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无边无际,如同猎户座里的马头星云一样充满黑暗的尘埃和旋转的气体。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说的是一个暗星云,位于猎户座ζ星左下处,是猎户座云团的一部分,距离地球1500光年,它是哈佛大学天文台的威廉敏娜·弗莱明从1888年拍摄的一张旧照片底板上发现的。从地球看过去,它的形状如同马头,所以被人类称为马头星云。他皱着眉头对我说着,仿佛我和他不在光明街第三派出所的临时拘禁处对面而坐。我见到了他,这个男人,鼎鼎大名的科学家和教授,还有各种其他杂七杂八的头衔,国内的和国外的,并不算很老,有着略显花白的鬓发和瘦削的面容,在仿佛一层面纱一样薄的皮肤下颧骨崚嶒尖地耸出,瞳孔是淡灰色的,从北方人中少见的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向外透散出幽暗的光。即便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坐着,浑身的骨骼仍然显出了一种脆弱中的精致与某种意想不到的坚硬,一时间曾让我想到了某个展示生物进化的博物馆里看到的拄着一根树枝的早期直立人的标本。在一种似乎很随意的方式搭配的衣着之间,我看出了某种只有一丝不苟的女性才有的细心。所长走回来时嘴里嘟哝着说,他的院长说如果不出事明年就轮到他做院士了,他现在还不是仅仅因为他在有资格当选院士的学者中年纪尚轻,就成就而论早就超过了国内外的众多已经成了偶像和传奇的前辈。我没有讲我进门时已经认出了那个刚刚离开的男人,此人经常出现在电视上,而他的每次出现又总是和国家的年度重大事件有关。他是XX科学院的院长。所长语气肯定却又有点忿忿地对我说,这么个大人物亲自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看一个嫌犯,还要求我们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适当地给他以体面和关照。所长含混不清地讲出这些话来给我听,我马上模糊地意识到,不,事实上是清楚地想到了所长自己说出的那个大人物的真正意思。嫌犯目前的工作对中国未来科技发展计划中某个重大项目可能具有极为关键的意义,究竟关键到何种程度会不会整个地摧毁全部现代科学的根基现在我们谁都说不准。但法律就是法律,所长吭吭哧哧地对我说,声音里大量穿插着门外和整个新区每一条马路上传来的无数人和车的喧嚣。我在这样的喧嚣中注意到他将那位大人物送出门外时好像还是坚持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我们这里只拘禁嫌犯。本所不拘禁科学家。我想他其实还想说出另一句话:科学家应当待在他自己的研究室里而不是到处乱跑。但他忍住了。今天这个夜晚开头看起来一切都不错。这是他见到我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在下班后又被召回来工作有一种要爆炸的感觉,却因为看到他成了我的询问对象心情为之一振,瞬间有了种天哪我要经历一次一生中都没有过的奇遇和记忆的怪异快感,这让我兴奋起来,又为某种正在到来的暗藏的不安而战栗。他是一名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算法物理学家。我把这句话在心里连说了两遍。你不是新警察了我对自己说,知道该怎么对待你的工作,即便你面对的是他。他在自己应当坐的位置上坐下后专注地盯住我说你好。接着他就说了刚才那句话:今天这个夜晚开头看起来一切都不错。我为他意想不到的好心情吃了一惊但还是回答了他。你好。一瞬间内最不该发生的是我居然为我匆匆赶到所里来时没有稍微修饰一下自己的妆容而惊慌起来心跳得厉害,虽然这只是一闪念的事。我很快就明白他要的不是我的回答而是我必须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录音或者录像。你问的事我只会说一遍,我没有很多时间。他开始改变语气用一种别人不可能置疑的态度提醒我说。我们当然会录像。我不觉就生气了,心里像傍晚的荒野中升起的烟霭一样弥漫起了一种我被这个人轻视了的感觉,并且立即毫不客气地回答了他。我真不知道我一开始会对他做出这样的反应,而做出这种反应后我身上越来越厉害的战栗却意外停止了,惊讶地想到他非常可能对自己的处境没有清醒的认知。他可能不知道这里不是他的研究室、教室或者别的只属于科学的场所,而且那双彬彬有礼中透出幽暗的光芒的眼睛里无法掩饰的教授式的居高临下和盛气凌人让我这个小女子非常不舒服。我没有必要对他客气,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一个老人一个马上就要做院士的国际知名的大科学家竟在一个奇特美丽的超级月亮升起的夜晚用一种只有毛头小伙子才干得出来的极其孩子气的行为制造了一场将数十人牵扯进来的连环车祸,车祸里的每一个受害人和利益攸关方都是我们惹不起的。