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狐仙大人

苏　民小晴不是渴望独自旅行的那类人。她讨厌做攻略，看地图会头疼，不愿意拎太重的行李。当一个人走到稻荷大社深红色的鸟居前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抹了下汗水，折起手中的日本地图，恨恨地想：“袁小齐，没有你，我一个人也能独游日本！”这本该是两个人的新婚蜜月旅行，却从下飞机的那一刻就争吵不休。先是抵达东京的酒店时发现小齐预订的不是榻榻米而是普通房间；然后在去往秋叶原的路上，小齐带错了路以至于他们白白坐了两小时地铁；在女仆咖啡馆，小齐在女仆裙边流连的目光让小晴直冒火；当小晴在游戏商店门口等进去挑游戏卡带的小齐足足两小时，完美错过了她最想看的巴卫老公（少女漫《元气少女缘结神》的男主角）的专题漫展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分手吧！”跟在小齐身后闷头走过电器街后，小晴终于发出了这条微信。可就在她抬起头想要怒视小齐时，小齐消失了，带着两人共用的移动WiFi，而小晴没有本地的手机卡。小晴盯着手机屏幕上好几条“发送失败”的微信，不确定小齐到底有没有收到。她愣愣地待在原地等了一小时，也没有等到小齐回来找她。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地驶过，要报警吗？像个傻瓜一样。自己买机票回国吗？浪费好不容易请下来的假。她翻了翻背包，包里有身份证、信用卡、便携装的护肤品、小齐从游戏商店出来后硬塞进她包里的卡带，还有一张小齐做攻略时用的日本地图，上面画出了东京、富士山、箱根、京都的几个景点。于是，她做出了一个人继续旅行的决定。小晴跟着长长的游客队伍登上了著名的鸟居走廊。深浅不一的红色鸟居组成一道幽幽的长廊，悠远又神秘。她举起手机想要拍照，却等不到一个没有游客人头的镜头。她看了一眼黑掉的WiFi标识，放下了手机。罢了，反正也发不了朋友圈。她本可以买一张带流量的手机卡，但她懒得去找卖手机卡的便利店，成心让自己陷入与世隔绝的状态里。这或许是因为，这样她就不用知道，小齐到底有没有同意分手。“难得没有任何人打扰，我应该享受这种状态，去人少的地方吧。”这么想着，小晴不知不觉走到了供奉各路神明的山野路上。寂静的林间飞起一群渡鸦，它们用翅膀拍打着十月清冷的空气，小晴打了个哆嗦。一个摆着一排青色陶瓷狐狸的祭坛引起了小晴的注意。她走到牌位前，认不出到底是什么神，但也双手合十，低声许了一个愿，然后学着动漫里的样子，击了两下掌，摇了摇那根陈旧不堪的铃铛绳索。“叮铃铃”的铃声清脆悦耳。一缕青烟从牌位上方升起，化成了一个身穿和服，披着银色长发，头顶犬类耳朵的少年。小晴呆住了，她想，自己一定是卧倒在石阶上睡着了，才会梦见巴卫跳出来。“巴—巴卫？是因为错过了你的展览，所以我才不甘心地梦到了你吗？”狐狸少年转了一下清澈的眼珠，发出一声明朗的笑声，“哈哈哈，我知道你说的是巴卫的动漫。不过我是本地的狐仙啦。而且—”他俊美的脸庞逼近小晴，“你不是在做梦。”小晴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心跳漏跳了一拍。他完美的脸上没有半点毛孔，俏皮的表情那么生动。“还不信我吗？”狐狸少年又说道，“我可知道你许的愿望喔，是不是—希望小齐回来找我。”小晴惊讶地睁圆了眼。她张望了一下又暗下去的苍翠山野，只听见虫鸣声，不见半个人影。游客的声音从山的另一面传过来，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眼前的狐狸少年是不是真的狐仙，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好，我相信你，狐仙大人。”小晴一脸认真，“可是，为什么是我呢？”“哎呀，好吧，好吧，实话告诉你，”狐狸少年面露窘色，“因为你刚才许的愿望，我实现不了，所以只好亲自出来啦！”小晴望着狐狸少年，睁圆了眼睛，“喔……还有这种设定……不对！”她转眼又变得恼火起来，“小齐这个混蛋，他凭什么不能过来找我，明明是他有错在先，就不能跟我道个歉，哄哄我！”狐仙少年发出一声轻笑，打断了小晴怒气冲天的抱怨：“由我陪你，你觉得如何？一个人出门旅行遇到狐仙做伴，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喔！”小晴呆呆地点了点头，“你真的可以陪我一起旅行吗？”“当然啦，不过，你得给我买吃的。”他指了指山脚下支起黄灯笼的烧烤摊。“嗯嗯，没问题。”天已经黑得看不清树叶的轮廓了，两人慢慢朝黄灯笼走去。那位狐仙双手抱着后脑勺，漫不经心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刚起床的慵懒少年。他光脚穿着木屐，一下一下踏在石阶上，却悄然无声。小晴买了两串鸡肉大葱烤串，递给狐仙，烤串却穿透了他的肩膀，像穿过一片雾。“笨蛋，我没有实体啦，现在的情况是我附在你身上，你得替我吃，明白吗？”狐仙不耐烦地说道。“嗯嗯，明白。”小晴卖力地吃起了烤串。肉香激发出的食欲，一时让小晴满嘴口水。下肚的食物暖暖的，她越发感到四肢的冰凉和虚弱。她这才想起来，自从和小齐分开，她就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狐仙嚷嚷着还要吃，直到小晴肚子滚圆，他才一脸满足地说吃饱了。被神附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晴想，一个月的减脂餐算是白吃了。天已经完全黑了，游人也少了很多，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向他们走来，竟然说出了中文：“姑娘，住旅馆吗？我带你下山去。”说着伸手去拉小晴的胳膊。“走开，不住！”