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天/李正泰时间“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诉我,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我确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但王毛毛是不是,我不知道。她没有向我提起过之前的事。比如,她为什么会有8月7日的电影票,还有她为什么会去下着大雨的动物园,又是怎么从茫茫人海中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在我们跟着外卖小哥走去他住地的路上,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塞满了我的大脑,而王毛毛却对此缄口不语。外卖小哥和一伙人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院儿里断水断电,院子的主人正在谈拆迁补偿,所以便宜租给他们。他不无得意地提到自己有个单独的房间,不用和别人挤在大通铺上。到了地方,他拿钥匙开了门,熟练地从门框旁摸到了手电筒,啪一声拧亮,招呼我们进去。跨过这扇门之后,不得不承认,我也要改口叫他“关老师”了—手电筒的灯光之下,这个散发着汗臭味的单间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气息。茶几上、板凳上、窗台上,还有地上、**,到处都堆满了书。房间中央甚至还有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复杂的演算。“你说时间循环到某次之后就会停止,可信吗?”我问。“这只是鄙人的推测。科学界还没有找到时间循环的任何证据。”王毛毛嗔怪道:“证据这不就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呢吗?”外卖小哥—现在应该叫“关老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我继续问:“时间循环结束的时候,有什么副作用吗?它就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兄台是想问你会不会再死一次吧?这个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关老师。”“好吧,这么说吧,在初始坐标的宇宙里,你的的确确死了。否则你也不可能进入时间循环。但是现在的你和初始坐标的那个你,并不是同一个你。所以时间循环结束之后的你,是存在于一个新的宇宙里的。在不同的宇宙里,你一般不会再死一次,就像人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你的意思是,死亡把‘我’变成了一个bug?”“可以这么说。”“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因为世界本来就不是连续的。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并不是同一个人。”“太扯了吧?”“无数的你,存在于无数的平行宇宙。每当你起心动念,甚至哪怕只是改变了呼吸的轻重缓急,就会诞生出一个新宇宙里的你。”我有些泄气:“我活了二十多年,你突然告诉我,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不是同一个人?”关老师问:“你们都有过看电影的经历吧?”王毛毛举手:“我是影迷。”关老师解释道:“电影是通过视觉暂留原理产生的。把不连续的画面按照每秒24帧播放,肉眼就看不出来图片是不连续的。”“彼得·杰克逊用48帧拍了《霍比特人》系列,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120帧。”我忍不住说。和搞物理的民间科学爱好者聊天真插不上什么话,聊电影我可是还行。“你们看电影的时候从来不怀疑它的连续性,对吧?其实你可以把‘世界’也看成是一场‘电影’,无数不连续的片段按照前后顺序串联在一起,作为观察者的我们被‘眼睛’欺骗,以为它是连续的。”“行,就算世界不是连续的,时间也是连续的吧?”“时间是什么呢?不过是人对世界的不连续变化的一种感知。你看到斗转星移、春华秋实,这些都是空间中的幻象,它们不是连续发生的。你能感觉到时间流逝,其实只是空间幻象一帧一帧被你感知到了。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时间就像数学一样,你可以理解它,但它并不真的存在。好比当你们坐在电影院里,让你们开怀大笑或者伤心落泪的,只是银幕上的一个个昙花一现的像素。”我听得一脸懵逼,记得中学时的物理课本上可没这么胡扯过呀!王毛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跟做梦一样。”这回换关老师一脸懵逼了。王毛毛说:“人只有在快速眼动的时候才会做梦;也只有借助视觉暂留才能欣赏电影。那人应该也是在一呼一吸、眨眼之间才能感知到时间。人一旦死了,对时间的感知就会出问题。”“王姑娘很有研究物理学的慧根嘛!”关老师赞许地说。王毛毛不客气地点点头,又转身偷偷对我说:“其实这都是他之前自己跟我说的。”