后面这句话像清风拂柳一样在我心里掠过去又消逝,我真实的意思是说眼下媒体这么发达,车祸发生的现场、前因后果和所有的背景包括嫌犯是谁等信息此刻我不用查就知道已经疯传上网。网络公司作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灾难之一为了流量从它出现第一天起就使我们这些公务人员履行职责时面临着巨大危险,以至于使每一桩最平常的案子都成了一场我们人生中遭遇的重大危机。我们所因为要处理这场突发的意外车祸承受的压力之巨这个夜晚在所长和每一名被匆匆叫回来加班的警员脸上都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仅仅因为肇事者是一名国际国内有着重大影响的科学家这一点就会让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和网虫兴奋不已,他们现在可能都在举杯庆祝自己的好运了而它却正在给我们每一个工作人员带来繁杂的工作和职业考验。今天这个夜晚开头看起来一切都不错。他已经开始讲了,我虽然压力山大但还是迅速明白了,我方才会有那种今晚将有一生中没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奇遇和记忆的怪异快感就因为他的这句开场白。从开始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仿佛就不是在陈说自我而是以第三人称做事件经过的描述。他真的认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抑或这样说话仅仅是他的习惯?已经有很久了我的工作毫无进展,今天黄昏时我坐在窗前望着一轮夕阳却突然找到了灵感,这个由落日带来的辉煌和凄凉的景观给我的内心带来的是意外的震动和完全想不到的思维的突破。这不是一般四维算法层面上的突破而是更多维意义上的突破。维,你懂得什么是维吗?他以为我不会开口但我马上回答了他。我懂。一维是直线二维是平面三维是体加上时间就是四维。他那双越来越像深陷于两只茂密的睫毛的孔洞深处的幽暗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四分之一秒后仍然向着我,我却明白他已经收回了那目光而向内转回了自己的心。原来他从一开始讲话时看的都是和我的存在相反的方向,这个我越来越觉得没有第一眼望见他时那么脆弱的人一直望向的都是他的内心。可是我又错了发现他又在看我了。在这个非常了不起的黄昏我居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在我的一生中极为重要却被忽略的事,一个问题,为什么二十年了从没有问过自己:祂在哪里?当我黄昏时坐在窗前望着夕阳一点点沉落下去心中一片凄凉时祂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看着这幅景象并且也有了我这样的感伤?为什么我从来不去设想祂,那个造物者,或者上帝,我们这一行中的许多人今天宁愿称祂为一位算法物理学家或者算法工程师,这就看你自己了,他说。是的是的这时他确实仍然是注视着我的。我得承认他那种越来越深邃的专注的灰色的目光中多了许多温柔,他盯住我讲话时全身的姿态非常好看。啊我走神了,这时我才发觉他的全身都处在一种极为放松的状态中,不,也不是放松而仅仅是被遗忘,而在遗忘自己的肢体的同时我看得出来他精神方面也现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遗忘,不,是专注。我又要说到这个词了,其次是一往情深。将一往情深用在这个仿佛把自己的形体和精神全都遗忘掉的科学家身上似乎有点不妥,但当时一瞬间心中清风扫过水面一样激起我心中无限波澜的就是这种感觉。对,是快感,那种怪异的不真实的仿佛存在于虚幻世界中的快感。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那双沉陷在睫毛深处的眼睛像两口深井而不像一双眼睛了,它们幽幽地望着你,在你觉得它们只盯住自己内心的时候仿佛也在用一种奇谲的注视直接将你引入他的心灵中去,而那里像他一开始就在描述的星空和创世本身一样辽阔和神秘。丑陋无边无际如同猎户座里的马头星云一样充满着黑暗的尘埃和旋转的气体。他完全没有必要说出的这句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话让那种止不住的战栗又开始出现在我身上并且更厉害了。但他停下了关于马头星云的话题,有一忽儿只盯着我,不再说话,像是要从那团遥远的星云回到现实中来,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仍然没有,最多只能算停到了半道儿上,接下来的话题却让我吃了一惊,因为他令我意外地说起了一个女人。