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天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凌晨五点三十七分,我毫无悬念地在电影放映室里醒了过来。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二十三分钟后,陈果将迎来他人生中的致命一击。我坐在放映机前,看着映照在石英钟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一直以来,我就像不停地把巨石推上高山、然后看着巨石又滚落到山脚的绪福弗斯一样。我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这时,我脑海里跳出两个跟王毛毛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一个有着天使光环,一个长着恶魔尾巴。长恶魔尾巴的王毛毛小人儿露出寒光闪闪的虎牙说:“你看,循环往复的荒谬人生是多么痛苦呀!难道你就不想做出一点改变?”有天使光环的王毛毛小人儿扑棱着翅膀在一旁帮腔道:“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我看着石英钟,夜光的指针嘀嗒走动。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摸出手机,滑动了关机键,然后站起身,为10排1座的哥们儿默哀了三秒,走出了放映室。走在猩红的甬道里,总觉得身后跟着什么人。可是当我回头,地毯上只有我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走道里空无一人。凌晨的北京街头,行人寥寥,偶尔有汽车从路上驶过。我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四五条胡同。胡同里家家户户熄着灯,没有半点声响。依次走过林娅家、陈果家,最后来到了我父母家门口。我站在院墙外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却只听到马路上驶过的车辆声。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晨曦中,胡同渐渐活络过来。院子里的人拉开灯,起了床,开始准备早饭。我听着他们咳嗽,交谈。好几次,我差点就走进去和他们一起喝豆汁,吃油条,迎来新的一天。然而我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走掉了。我一路走回家,倒头就睡。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今天,我决定要做一件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去动物园见王毛毛。从东四十条地铁站坐到西直门,接着转4号线大兴线,只消再坐一站就能抵达动物园。像往常一样,一路上总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可是当我四下张望,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疲惫的脸。途中,在东直门站停靠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姑娘跳下去的站台。是我曾经来过,试图改变这件事的那个站台。鬼使神差的,我在这一站下了车。站台上人流汹涌,钢铁巨兽吐出一串串“蝼蚁”,又吸入一串串“蝼蚁”。灯光雪亮,我却莫名感到如芒在背。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如此强烈,我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在人群中寻找什么。8月8日循环往复,就在今天早上的七点二十,她应该已经又跳下去一次了。城市像一座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齿轮咬合了血肉。据新闻里的说法,跳轨事件只让2号线暂停了十五分钟,就马上继续“正常运行”了。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这姑娘大概率是一个温柔又喜欢电影的人吧?但她为什么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又一列地铁抵达,我跟着人群,走进它冷气十足的躯壳。站在晃动的地铁车厢里,我努力想把在东直门地铁站体会到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脑海中甩掉。按照王毛毛的吩咐,我带上了一把长柄雨伞。但是走出动物园站之后我发现这边的雨很小,根本犯不着打伞。记得上一次来这儿时,我还穿着开裆裤。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从来没有改变过速度,但在人们嘴里,它却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我从入园处拿了一张地图,进了动物园大门朝左走,过了熊猫馆右拐,经过鸣禽馆、犀牛馆,空气里渐渐飘来一股股食草动物的粪臭味儿。数着羚羊、麋鹿、斑马、野驴、骆驼、牦牛……我来到了长颈鹿馆。我一眼就看到了王毛毛。她今天穿了条翠绿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细碎的樱桃图案。她还戴了耳环,也是红红的樱桃。她没有打伞。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她像个接头的女特务似的,双眼盯着长颈鹿,看也不看我地说:“你迟到了两分钟。”我扭头看着她:“你别说,耳朵上挂两个车厘子,还蛮好看的。”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毛毛又抬手看了看表,这才终于转过来,面朝我说:“还有一小时就闭园了。”我正在琢磨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突然又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坐摩天轮吧!”动物园里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游乐园,几乎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人们都说记忆往往会褪色,这个游乐园的设施就像记忆一样纷纷都褪色了。王毛毛一看到那个比路灯高不了多少的“摩天轮”就兴奋地大叫起来,为了不扫她的兴,我只好买了两张摩天轮的票。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过了。挂在摩天轮上的小箱子逼仄得让人难受,王毛毛却兴致很高。当小箱子在细雨中轻轻晃悠着升到最高处,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冠,王毛毛发现了一柄大油伞下,藏着个倒糖人儿的小摊子。她把那个小摊子指给我看:“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我怔住了。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我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在北京动物园淅淅沥沥、晃晃悠悠的五米高空,我却感觉自己两脚着地,架着单车,在一个下雪的冬日里扭头望着那个跟我说话的人—林娅。摩天轮吱吱呀呀地转了两圈就停下来了,时间才过了三分钟。从摩天轮上下来时,恍若隔世。王毛毛拉着我去找她在空中发现的转糖人的摊子。找到之后,大概是看我一直发呆,她亲自拨了转针。好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转针一直转啊转啊……最后停在了“蝴蝶”上。做糖人的妇女颧骨上有着两团红,背后还拴着一个襁褓。她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白色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然后拿竹签粘上,递给王毛毛。王毛毛不甘心地接过来,悄悄对我说:“她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妇女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二十。”我给了钱,王毛毛已经拿着糖做的蝴蝶走远了。我心里对她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激。我差一点就不来了,那我就会毫不知情地错过这一切。而现在,仿佛是意识宇宙或者哪位命运之神许以的褒奖,那个把一切人、事、物裹上一层薄而脆的糖稀的黄昏又回来了。接着王毛毛又要求玩碰碰车、旋转木马和矿山车。等她把这些都玩了个遍之后,动物园里的游客越来越少了,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响起,闭园的时间快到了。心满意足的王毛毛说:“跟我来。”就这样,我被她领到了爬行动物馆。爬行动物馆里已经没有游客,她看了看贴在门后的值日表,自信满满地说:“他们已经检查过这儿啦。现在动物园在清理游客,一会儿所有的门都会上锁。”“那我们难道不该尽快出去?”她没有解释,而是带着我在各个展馆之间东躲西藏。终于,夜幕降临,动物园呈现出了另一番模样:这里已经没有了游人的踪迹,只剩下动物的吼叫声在沉沉的暮色里遥相呼应。我们走到鹿苑背后的一处山丘,坐在了一片柔软而湿润的空地上。细雨已经停了。暑气消退后,鹿粪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和青草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如果不被打断,我们可能要这样一直坐到时间的尽头。晚上七点三十五分。我们就坐在时间的尽头。“现在呢?”我问。王毛毛低头看了看表,然后侧过脸冲我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一笑:“等。”晚上七点三十六分。王毛毛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在接住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等什么?”她仰起头,高高举起手臂,闭着眼睛说:“等这个。”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她话音一落,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雨水落在王毛毛仰起的脸和手上,原来刚才她伸出双手是要接住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雨滴。我撑开伞—如她所说的“最大的伞”—这样我们两个就都不至于淋雨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三三两两的游客,开始朝着各个方向快步走开。动物园里又响起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一会儿就要闭园了。”她说。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皱着眉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耸耸肩,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