接着她继续道:“这就是为什么人死亡之后会陷入时间循环。因为对世界的不连续性感知出现了问题。”我猜这句也是之前关老师对她说过的。看着他俩一唱一和,我更加一头雾水了。“算了,为什么人死了会进入时间循环我也不追究了。”我说,“甭管什么科学道理,你就告诉我换乘点在哪儿吧!”关老师敲了敲黑板:“这是鄙人用到的公式。估计不出半年,就能有结果。”王毛毛双手托腮看着黑板,喃喃道:“半年?关老师,我们有的是时间,但您没时间。等我们时间一重启,你就什么都不记得,我们还得来找您一次,您还得重头开始算。这样永远也算不出个结果啊!”关老师伸出两根手指:“最快两个月。”“说吧,你要多少钱?”我问。关老师立刻摆着手说:“不不不,不是为了钱。鄙人不才,自幼爱好格物致知之学,却一直都是纸上谈兵。多少寒窗学子、名流大家更是一辈子研究超弦问题,直到两鬓斑白都只能管中窥豹。放眼整个理论物理界,还没有哪位科研工作者找到过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何况还是两个大活人。此时此刻,二位光临寒舍,令鄙人感到无比荣幸,蓬荜生辉。”我扭头看着王毛毛:“翻译一下?”王毛毛试探道:“关老师这意思是,免费?”我拍拍关老师的肩膀:“钱不重要,时间才重要。再过十多个小时,我们又要蹦跶回8月7日下午了。”“鄙人七点还要上班送外卖……如果能在实验室里计算,那会快很多。二位能找到有很多电脑的地方吗?”听到他这么问,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月朗星稀,“奶奶的熊”四个大字如霓虹般闪烁。陈果站在一排电脑前,一半是气没消,一半是蒙圈。我从电脑桌下钻出来,举起手里的线:“得了,你也甭老念自己衣服上的字儿了,跟结巴似的。过来帮我搭把手。”陈果走过来,拿眼神指了指王毛毛:“你什么时候有的妞?”我摇摇头。他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发起了牢骚:“哥们儿今天求婚,不是说好了你当班吗?放我鸽子不说,还突然来个电话让我把网咖清场!婚没求成,生意也泡汤了。你要给不了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停下手上的活,认真地看着他:“听我一句劝,这婚,咱别求了。”“你什么意思?”在长桌另一头的电脑前噼里啪啦输入公式的关老师朝我俩看了过来,站在他身后的王毛毛也鬼鬼祟祟地朝这边探出脑袋。我拉过陈果的胳膊,压低声音对着他耳朵说:“这么多年,兄弟一场,你信我。”陈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我。“忘了她吧。”我说着,揽过陈果的肩,拍了拍,“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懂吧?”一分钟后,他的神色缓和了下来,抿了抿嘴,字斟句酌地开口道:“李正泰,你不会……你……别想了,咱俩好是好,但那什么,没可能的。”我哭笑不得,朝他竖起一根中指。“你要是不喜欢男人,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这时王毛毛突然叫了一声:“开始了!开始了!”我和陈果赶紧把手上的一堆线给接好,快步过去围拢到关老师身后。关老师面前的电脑上,正唰唰地跑着一列列数据。“奶奶的熊”所有的电脑都已经联机完毕,正在按照他给出的算法进行运算。陈果还在叨叨:“李正泰,今儿这事……咦?这是在算什么?彩票号码?”关老师不无得意地说:“非也。这是鄙人编写的时间循环计算公式。”“他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可连起来怎么就听不明白?”陈果问,“什么公式?”“时间循环计算公式。”我说,“《土拨鼠之日》《明日边缘》《忌日快乐》,记得吧?我进入时间循环了。”“扯吧!”陈果乐了,“你们仨别逗了,还说什么时间循环呢!”他指指关老师:“他又不是哆啦A梦。”又指指王毛毛:“她又不是静香。”最后指指我:“你又不是大雄。”我朝陈果摊开手:“手机拿出来。”他不解地问:“干吗?”我说:“打电话给你女朋友,问她护照的事……哎,甭废话,你问。”陈果打通了电话,因为还是凌晨,所以被臭骂了一顿。他鼓起勇气问了护照的事,得到了令他心碎的答案。“你,你怎么知道?”陈果吃惊不已,“你不会真的进入时间循环了吧?那你不就可以……”“不可以。”我说,“我没有逛过澡堂,也没有抢过银行。”陈果咂咂嘴:“哎呀妈呀!你现在简直是我肚里的一条蛔虫。”接着他恍然大悟道:“我们之前是不是已经有过这段对话?”我点点头。陈果激动地说:“那你可以……可以回到……那一天?2011年2月11日……”我愣住了。关老师抬起头来:“理论上来说,时间循环和回到过去是两个概念。”王毛毛问:“2011年2月11日怎么了?”我和陈果对视一眼,他抿了抿嘴,不再说话。我们四个人盯着绿光闪烁的屏幕,等待着运算结果。天渐渐亮了,关老师看了看时间:“哟,鄙人得去上班了。”我送他走到“奶奶的熊”门口,他告诉我等会儿电脑算出结果之后就给他打电话。“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临走时,关老师不无哲理地说。其实这是引用自北岛的诗歌,但从一位会写时间循环计算公式的民间科学爱好者嘴里说出来,还是挺耐人寻味的。目送着他瘦弱的身躯骑上一辆眼熟的电瓶车,我不禁对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对了,一会儿在银行大厦外面的煎饼果子摊旁边停电瓶车的时候,让资本家自己下楼来拿早点,别送上去。”