我妻子跟我闹了一阵子也回来了,她虽然没有提出复合但我知道我们已经复合(我迅速想到这也许就是他说今天这个夜晚开头看起来一切都不错这句话的意思了吧?),如果你习惯于用大尺度的时间概念比如说十万光年为一个单位思考宇宙空间发生的事情,她的离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她是个美女你知道吗?如果你当年见过她你就知道她有多么漂亮,真正的美人都是算法的正确且是完美无误的输入与输出,《诗经》上怎么讲的,“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一口气给我背了《国风·卫风·硕人》的前半首,但没有背完,因为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出来。她虽然也是一位算法科学家但在处理我们的关系方面仍然是个女人。警官小姐你不会是个女权主义者吧我这么讲没有任何贬损女性的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不对,我讲错话了,祂真的创造了事实吗?我们不知道。我和今天国际上那些研究算法的同道一样早就坚信祂并没有创造任何事实而只是创造了算法。算法听说过吗?我不说话。我可以回答但我不让自己说出来。我看到他那双幽暗如同深井般的眼眸里的亮光闪了一下又熄灭,这大概就是所谓失望吧。算法是一系列解决问题的清晰指令,它代表着用系统方法描述和解题的策略机制。通俗一点说算法就是一定规范的输入并在有限时间内获得所要求的输出。如果一个算法有缺陷或不适合于某个问题,执行这个算法将不会解决此一问题。不同的算法可以用不同的时间、空间或效率完成同样的任务。一个算法的优劣可以用它的空间复杂度与时间复杂度来衡量。我知道我这么讲下去你马上就要崩溃了但我仍然要讲,不然我们将无法继续谈下去。你要的是今天晚上发生过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细节对吧?算法的条件之一就是指令,指令描述的是一个计算,当其运行时能从一个初始状态和可能为空的初始输入开始,经过一系列有限而定义清晰的状态,最终产生输出并停止于一个终态。你听好了我的每一句都很重要。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的转移不一定是确定的。随机化算法在内的一些算法包含了随机输入。我知道算法。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忍不住突然开口说出来。我在大学里对这个东西也有过迷恋。我立即清晰地从他那双凹陷如同深井的眼窝里——我现在除了他的那双眼睛已经感觉不到他身上任何别的部位了——的明暗光波的变化里看出了一丝迅速闪过的惊讶和随之而来的缄默。对,不是兴奋,不是欣赏,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模糊的介于怀疑和信任之间的安静,不,还有严厉的审视,虽然他一直在掩饰但还是被我发现了。我心里升起了巨大的快感。伟大的科学家不该为一个小女子也懂得算法感受到如此沉重的侵犯。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谈下去了。每个人都有弱点今晚上我也在他这个我过去做梦都想不到一生中能见到一次的人身上发现了弱点。刚才我在对算法的一般陈述中谈到了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这三个关键词,我之所以特别强调它们是因为我就要说出对今晚上发生的事情最重要的话了。你要的不是这个吗?我就要说到最关键的地方了。我完全不战栗了。如果那个创造了一切的存在,造物者也好,算法物理学家也好,他没有创造出任何事实,只创造了算法,加上上面我强调的三个关键词,我们会得到什么?我又战栗起来了,因为他连续将最后这句话说了两遍,而我又觉得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我仍要努力跟上去,因为我想这样,至少不要被他拉下太远。缺陷。不适合。随机输入。加上这三个关键词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到祂也和我们这些一生研究算法的人一样存在智力不逮的时候?望着夕阳西下还有一大堆问题没解决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如何解决时,祂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有心情沮丧的时刻?有时候我们的工作做得确实没那么好,我们经常会面对着一个怎么都弄不懂的设计苦思它背后的算法,我们走投无路,无计可施,眼前一片黑暗而且精力也消耗殆尽。我们厌倦做出有缺陷的计算并将它试错于不合适的问题还要加上一些精神错乱式的随机输入。