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天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2018年8月8日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有人在东直门地铁站跳了下去,被进站列车卷到带电的铁轨上而丧生。东直门离我住的东四十条胡同只隔了一站地,看了一下时间,这人跳下去的时候是早上七点二十分,正是2号线早高峰。平时在这个时候,我正在“奶奶的熊”陪陈果打游戏。东直门跳轨事件一直都被我忽略了,因为它和电瓶车小偷、电梯故障、邻居的狗、没盖窨井处于互不相交的不同时间线。地铁站的监控视频里,她站在站台上,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那样望着地铁进站的方向。当列车的车头灯照亮隧道深处,列车呼啸着进站的那一刻,她突然就纵身一跃。她为什么会那样做,没有人知道。记者第一时间采访了死者远在外地的父母和朋友,他们说她北漂几年,事业顺心,没有异常,乐观开朗。北京地铁2号线从1969年开始动工,是北京最后一条没有屏蔽门的地铁线路。近来年,宣武门、鼓楼大街和东直门这三站最受跳轨者的青睐。从去年开始,为了消除安全隐患,各个站点陆陆续续开始安装屏蔽门,以后不会再有人能突然从岛式站台啪唧一声跳到铁轨上去了。很快有人把她的朋友圈截图上传到网上,她在这一天的凌晨发了一条消息: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配图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一张剧照:站在世界尽头那座阶梯上的楚门,正伸手触摸看起来是蓝天白云的围墙。几个小时后,她死了。连续三天,我都忍不住点开那段视频。在那无声的一分钟里,她歪着头,等待着地铁进站。然后一瞬间跳了下去,轻盈得有些决绝。第四天,我去了东直门地铁站。这样,我就错过了另一条任务线。一边是快递小哥、姐妹花、狗和老人这样亟需关爱的群体,一边是一个在新闻里被打了马赛克的姑娘—在这样人性的拷问和选择面前,我的内心有过挣扎吗?没有。在林娅之后,我对所有妞儿都脸盲了。胖瘦美丑,不都是世间众生本相?早上七点的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这种感觉很神奇,网上视频里记录下的一切,此刻都以一种无比真实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找到了她的身影。时间是七点零六分。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上去和她说话。她为什么想要从站台上跳下去?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从走入地铁站就扑面而来的这种感觉真正的神奇之处—时间循环赋予我与别人不同的地方,是我可以回到被别人称之为“昨天”的那个时刻。我现在就在她的“昨天”。如果昨天可以重来,她还会选择从站台上跳下去吗?时针指向七点十分。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七点十七分。七点十八分。七点十九分。她开始歪过头,朝着列车进站的方向张望。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后。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对,就是此时、此地、此刻。就在她跳下去之前的那一刹那,我从身后环抱住了她的腰。刺目的光亮从隧道中由远及近地照射出来,呼啸的钢铁巨兽减慢了速度,停靠在了站台边。拥挤的人群中,有位热心大妈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臭流氓!抓臭流氓了!”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小伙子,你这也太过分了吧?”“甭跟他废话,报警!”“活久见,地铁站抱姑娘了嘿!”“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围观群众的坚持下,我被送进了派出所。众口铄金,派出所民警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苦口婆心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我简直百口莫辩:“不是,您听我说,今天真有一姑娘要跳铁轨,幸亏我给拦住了。不信……不信您搜一下新闻?记者还采访了她亲戚朋友什么的。”这时手机响了。瞟了一眼屏幕,来自老妈。民警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挂断,改成振动。“压根儿就没这新闻。况且,你都抱了人家了,人家也跳不了铁轨了。”“咦,警察同志,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最后,因为只有目击群众,没有找到受害人,我被民警教育到下午六点。民警下班了,我也从派出所出来了。走出派出所大门,手机又在兜里振动起来。一看,来自老妈,已经错过十四个电话。“正泰,你……没事吧?”“嗯。刚在睡……”“怎么老打不通你电话?”“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昨天不是说好了在家吃饭的吗?你爸过生日。”“啊?我看看!”“你这孩子不长记性,怎么把你爸生日都忘了?”“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是上夜班吗,忘了。”“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汤都等凉了,回锅热了好几回。最后你爸气得饭也不吃了。”“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那你这周五不上夜班了吧?能回来吃饭?”“行,这周五回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都行。包饺子吧。”好几次,“我今儿就回来吃饭吧”已经滑到了嘴边,可是,我不想因为自己会在七点三十七分噗一声消失而吓坏二老。挂上电话,我抬起头,看着天桥上行色匆匆的人影,他们在巨大而清晰的桥身上,一个个却显得模糊不清。我突然有些筋疲力尽。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循环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拥有无限时间的错觉。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过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再也无法更改。想要弥补,却已经没有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