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星武器研究所的大厅里挤满了人,这里没有一件我能叫出名字的设备,人们急匆匆地来来往往,大厅正前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影像—行星粉碎机。“我们被发现了吗?”我问科赫。“目前来看,没有。”科赫紧盯着行星粉碎机的影像说,“行星粉碎机的航向始终直指地球,它没表露出任何察觉金星存在的迹象。”从影像上看,行星粉碎机目前距离地球七千多万公里,如“观星者”组织那帮疯子所言,它本身就是一颗环状的行星。在我想象中,行星粉碎机应该是个又大又厚、闪着铁灰色光泽的金属圆圈,但事实并非如此,它冲着地球这一边的环形表面与侧壁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高山、峡谷,高山的山脊上甚至还有积雪,峡谷的阴影中隐藏着连片的巨大冰湖,有些冰湖广袤得完全可以称之为海洋。这都是过去亿万年里被它粉碎的行星的残骸。那些行星上的水与岩石被行星粉碎机本身的引力所吸引,将它裹成了一个巨型甜甜圈。从太空中看去,行星粉碎机表面的山脉就像甜甜圈上的巧克力涂层,而积雪与冰湖则像洒在巧克力上的糖霜。行星粉碎机背对地球的那一面上均匀分布着十万台巨型引擎,每台引擎都像火山一样高大,它们喷出的蓝色火焰直入星空。曾经毁灭了许多星球的可怖刀盘位于行星粉碎机中央,不知为何,它们的表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尘埃或积雪,这也是行星粉碎机上唯一符合我想象的部分:光滑、冰冷、锋利、闪亮、灰暗。一个世界,环形的世界,正向人类飞来。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随着与太阳的距离的缩短,行星粉碎机表面的冰雪开始慢慢融化。那些积雪不光是水,还包括各种气体形成的冰晶,在天文望远镜看来,行星粉碎机逐渐变得朦胧、模糊—升华的气体正在它表面形成一个厚重的大气层。高山上淌下了许多小溪,这些小溪汇成江河,然后奔腾着汇入湖泊与海洋,在行星粉碎机边缘,海水不断顺着大环环壁向“下”流淌,流过厚厚的环身,在星空中拖曳出一条条长达几十万公里的绚烂瀑布,瀑布的形状恰好描绘出了行星粉碎机的航迹。我们无从得知地球上的情况,那里的人现在可能还在靠马和信鸽传递消息,如果幸运的话,他们之中也许会再诞生几个法拉第和贝尔,再度发明电报与电话—但也仅此而已了。又过了一个月,行星粉碎机的引擎关闭了,它靠惯性向前滑去,走完与地球之间的最后两百万公里路程。它开始粉碎地球那天,联合政府对天幕上的所有居民进行了实况转播。行星粉碎机从北极上空套入地球,沉寂了四百年的刀盘重新缓缓旋转起来。十五分钟后,行星粉碎机盘面与海平面相切,开始粉碎地壳。在刀盘的重压下,北冰洋的冰盖像玻璃一样碎裂了。从金星上看,那些刀刃很薄,但实际上每片刀刃都厚达几十公里。如果站在地球上面对刀盘扫来的方向,将会看到一道道直入云霄的金属高墙不断扑面而来。二十五小时后,行星粉碎机盘面与莫霍面相切,开始粉碎地幔。由于盘面始终垂直于地球的自转轴,因此在刀盘中央触及地幔时,刀盘边缘与地球表面接触的位置还在北极圈内的格陵兰岛上。两周后,刀盘中央下切五百公里,刀盘边缘抵达加拿大与俄罗斯。两个月后,刀盘中央下切两千公里,刀盘边缘抵达中国与美国。这时,从地面上看,行星粉碎机的刀刃已经与地平线形成了一个锐角,就像一座座斜斜指向天空的尖峰。这些刀刃轻易击碎了太行山脉与阿巴拉契亚山脉,仿佛它们不过是些脆弱的土块。八十七天后,刀盘中央下切三千公里,行星粉碎机盘面与古登堡面相切,开始粉碎地核。我亲眼见到了三百年前形成熔铁山脉的地核喷流。外地核的铁镍熔浆在高压驱动下猛然涌入星空,形成一条数千公里高的红色喷泉,照亮了行星粉碎机旋转不停的灰色刀刃。半年后,刀盘中央下切六千公里,触及地心,刀盘边缘抵达赤道,地球的横截面完全**在了太空中。这时,站在赤道上将能看到一根根几十公里宽、几千公里高的巨柱不断从地平线下升起、竖直,然后再朝地面垂直砸下来,在巨柱之上,还有一道由西向东横贯天际的巨环。行星粉碎机下方还剩半个地球,上方则冒出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大河。这条大河由无数粉末构成,其中雪白的粉末是海洋与大气冻结形成的冰山,灰黄的粉末是山脉和平原的碎片,泛着橘红光芒的粉末是正在冷却的地心岩浆,淡绿的粉末则是森林与草原的残骸……这条大河沿地球自转轴向星空深处流淌,一开始呈圆柱状,后来则慢慢散开,变得越来越宽广、越来越稀薄。面对这种机器,我不知道人类能做什么。我每天都到行星武器研究所报到,与年轻人们一同研究天幕发动机,讨论一旦行星粉碎机发现金星,有无可能驾驶天幕逃离太阳系。结论显而易见,不能。我们讨论出来的方案与其说是后备计划,不如说是心理安慰。科赫看起来倒是很乐观。不知为何,这一代生于死神阴影下的孩子反而比我们开朗得多。也许他们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吧!行星粉碎机的刀盘切入地心那天,科赫反常地紧张了起来,他从一大早就在不停地计算着什么。他使用的那些方程我倒是能看懂,是用来描述太阳磁场的,但方程中代入的参数就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孩子,歇会儿吧,你看起来很紧张。”