你又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了我从你眼里看出来了,那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结论好了,虽然一般情况下我对我的学生是不会这么做的,我这么做同时也似乎是在反驳我自己的观点即没有事实而我却像是在陈述一段事实。面对着如此广大的未知我们不但思想有限而且言辞尤其有限,有时候为了把话说得简单些必须这样。你要的只是事实包括每一个细节而我认为没有事实只有算法。我要说的是我在今天黄昏时分看到夕阳西下时忽然被感动,原因是我第一次想到了祂也有可能出错。祂也有可能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不算完美的算法物理学家或者算法工程师,随你怎么称呼好了。当然祂是主宰,但在更高的维度上祂是不是主宰我们怎么知道?即便祂真是主宰为什么就不会有缺陷,不会将自己的算法付诸不合适的解题,然后还加上一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随机输入作为补救,那三个关键词——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为什么不会像经常出现在我们身上一样出现在祂身上。我就这样被感动了而且马上想到了下一个问题:祂就算真是这样对我们来说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只要你是算法物理学家都会有缺陷,都会鬼使神差地将算法付诸不适合的解题,并且在后面为了补救不完美手忙脚乱地进行随机输入。可是你今天都看见了,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得到了什么?我用一种我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的战栗的、细弱到如同撕裂了喉管的鸟鸣一样的声音说出了我的问题,同时全身也加倍地战栗起来,我像得到了神示一般想到了我就要听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回答了。丑陋。他说。他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刻试图站起来,那张已被我忘记的有着薄如蝉翼的皮肤和崚嶒的颧骨尖的脸颊上令人意外地现出了一丝羞愧,是的不是别的感情显现而是羞愧。但他还是坐了下去一瞬间内我心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万万亿个不,不是不同意是不理解。为什么是它,一个词语,而不是一个事实,我的真实思想是宇宙,哪怕是算法呢,难道算法真的仅仅是一个词语而不是一个他不愿意认可的事实?这一瞬间的电光石火还让我在自己的思想中复读了他说出的另一个词语。缺陷。是的缺陷,他这样一个伟大的人,伟大的算法科学家,也是有缺陷的。第二个词语:不适合。我在想到它们时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意指不是他目前所在的地方而是那个他终日仰望的包括马头星云在内的有无限星空的宇宙。使用宇宙这个词语他会同意吗?他是认为只有算法没有事实或者说存在的呀,不过宇宙真的是个事实吗?随机输入。这是第三个词语,他刚才都承认了随机输入连造物者都不可避免,因为祂要解决的是所有的难题,从奇点开始或者还囊括到了奇点之外,连同祂的算法运行以来出现的缺陷、不合适和随机输入。你小看我了,我在心里有点骄傲有点挑战意味地说。我从大学时期直到今天都在悄悄地学习算法物理学,我也是个有着狂野之心的女孩子,在低头观望脚下尘土的同时我一个小女子内心的眼睛也在仰望浩瀚无垠的星空。但他今天的一番话还是给了我一种巨大的震动。他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思考世界(?)、事实(?)抑或是算法(?)的全新维度和立场。有一阵子我们谁也不再说话。我们只是相互望着,望了多久谁也不知道,我们也不去想它。我们相互凝视同时至少我的心灵感应到了,他正在用这样的方式和我这个他开始时可能根本没有看到眼里的毛丫头进行第三宇宙速度般的心谈。我听到我心里正在说一些连我也不是十分明白但他一定明白的关于宇宙和算法的问题。与此同时我还感觉到了我们正一起携手在浩瀚无垠的星空间飞行。我们互相望着一同感受着列子御风时的快乐却又觉得自己比列子还要厉害,主要是更自由,因为我们穿行在宇宙星空中连风也不需要。我们有算法就够了。算法是我们的翅膀我们的风我们的扶摇羊角,我们终于脱离了庄子文章中说的那口井,走出人类的幼虫时期,离开地球,飞入了无边无涯的宇宙或者说算法空间,我们因为得到了祂的也即算法的秘密神授(算法是被发现的而不是被发明的,算法是不可能被发明的只能被发现)而获得了祂的部分权力,我们觉得自己应当获得祂的全部权力,虽然我们知道也许永远做不到,但我们真愿意走得更远,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没出井口时就有了如此的雄心。