回到网咖内,王毛毛坐在电脑桌上,手里夹着一根烟,正跟陈果聊着天,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我朝王毛毛招招手,她俯身在陈果肩头说了句什么,两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她走了过来。我们走出网咖大门,站在街沿上,像昨天在动物园相遇时一样,互不相看,并肩而立。清晨的街头,热气、人群和车流一起慢慢苏醒。“有一只乌龟,跟一只蜗牛结了婚。”我说,“可是没过几天,乌龟死了。”王毛毛嬉皮笑脸地问:“为什么呀?”“乌龟嫌蜗牛太慢,气死了。”她“哦”了一声,短促地啄了一口烟。“又有一只乌龟,跟一只蜗牛结了婚。”我说,“可是没过几天,蜗牛死了。”王毛毛捧场地问:“这又是为什么呀?”“蜗牛觉得乌龟太快了,吓出了心脏病。”王毛毛轻轻地笑了一声,耸了耸肩。我侧过脸,看着她:“在乌龟和蜗牛的世界里,死可以是个玩笑。但在眼前的这个世界,活着,比死了强。你说对吧?能说早安、午安、晚安,比再也不能见面强。”王毛毛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拿烟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东直门地铁站那姑娘,是你吧?”我说,“你的时间重启发生在8月7日下午五点二十分,跟8月8日早上七点二十分刚好差了十四个小时。”“所以呢?”王毛毛把烟喂到嘴边,猛吸了一口,“这说明不了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我们的每一次行为和选择,都会产生一个新的世界,一条新的河流。这些河流最终都流向了浩瀚的宇宙,而时间的囚徒,可以在不同的河流里穿梭。”我说,“你说一直在找其他被关在时间循环里的人,却只找到了我,但你只说出了一半的真相。“你没有说出的另一半真相是:你找到我,是因为你在那天被我阻止了。因为在你的初始坐标里,我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你断定,时间循环之后遇到的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时间囚徒。”王毛毛朝旁边走了几步,在垃圾桶的金属盒里按灭了烟蒂。她把两只手揣在衣兜里,慢慢走回到我身边。“这就像玩天黑请闭眼的游戏,所有人都在黑暗里闭着眼,只有杀手能够互相睁眼看到对方。”她说。“我看到你了,你也看到我了。”我说,“可我搞不明白,那天,你为什么要去死?”“你难道不该关心我为什么不去死了?”王毛毛歪着头说,“我在初始坐标死了一次,然后又在时间循环里死了一百来次,可是我现在不想死了。”“能说下跳轨的原因吗?”“不能。”王毛毛说,“你要是真想知道,就陪我去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我看看时间,早上七点三十分。在王毛毛的初始坐标里,她已经死去十分钟,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应该正忙着把她那血肉横飞的尸体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再过五分钟,2号线就要恢复运行了。如果她总是重复着初始坐标里的时间线,那么她是无从得知在这个时间点,世界上任何坐标位置上发生的任何事情的。2018年8月8日上午的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发生了什么?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个已经“过去”的事件就像是游戏地图上尚未展现的领域,虽然早已写就,但对王毛毛来说却是完全未知的。她可能有些害怕,但又无法释怀。“你真的想去?”我问。“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跳轨吗?去了你就知道了。”因为获得了我的时间,王毛毛现在可以去2018年8月8日早上七点二十分以后的世界。没来由的,我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我应该对她负责。“那走吧。”我说,“对了,你还没说为什么不死了?”“因为莫名其妙地被个傻子救了啊。”她已经远远地走到我前面去了。在去王府井大街七十四号的路上,我给陈果发了个信息,让他留意着电脑,一旦有了计算结果就告诉我。已经好几年没来过王府井了,对王府井的印象就是全聚德、五芳斋、全素斋、浦五房、东来顺,没想到七十四号原来不是什么百货商店、小吃店,而是“东堂”—北京挺有名、挺气派的一座天主教堂。今天有对儿新人要在这里办事,王毛毛和我推门而入的时候,婚庆公司的人正在里面布置。在一片繁忙景象中,我们找了个僻静的座位坐下。落座之后,我不禁笑了。王毛毛问:“你笑什么?”我指着婚庆展板上新郎的名字说:“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位什么……岳军先生,所以想不开的吧?”王毛毛不乐意地说:“你还真猜着了。”好吧,只要稍微脑补一下,就能想到一出狗血剧情。王毛毛在初始坐标8月7日这天的动物园和电影院的形单影只,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姑娘,你都循环一百多次了,还翻不了篇?”