出于一位老人的同情心,我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杯热水。“谢谢,老先生,但我不能。”科赫擦了擦满头的汗,“今天将决定全人类的生死存亡。”“这种生死存亡的场面我们已经看了半年了。”我笑着指指研究所大厅前方的影像。“今天不一样。”科赫摇摇头,“现在正逢太阳活动周期中每十一年一次的极大期。抱歉,请别打扰我了,我得集中精神。”我感到莫名其妙。但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之后,我发现今天的气氛确实与往日不太一样。所有设备的运算力都被用来解太阳磁场方程,以我浅薄的知识看来,他们似乎想在庞大的太阳上,确定某个点的具体位置,而这个点正在疯狂移动。又过了几小时,科赫终于停下工作,向我走了过来。“忙完了?”我问,同时递给他另一杯热水。科赫仰头喝光了整杯水:“我们做完了能做的一切。”他在我身边坐下,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如果我们失败了,那剩下的事儿就是你们的问题了,抓紧时间想想怎么拖着整个天幕逃跑吧!”“不可能。”我苦笑道。“无所谓。中国的老话怎么说来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了力,接下来就听凭天命吧。”他跷起了二郎腿。半小时后,大厅前方出现了紧急新闻播报画面:“据联合天文台消息,太阳表面刚刚发生了一次日冕物质抛射。这是有史以来人类观测到的最猛烈的太阳活动,它抛出了相当于太阳质量0.2%的等离子云团。”“目前这团等离子气体正高速向外飞行,其方向对准了—地球。”播报员继续说道,“按照现在的速度,它将于三十小时后撞击地球与行星粉碎机。”我怔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就算连大自然都站在人类这一边,可一团小小的等离子气体能做什么呢?随后我如遭雷击。0.2%?太阳总质量的千分之二?八大行星和小行星带、柯伊伯带加在一起,也不过只占太阳质量的0.14%。这团等离子云的质量超过太阳系内除太阳外所有其他天体的质量总和!这是一颗等离子巨行星!比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加在一起都要庞大的巨行星!科赫说得对,这也许真的是关系到人类生死存亡的一天。那天晚上,几乎没有人睡觉。四十亿人都守在新闻直播画面前,看着那颗子弹般的巨行星朝地球方向飞驰。行星粉碎机显然察觉了这次日冕抛射事件。它的刀盘停止了旋转,继而启动了发动机。那一圈蓝色烈焰再度于深空中闪耀,它正在全力机动,试图从日冕物质的行进轨迹上避开。但残余地球物质的引力拖慢了它的脚步,那半个地球像浴缸里的皮球一样摇摇晃晃,不时擦碰着行星粉碎机的刀盘和环壁。这三十小时里,每一秒我们都听得见历史重重踩下的脚步声。三十小时后,等离子巨行星与行星粉碎机迎面相撞。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地球的残骸就蒸发消失了。随后等离子巨行星穿过行星粉碎机,朝深空继续飞去。行星粉碎机第一次在人类面前露出了真容。它表面吸附的行星物质被这次撞击全部扫平,我们看清了它的模样:一个又大又厚的金属圆圈,圆圈表面有无数复杂的几何纹路,由于等离子体的加热,整个行星粉碎机变成了暗红色。它似乎没有受到结构性的损害,两小时后,它调整航向,瞄准了金星,粉碎机中央的刀盘也再度开始旋转。我身边的科赫站起了身:“人类输了。”他的表情十分轻松,“隐形天幕根本瞒不住它。”“理应如此。”我点点头,“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仅靠测量引力效应都应该能发现金星的存在,单纯的光学隐形并没有什么用处。”“算它还有点怜悯之心,让我们多活了半年。”科赫指着行星粉碎机的影像说。“大概只是因为地球离它更近一点罢了。”我往后靠在沙发上,“先毁灭金星再回头毁灭地球,还要浪费在路上往返的时间。”“啊,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儿了,联合政府很快就会来找你们这些动力专家了。”科赫伸了个懒腰,由于连续熬夜,他的眼睛已经布满血丝,“在世界毁灭前,我得去好好睡上一觉。”他说着离开了大厅。我坐在那儿,闭上眼不去理会周围的人和事。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在经历几个世纪的等待之后,终于等来了迟到的客人。十几分钟后,大厅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我睁开眼,发现大厅前方的影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不—我眯起眼睛,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行星粉碎机表面出现了长达几千公里的裂痕。它正在断裂,像一个被摔碎的烤洋葱圈那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长、变粗,很快,行星粉碎机彻底断成了两截圆弧,这两截圆弧随后狠狠撞在一起,又制造出了几块新的圆弧碎片。行星粉碎机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