井口外的天空我们早在人类的幼虫时期就已经看到了。我开始在他藏在如同井口丛生的杂草一般的睫毛深处的幽暗目光中,一点点感受到了那类聪明用功的学生在严厉的老师心中受到的尊重。啊我们回到我的妻子。她在今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中都不重要。我之所以说到她是因为她在我的研究工作获得一生中最大的突破时恰好开门走进来。她一直都有我的房门钥匙并且为我带来了喜欢吃的晚餐。我在自己无边无际的感动中热泪奔流,我拥抱了她并且大哭出声。她非常惊讶地问了我一个老掉牙的问题,她说你的眼泪为谁而流。为祂,我说。也为我们这些祂的儿女。我说出我的发现时她最初那一刻的表情我至死都忘不了。她显然被吓住了,她激烈地和我争辩,大声叫喊,说她毕生的研究都在证明宇宙法则的完美,而你却在说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你在毁掉我的一生。我说你可以用证据,不,仍然是算法,你可以用任何算法反驳我一生中这一最重大的发现吗?为这个发现给我诺贝尔奖都不够,我的发现将让人类成为上帝的朋友,而让造物者从有奇点和大爆炸以来的无限责任和重负中解脱。祂可以不再像过去我们将无限责任全部赋予祂时那样受苦。我们可以原谅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原谅祂,可以理解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理解祂。我对祂没有丝毫亵渎的意思,相反只有更深的敬重和仰慕,那个不但给了我们躯体更给了我们思想可以让我们理解算法的人,只要我们还在算法的意义上活着,祂就永远是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我们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理解祂就是理解自己,理解整个宇宙的无限美丽和一点微不足道的丑陋。祂已经做得够好了但仍然会发现算法运行中的缺陷和不适合,仍在孜孜不倦地进行新的纠正,即便是随机输入也不见得都是不对的和不好的,虽然错误时有发生。难道你耗尽一生今天功成名就不会再犯一点错误吗?如果我们的一生都是错误呢?这时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她哭了,这个当年在校园里我参加的第一次舞会上就把我彻底迷住的校花,一个最优美的算法的输入和输出,她身体的每一次舞蹈都是一个最精美的宇宙算法的运算,哭了,她说为什么祂要这么辛苦,为什么作为祂的儿女我们也要这么受苦,为什么一切都要经过如此艰苦的仰望、猜度和计算?就是为了今天这样一个结果吗?让我们明白祂的算法从开始就有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而这一切又会带来错误和混乱吗?接着她又放声大笑,说我们这些一开始就被祂放进井里哺育的幼虫,真有一天可以参透祂的算法的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造成的混乱后飞出这口井,成为和祂一样改变算法甚至创造出新算法的人(存在)吗?我们真能成为创造宇宙(实际上是写出自己的新算法并在输入之后等待它的输出)的人从此开始自己左右存在、宇宙或是算法本身吗?我们的存在和命运有可能不再是被决定的,一直处在井底,像庄子说的是井底之蛙,而是可以自我选择,自我输入,并且在终端输出我们想要的结果吗?我的妻子热烈地拥抱我,大声地喊出来说,我从第一眼开始就没有看错你,你真的帮我实现了终生的梦想,不,是梦想的第一步,你今天的发现将是本世纪科学的最大发现,即和我们一样,祂(算法)也是有缺陷的,而我们可以发现这些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带来的混乱并且解决它,从而让我们真正成为自由的存在(算法)同时又是祂最优秀的儿女。你走出的是一小步,人类却迈出了一大步。所长就在这时推门走进来只看着我说你们还没完吗?受害人家属又在外面闹呢。今天夜里我们必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分局领导刚才也打电话要我们抓紧,天亮前一定要在网上公布案情真相。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不算老的老人的被丛生杂草般的睫毛笼罩的眼眸中又有了电光石火般的一闪,就这么一闪我已经感觉到他的心魂回到了自己目前所在之处。他看着所长说案情真相就是我从你们现在终于正式命名的这个叫作幸福街的新胡同里由北向南行走,这是我的习惯,每天晚上七点十分我从科学院小区大门走出,再随机输入地走一个小时的路回去。