我说,“什么仇什么怨,在生死之后,都可以一笑泯之嘛。这轨咱不能白跳不是?”“不行,我翻不了篇。”“那你想怎么着?你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惩罚渣男还嫌不够?今儿还想用惩罚渣男的方式再把自个儿惩罚一遍?”“你不懂,跟你解释了也白解释。”王毛毛朝我翻了一个白眼。“你……跟他这得……多大仇啊!”我不禁感叹。“还记得三只蝴蝶吗?”王毛毛说,“他曾经跟我说,我们别像那仨一样傻了吧唧,聪明人就该先各自顾好自己,等事儿过了,他就娶我。可是我这儿扛着事儿呢,他和前妻复婚了!呸呸呸!二婚还办个什么狗屁婚礼!”我看看展板上浓情蜜意、郎才女貌的两人,点点头:“是有点欺负人了。”“他还扔了我的狗!”“人渣啊!那你一会儿打算怎么整啊?需要我配合吗?”王毛毛咬咬牙,说:“一会儿他俩宣誓的时候,你去抢亲!”我摇摇头:“这不合适吧?”王毛毛愤愤地道:“那你就一边儿去!”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出了教堂,留我一人坐在那儿。坐了不一会儿,宾客陆陆续续到了。早上九点,婚礼开始。新郎新娘在婚礼进行曲中走到了神父面前。我既觉得这一切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又感觉似乎不能一走了之、置身事外,只好苦等着王毛毛回来。主礼神父手拿麦克风说:“今天,在圣堂内为你们举行神圣隆重的婚礼。婚姻是蒙福的,是神圣的,是极宝贵的,所以不可轻忽草率,理当恭敬、虔诚、感恩地在上帝面前宣誓。岳军先生,你愿真心诚意地与这位女士结为夫妇,无论安乐困苦、富贵贫穷、或顺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她,帮助她,关怀她,一心爱她,终身忠诚地与她共建家庭,你愿意吗?”新郎说:“我愿意。”我替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王毛毛感到庆幸,她没有当场目睹这一幕。神父又把同样的话问了一遍新娘。新娘说:“我愿意。”话音刚落,教堂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一个声音大喊道:“我反对!”像八点档肥皂剧里重复过无数次的情节:所有人扭头,看到大门外射进来的刺目的光亮中,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像钉子一样杵在那里。没错,这根孤单瘦弱、倔强唐突的搅屎棍就是王毛毛。她就像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湿的。不知道去哪儿搞来了一身婚纱,披挂上阵的王毛毛咚咚咚走过地毯,走上宣誓台,在全场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抡圆了手臂给了新郎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时包括新郎在内的所有人总算明白了点什么。可是接下来,王毛毛又干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也只有她才干得出来—她一把拉过新娘,掰过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狠狠地亲了下去。神父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了,在场的宾客们也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不少人拿出了手机拍起了小视频。终于,新郎新娘的父母开始从震惊、尴尬、愤怒中反应过来,指挥亲信和婚庆公司的人手上去架开王毛毛。王毛毛被人七手八脚地拉开,嘴上的口红也花了一脸。再不出手,估计她要被生吞活剥了。我冲进人群,一把抓起王毛毛的手腕,拽着她杀开一条血路。我们跑出教堂的大门,朝南跑去。愤怒的宾客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长安街。我边跑边教育她:“你这样做不对。”王毛毛喘着气答:“我知道啊。”我说:“但也挺牛的。”她点点头:“可不是嘛!”这一天上午十点左右的长安街,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一个穿夹克和纽巴伦跑鞋的男青年,拽着一个穿婚纱的姑娘在前边跑,后面跟着一群打扮得体、衣冠楚楚、愤怒之情溢于言表的男女老少。贯穿了长安街的风,此时也贯穿了我们的身体。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过这个不连续的世界—上一秒,这一秒,下一秒,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它们在长安街上如白鸽般哗哗地振翅一飞,飞进万千滴前仆后继的雨滴之中,飞进北京城上空八月的雾霭里。雨消失了。冬日干燥晴朗的暖阳照着我的脸。惯性下的急速奔跑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但是我却清楚地知道,在视线前方,那个站在路口的身影,是林娅。人影朝我挥了挥手。真的是林娅!我拼尽全力朝她跑去。一辆黑色比亚迪眨眼之间冲了过来,撞倒了她。