小晴恶心地直甩手，却甩不开。一旁的狐仙突然变了脸，一张美少年的脸转眼变成了一个渗着血的骷髅怪。中年男人吓坏了，撇下小晴自己奔下山去了。“我知道一个很不错的旅馆，我带你去。”狐仙少年说道。小晴跟着他往山下走去。夜色里，狐仙发出一点微蓝的荧光，像个人形路灯一样，使小晴不至于跟丢。可惜不能触碰，小晴想，“触碰到的话，也许是凉凉的。”接下来的几天，她就这样跟着狐仙走。白天的时候，他的颜色略微惨白，就像太阳光下的手机屏幕。于是，他便把自己变得几近透明，逃了好几次门票。在奈良公园的绿色树丛里，他脸上也映出苍翠的颜色；在富士山的时候，他的皮肤白得耀眼，几乎要与冰雪融为一体了。在水汽氤氲的箱根时，他的轮廓线被湿润的空气浸得有点儿模糊，她禁不住担心他会不会蒸发掉。他哈哈大笑，“身为神仙的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消失呢！”不过在小晴看来，他身上最像神仙的地方，莫过于他仿佛自带GPS外加五个大众点评般的神奇能力，总能找到水质最好的温泉旅馆，或者三文鱼最新鲜的居酒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三文鱼？”小晴笑得眯起了眼。他仍是哈哈大笑，说：“我可是神仙啊，当然知道了！”小晴日本之旅的最后一晚在京都（因为之前小齐买的回程机票是从京都起飞的。和小齐走散后，小晴毫无计划地先去了京都，白白浪费了好多钱），狐仙说，既然又回了京都，就带她去祇园吃一兰拉面吧。祇园的街道很宽，每个店铺门口都挂着红灯笼，用黑色毛笔写着招牌，安宁祥和又不失烟火气。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一兰拉面的招牌和它门口慕名而来的食客长队。狐仙让小晴自己排队，他等会儿偷偷溜进去，“你也正好体会一下一兰拉面‘一人食’的特色哟。”小晴在自动叛卖机前买了食券，然后站在长队后面等待着。等了快一个小时，终于被服务员引进店里。这里全是长条形的吧台，但不是普通的吧台，这里的吧台每个座位都用薄木板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小空间。小晴被引到其中一个小隔间坐下，服务员从桌子前面递过来一张单子，是勾选拉面种类和配料的。勾完后，服务员利落地收走了单子，不久就端上来一大碗拉面，紧接着，服务员从上方拉下一张竹帘，“哗”地盖在了小晴桌面的前方。小晴一时呆住了，她从未去过这样的餐厅，仿佛坐在大学时自习的格子间里，完完全全是一个人的空间，而从进店到端上面，她未与服务员交谈过一句。她觉得有点儿压抑，随后无所顾忌地舒了一口气，吃起面来。“哇哇，怎么样？好吃吗？”狐仙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挤在小晴边上。因为空间小，他让自己贴在隔间的墙壁上，乍看仿佛墙上的一面电子显示屏幕。“嗯，好吃，汤味道很好！”小晴说道。“这几天的旅行，你开心吗？”小晴含着面条，口齿不清地应道：“开心啊！”“那你愿意放弃你的愿望了吗？”小晴被他突然转向的话题弄晕了：“什么？”“想要小齐回来找你的愿望，愿意放弃了吗？”狐仙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因为我无法帮你达成这个愿望，所以只能尽可能让你开心。”“怎么会达不成呢，你不是神仙吗？”她停止了咀嚼。“即使是真的神仙，也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呀。”她抬起头，茫然地盯着墙上的狐仙，“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死不死的。”“对不起，我的时间快到了……虽然你很不愿意面对现实，但是，小齐已经死了。”墙上，狐仙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网页界面，上面播放着一则新闻：“一名中国游客在秋叶原发生车祸，当场死亡。”一些不愿回忆的画面进入她的脑海。小齐从游戏商店出来，笑嘻嘻地往她包里塞刚买的卡带，等了两个小时的她很生气，于是两人站在路口吵了一架。她一面编辑分手信息，一面气鼓鼓地推开走过来拥抱自己的小齐。小齐一个趔趄没站稳，向马路中间倒去。一辆大卡车正好开过来，宽大的车头顶住了小齐的身体，向前推出很远。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救护车也来了。她却站在原地，站在纷杂的人群里，等待着小齐回来找自己，看着交通灯变红又变绿，又变红。新闻网页消失了，随即被闪动的蓝色条纹覆盖。“我呢，不是狐仙，是小齐购买的全息投影二次元人物陪伴服务，服务时间是5天，服务对象是你。我的任务是让服务对象开心。”她站在那儿等小齐的时候想：如果她是一个日本上班族，就得无数次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像这样无奈地停下来等红灯，带着工作一天后的疲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个时候，最适合的，莫过于吃一碗一兰拉面了。她可以任由自己面无表情地走进一兰拉面，不用说一句话，不用和任何人客套，坐在只有自己的小隔间里，安静地吃一碗面，让面食与热汤尽情地抚慰抽搐的胃。墙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评分界面，声音变得僵硬冰冷，“本次的全息投影二次元人物陪伴服务结束了，请问您对我的服务还满意吗？A．满意，B．一般，C．不满意。请您选择。”她喝光了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温热的眼泪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