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过后,附近居民陆续搬走。何哲以不可思议的低价买下了研究所旁的别墅。别墅原主人投资的鲍鱼养殖池遭到了污染,血本无归后他从楼上跳了下去。那阵子,这座城市的自杀率特别高,人们宁愿死,也不愿一无所有地离开。从别墅里能看见海,也能看见长在研究所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他认得那棵树。当时在所里,要没日没夜盯着显微镜做实验,眼睛经常干涩难受。江良知道了,就命令他时不时抬起头,对着窗外那些葱茏的绿叶看上几分钟。这两年来,何哲只需要开开会,审核一下研究报告就可以了,再也没有那么拼命过。其他领域的战争还在继续,但是对于“海蜇战”来说,白热化抗争早已过去了。这些年来,世界十个著名渔场减产30%以上。被捕捉到的海蜇中,还出现了重达350公斤的巨无霸。几个临海城市,海水浴场里被蜇伤的人数年年在上升。“人家都不愿意相信,”何哲给家里打完汇报近况的电话,忍不住抱怨,“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死活不同意,怀疑我是搞核弹的,或者被辐射坏了脑子。要不你给我解释解释,我们这些研究小海蜇的人怎么就被安排在了军队的研究所?”“这就是现代战争的实质。”江良一脸严肃地瞎掰,“不是什么轰轰轰的核弹,而是那些游来游去的小海蜇,东来一只西来一只,蜇蜇人、吓吓人,破坏破坏旅游业。何哲同志,你是站在了保卫人民的第一线。”他们日复一日地调节着水温,日复一日地测试着那些实验用海蜇:要研究怎样减少繁殖,必须先要知道它们的极限在哪里。他们研究各种基因型的搭配,培育出的海蜇在繁殖速度上,远比捕捞回的样本更为恐怖。当然,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也配制出了各种具有针对性的致死剂——那群愚蠢的外国科学家犯的错误,没人想犯第二遍。沙海蜇-M、海月水母-Q、白色霞水母-V……越来越多经过基因变异的水母被发现。江良有些焦虑,经常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推门进去汇报工作的时候,何哲总能闻到扑面而来的浓重烟味。“这些该死的海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负责基因定向的同事分析完新一批样本,夸张地感慨着:“我看是有个海底文明在做它们的坚实后盾吧,这变异速度比我们测试的速度都快三倍!”江良二话没说狠敲那人的脑袋,“那正好,把你扔进海底去,把那所谓的文明给拖累死,海蜇军团就不攻自灭了。”大家哄笑,继续各干各的。何哲紧紧抿起嘴。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猜测。研究进行到第五年的时候,预算已经花光了。江良一边继续觍着脸跟上面要钱,一边指示他们,在分析海蜇基因链的同时,留心寻找点儿实用的生财途径。十九号海蜇是第九研究所花半年时间才研制出来的新品种,能够提纯海水中某些稀有元素,并将其积累在体内,方便人们提纯利用。这个新品种很快被一家企业看中,投放到了产业链中。签合同那天,他们得到特批的三箱酒,在研究所的食堂里笑闹到很晚,起哄的人把江良架到桌子上,他唱了四首歌才被何哲营救下去。庆祝归庆祝,第二天他们带着宿醉,还是照旧一早起来工作,为了答谢“救命之恩”,江良给何哲安排了一项轻松的任务——检测螅状幼体在不同温度中的繁殖速度。这项任务不费脑子,连水温都是系统自动调节的。就是看看数据,记录记录,这事刚上本科的时候何哲就能做得很好。但刚上本科的时候何哲肯定不会明白那些数据意味着什么。这速度太快了。即便依旧宿醉着,已经有多年科研经验的何哲依然能够看出来,这繁殖速度实在太快了,早就突破了自然变异所能达到的极限。他去主控制室找江良。影幕墙上,监控数据不断跳动。江良盯着它们看,红色光线映在他脸上。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江良依旧一动不动,只是说:“何哲,你眼镜度数是不是又高了?”反手带好门,何哲走过去,“能得到所长大人的关心,草民不胜荣幸。”江良淡淡一笑:“视力下降了,就到这儿来看我养眼?”“我是看数据看太久了,总觉得自己眼睛要花了。”何哲说,“我看不明白。我好像知道了点儿什么,又好像没有。”江良说:“你好像变成了一个哲学家,又好像没有。这真是伟大的辩证法。”何哲看了他一眼。江良依旧看着那些跳动的数据,那些不合常理的数据。看他没有半点儿要坦率承认的意思,何哲只能把话明白地问出来:“那些海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江良说:“海蜇,海蜇,当然从海里来的。”“自然变异不会这么快,还这么精准。从洋流方向追溯,我怀疑这些海蜇是从B国来的。”何哲顿了顿,更正了自己的话,“我确定,它们就是从B国来的。”江良突然抬起头来笑了笑,揽过何哲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何啊,这次就当我还醉着,什么也没听见。你赶紧回去看你的数据去,别整天跑我这儿偷懒。”那意思是,你小子挑拨国际友谊了啊!小心被开除。那意思是,他知道答案,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能说。第九研究所隐瞒的答案太多了。第九研究所,被人唾骂的五个字。何哲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七年,付出了所有的才华与青春。后来他参加过一些讨论会。那些学生总是用年轻人特有的不屑谈论着两年前那起事故,谈论那些科学家是多么平庸无为,在灾难发生后又是多么无计可施。何哲觉得自己想要冲他们尖叫,因为他们都是白痴,谈论的都是彻底的谎言。但他不能说。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他只是面无表情、目光灼灼地听着,听人们谈论那毁灭一切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