我不知道是时间停止了,还是我的呼吸停止了。总之在这一刻,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甚至分不清这是我的记忆,还是我又重新经历了一次那一天发生的事。2011年2月11日。等我再次吸入空气,又从肺部急促地吐出,雨滴重新坠落在我的肩头。映入眼帘的,是淋成了落汤鸡的王毛毛那张五迷三道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她靠过来,伸出手,掰过我的脖子。我们的目光在潮湿的灰色空气里短兵相接。王毛毛踮着脚,仰起脸,亲了我,然后一言不发。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陈果。“你们在哪儿?”他说,“结果出来了,那关老师忒不靠谱啊!”“怎么?”“结果是‘啊’。”陈果说。“‘啊’?”“对啊。”他说,“‘啊波次嘚’的‘啊’。”“结果是汉语拼音?”“对。你最好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我挂断电话,打给关老师。“‘啊’?”他的反应也是一样。电话里传来很嘈杂的声音,我猜他正穿梭在雨里,忙着给某个坐在办公室里懒得下楼的白领送午饭。我们约了一小时后在“奶奶的熊”见。“没文化真可怕。”在网咖里,我拍拍陈果的肩说。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电脑运算的结果,不是“a”,而是“α”。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也就是“阿尔法”。“我以为计算出来会是个阿拉伯数字,结果是它弟弟,阿尔法?”王毛毛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绿色字母说。“嗨,我知道了!”陈果突然一拍脑门,“阿尔法不就是下围棋那只狗吗?”“α是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也就是‘起点’的意思。”关老师说,“在牛顿经典物理的时间观里,时间的确是有‘起点’的。”“时间的起点?”关老师点点头:“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了时间的方向,而物理学上认为的时间的起点,就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那场大爆炸。”“一百三十七亿年?”王毛毛吓了一跳,“得循环这么久?”我打量了一眼王毛毛。虽然有雀斑,但皮肤还行。虽然是平胸,但好歹是个女的。思来想去,总比和一抠脚大汉当狱友要好。但一百三十七亿年……还是太长了点儿吧?“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关老师自言自语着,拿出随身的一个小本写了些我们看不懂的演算公式,其间还接了几个催单电话,他一边冥思苦想着草稿上的算法,一边对着手机屏幕唉声叹气:“又有人评一星。我今天亏大了。”“没事,”我安慰他,“等到晚上七点三十七分,时间就会重启。你的一星都会归零。”他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继续投入到演算之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果去隔壁烟酒行买烟。王毛毛走到网咖后墙的一台投币饮料机前买了一瓶苏打水。我走到王毛毛身边,问她:“要真是一百三十七亿年,咱们怎么办?活腻了想死都没地儿死。”她耸耸肩:“是挺够呛。”“几个小时后就要时间重启了。他俩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不会。你也不会。”王毛毛拧开瓶盖,咕嘟嘟灌了一口,问:“所以?”“所以今天是什么意思?”王毛毛耸耸肩看着我,转身要走。我抬手挡住她的去路,严肃地说:“如果时间循环会发生一百次,那就可能继续发生一千次、一万次……可能比我们一辈子还要长。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我们的存在。因为这个世界不会记得我们……”“除了我们自己。”聪明如王毛毛,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只有你能证明我的存在,也只有我能证明你的存在。”“在关老师得出结果之前,我们可能要做好共度一生,甚至好几生的准备。所以你不要乱来。”“哦,你是说我今天那个你的事?”王毛毛指指自己,又指指我。“你今天做的事,不会随着时间重启而消失。”我说,“所以,如果你以后要做什么跟我有关的事,请不要那么随意。因为我不像他们俩。”王毛毛不置可否地推开我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因为我会记得。”我对她的背影说。因为我会记得。过去,我以为记忆只是单纯的记忆。在记忆中体会到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无的幻觉。即使在经历了一百多次时间重启之后,我仍然是这样以为的。但是现在,我相信了关老师的解释。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肉身并不重要。在浩瀚的宇宙之海里,有成千上万朵浪花;每朵浪花里,包含着成千上万个泡沫;而每个泡沫里,就有一个时间线上的宇宙。