面去,这是我们成为星际文明的最快途径!”一阵静默笼罩了法庭,也笼罩了直播画面前的整个世界。“袁教授的想法既荒唐又可笑。”公诉人打破了沉默,“他早在数十年前就向联合政府提出过这个方案,但被否决了。万一行星粉碎机表面有自卫装置怎么办?万一人类的移民飞船靠近行星粉碎机后,迎接我们的是导弹、激光甚至各种超出我们想象的武器怎么办?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在行星粉碎机表面成功着陆,我们要如何从头重建一个完整的文明社会?相比之下,隐形天幕的成本和代价就小得多。我们这一代人要做的是给后代争取安全成长的时间,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去解决。”袁恪礼教授轻蔑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已经能想象出下一代孩子长大成人后的样子了,他们也会这样义正词严地说:‘我们解决不了,把问题留给再下一代吧!’—毫无担当的懦夫们,你们教给孩子的就是逃避责任吗?在你们一代一代的拖延中,行星粉碎机终将发现我们、毁灭我们。而到那时,你们准备躲到哪儿去呢?像祖先一样藏回山洞里吗?”法庭上的人群出现了**,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所有人都在用最恶毒的词汇唾骂袁恪礼,法警们构筑起的防线开始受到人们的冲击。袁星星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她看起来已经快要站不住了。袁教授扶住了她,安慰道:“别怕,星星,我们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公诉人难以置信地问,他的表情像看到了一条无耻的蛆虫。“我只是轻轻推动了一下历史,让它走上了原本该走上的轨道。”袁教授轻描淡写地回答。法警们竭尽全力才顶住了人群的冲击。“安静。”法官又开始挥舞法槌,“被告方证人可以发言了。”我这才注意到证人席上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直播镜头移过去后,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人我也认识—“早川晴子女士,你可以开始了。”法官说。早川晴子的头发还是很凌乱,似乎十五年前我们在“圆环公墓”见过面之后,她就根本没洗过头。但她的头发明显白了很多,整个人也苍老了很多。晴子胆怯地望着周围愤怒的人群,仿佛拿不准该不该开口。“女士,本庭保证你的安全,请不必有任何顾虑。”法官又说。“袁恪礼教授是无罪的。”早川晴子终于说道,出乎意料,她的语气十分坚定。“你为何这么说?”公诉人问。“因为袁教授很善良。”晴子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他不可能想毁灭人类!”“请出示你的证据,女士。”法官说。早川晴子有些茫然地捋了捋头发:“证据?噢—我有,我有!”她说,“我和袁教授共事过,他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人群中响起不屑的大笑声。早川晴子似乎急了,她朝人群用力挥舞着双手:“你们要相信我!相信我,拜托了!请别让一个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谢谢您,晴子女士。您为我做得够多了,我永远感激在心。”被告席上,袁恪礼向早川晴子深深鞠了个躬。两个月后,法庭的判决正式宣布:“观星者”组织的首领袁恪礼、公众形象代表人物袁星星及另外三十余名组织骨干人物犯有反人类罪,处以绞刑。行刑之前,我和白露接到通知,去见犯人最后一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探视间那面玻璃窗前的。“露露没来?”窗后的人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他对我只身前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没有。你让她怎么面对你呢?”我看着白露的父亲—我的岳父—说道。“她不会理解,你不会理解,整个世界都不会理解,但你们终将理解。”岳父摇摇头。“我只想搞明白……你怎么会跟观星者搅和到一起的?”我垂下头问。“搅和?不,伟大的志向就像太阳,总会吸引到一些奋不顾身的飞蛾。”岳父笑了,“回去告诉露露,我对不起她,但我不后悔。”“是你断掉了‘世界灯’的磁约束电源?”我攥紧了拳头。“审判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你没看吗?”岳父对此仿佛毫不在意,“‘世界灯’靠约束磁场悬浮于空中,它本身能够发电,但为了安全起见,约束磁场的电力由地幔引擎从地面提供。我得说,那些负责安全机制的人干得真不错,磁场电源一断‘世界灯’马上就熄灭,再通电它就恢复工作,和真正的电灯一样方便。”他的话一字一字重重敲打在我心头。“为什么?”我重复着这个被几十亿人重复了千百万次的问题。“我说了,伟大的志向就像太阳—”“你去死吧!”我猛然扑到玻璃窗上,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你就是个老畜生!畜生!你要把我们全都害死—”法警迅速上前,不顾我的喊叫和挣扎,强行把我拖出了探视间。二十分钟后,六号地幔引擎前总工程师白明义被执行绞刑,次序只排在袁恪礼和袁星星之后。又过了两小时,法警把白明义的骨灰盒交到了我手上。我抱着骨灰盒回到家里。但我没能向白露转述她父亲的临终遗言。白露吊在了天花板下面,死法和她父亲一模一样。那天剩余时间里我能记住的唯一一件事,是我把白明义的骨灰盒打开,拌上街角垃圾桶里发臭的剩饭剩菜,喂给了流浪的野狗。我哭了很久。也许一年,也许一个世纪。动力研究所的同事说,他们找到我时,我正在一条污水沟里疯狂号叫、打滚,就像一头精神失常的狼。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让我冷静下来。“为什么要救我?”我问。“一切还没结束,人类还有希望。”他们这样回答,“来吧,我们有个新计划,比隐形天幕还要惊人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