我们的肉身存在于所有的泡沫、所有的浪花之中。我们的肉身充满了宇宙之海—时间线上的无数个世界,浩浩淼淼,没有尽头。是什么使我成为我?不是某一个世界里的肉身,而是在这个世界里的记忆。是我的经历塑造了昨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时间不存在,肉身不存在,只有记忆才是真真切切的。这和我过去的常识完全相反。但只有你身在其中—当你死亡过、体会过,才会承认这一点:每一个参与到你生命里的人,每一个你曾做出、正在做出和将要做出的选择,每一段你无法忘记的记忆,使你成为了现在的你。下午五点多,陈果买了烟回来,又从“奶奶的熊”前台的货柜里拿出火腿肠和方便面,我们四人一字排开,人手一碗。时钟嘀嗒作响,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原来如此!”关老师突然大声招呼所有人过去。“鄙人知道α的意思了。”关老师面色潮红地说,“不是一百三十七亿年,而是—”他举起手里的草稿,我们凑近一看,那上面写着:一百三十七“真行啊,关老师。”陈果吸溜着泡面说,“这不还是换汤不换药吗?”“不不不。”关老师说,“且听我娓娓道来。你们知道那个跟物理学家打赌‘上帝不是左撇子’的泡利吗?”王毛毛和陈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一部讲量子力学的电影里提到过泡利。”我说。可是我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那部电影的名字了。关老师点点头,两眼放光:“曾经有人问泡利,如果死了之后上天堂,可以问上帝一个问题,会问什么。泡利说,会问上帝‘为什么是一百三十七?’”“为什么是一百三十七?”我们仨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泡利生命的最后十年都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他死的时候,病房号刚好也是一百三十七。”“等他真的死了就会发现根本见不到上帝他老人家。”王毛毛说,“只会在死前的十四个小时里不停循环。”“泡利的问题,其实就是你们要找的答案。”关老师说,“真相只有一个:不管是谁,在死亡之后都会经历一百三十七次时间循环。因为泡利关心的一百三十七,来源于物理学上的一个公式,而它可以简写作一个希腊字母—”王毛毛恍然大悟道:“阿尔法。”“我早就该想到答案是一百三十七,而且只能是一百三十七。”关老师拿笔戳了戳桌上的草稿说,“太完美了!所有的数字—从质量、长度到电荷、速度、普朗克常数—所有物理学用来描述世界的数字都带有量纲,比如光的速度是30万千米每秒,你的体重是130公斤……”“我只有124公斤。”陈果急忙站起来撇清。关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当着我们的面写下了一个让人看着就费劲的公式:α=e2/(4πε0c?)“看明白了吗?”我们仨一齐真诚地摇摇头。关老师的热情并没有被我们浇灭,他的两瓣嘴唇反而像失禁的括约肌一样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了起来:“牛顿经典物理的时间观构建于伽利略的蓝图之上。时间一直被认为是基本标量的一种,就像我们为了描述世界而人为设定的另一些标量—长度、质量等。直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横空出世,把时间作为构建宇宙的一个部分,他说过关于时间最著名的一个论断是—”“时间不存在”。我说。“对!”关老师激动地点点头,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位同学都会抢答了!爱因斯坦说时间是一个幻象,是不存在的。所以不能作为定量。这就意味着……”他看着我们,露出循循善诱的笑容。“意味着?”我们异口同声地问。“意味着时间是无量纲的。”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不在乎“时间是什么”。作为一个电影放映员,我的理解力到“时间不存在”这里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然而在关老师睿智而又慈祥的目光注视下,我们盛情难却,只好蒙混过关地点点头。他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这是上帝为不存在的时间所设计的唯一答案。”这时时钟敲响了。晚上七点整。还有三十七分钟,时间就又要重启了。王毛毛扭过头,突然问:“李正泰,我们经历了多少次时间循环了?”“一百三十六次。”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可他老人家掷了;泡利说,上帝不是左撇子,可他老人家还真就是左撇子;关老师说,上帝为不存在的时间设计的唯一答案是一百三十七。如果真给他蒙对了,那三十七分钟后,我们即将走到时间循环的尽头。我和王毛毛面面相觑,好像两个原本被宣判了一百三十七亿年有期徒刑的囚徒,突然又得知明天就可以刑满释放一样。命运的变化无常让我们心潮起伏、无言以对。在那之后,会是万劫不复的刀山火海,还是一切照旧的庸常之海?—抑或是,一个美丽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