我一天的户外运动就是这一个小时。平常我是不会走这个胡同的,啊当初走过一次,在胡同口遇上了一个打鞭子的农民,他天天站在那里,我是说就站在路中央,挡住所有的行人练他的鞭子,那鞭子是铁链条的,鞭梢也是一根别人拴藏獒不用了的铁链子。那一截铁链子当时断掉了飞过来从我的耳边扫过,落在一丈开外的路面上。后来相关人员检测说如果他这一击正中我的头部我这个叫丁一的人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后来这个打鞭子的男人被一辆车撞了。撞他的人是我的妻子,你们称她是我的未婚妻也未尝不可,因为我们忙得到了这把年纪也还是腾不出时间去民政局办理登记结婚手续,当然主要是觉得那不重要。她和我一样作为算法科学家在我们分开二十年后于去年冬天终于回到了我身边,因为当天晚上她开车转弯进入当时还没被命名的幸福街胡同时一轮超级月亮蓦然升起,整个地贴满了车的前挡风玻璃,她只顾看这一轮奇异的月亮(算法的一个缺陷、也可能是一个不适合或者随机输入),根本无法看到站在前面路中央打鞭子的男人。后来这个人死了,法院判我妻子过失杀人刑期三年缓刑三年。我之所以要溯及这件事是因为从那时起,幸福街胡同就不再有打鞭子的人挡行人的路了,我又可以晚上偶尔随机输入地从那里走一走了。这条胡同出现的原因你们了解。十年前我们搬过来时他们就说胡同两侧的地块是新区的中央,最好的地方,规划好了要建一座大型公园,可是拖了十年,新区建起了无数高楼大厦但唯独这座公园没有建起来,仍是一大块空地,现在这块空地卖给了两家房地产公司开发新楼盘,两家分掉了这块地才有了这个如今叫作幸福街的胡同。这些你都不要说了我们都清楚。你就说说今晚上的案子。他看看所长说你没有注意到今天晚上有一点不一样吗?我今天出门时心情很高兴,原因是我可能已经完成一生中最大的科学发现,不是对哪一个科学门类的发现,而是对算法,你说造物者和上帝也行,是对祂的发现。这个发现将解释我们面前的一切存在着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等混乱的合理性,从而将我们这些仍处在井底的人类从幼虫阶段提升到一个思维的自觉阶段。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对我和这个世界(算法)具有如此重大意义的晚上会出现又一轮超级月亮。今年已经出现过一次了,我一直认为它的出现是祂的又一次随机输入而且是不适合的,是缺陷。过去你们在这条胡同的南口设置了一个编号2-5-1的临时岗亭,但是一到傍晚6时值勤协警离开后胡同里就开始有大量车子乱停乱放,更多的人和车在这里胡乱穿行。你们标志了单行道还是挡不住它们逆行。每次随机地走在这些横冲直撞的车流中我都十分小心,希望不会出现算法意义上的缺陷、不适合和更多的随机输入。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所长。我知道他没有把握相信所长听得懂他的话。所长没有说话。他接着提高一点音量说你们虽然给胡同命名为幸福街但市政管理部门一直都没在里面安上路灯。每个晚上我随机地从那里穿行都是摸黑行走,除了那些突然从你身前身后窜过来窜过去的卡车轿车摩托车行人外你看不到别的什么。可是今天晚上不太一样。我说过了今晚上有超级月亮。他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那又怎么样,所长突然问道,声音严厉。他明显地烦躁起来。那个男人我说的是丁一教授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有超级月亮就不一样了。你可以看到那条胡同里的全部丑陋。我都已经忍到也挤到了胡同南出口,就要走上美食一条街,这时就有三辆车一起从南出口胡乱鸣着笛挤进来,将我压迫在路边铁栅栏和乱停在路边的一辆车之间,而这所有的三辆车按照你们的规定全是逆行而且抢道。我继续往前走,试图尽快脱离,但这时那辆送外卖的摩托车一下子就从身后窜了出来,车把撞上了我。我就是这个时候抬起右肘击中了外卖小哥,疾行中的他和摩托车也就在这一刻向右方倒去砸上了正拼命挤进那个肮脏的胡同口的奥迪车。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所长说你怎么不说了接着说下去呀?后面的事情我都不再知道,他平静地看着所长的眼睛说。那我告诉你后来都发生了什么。所长怒火满腔,已经是在喊了。你撞倒了摩托车让它砸上了第一辆奥迪,外卖小哥没有戴头盔受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抢救。奥迪车被严重损坏,它在躲闪中又撞了前面一辆价值两百多万的保时捷911,开车的是一个小姑娘,她受惊后大发脾气前后左右在车流间乱撞,连续损坏了3辆宝马X5加1辆奔驰G500,因为她的不理智,周围和后面的车躲闪中又造成了连环相撞,其中有一辆车是价值八百万的兰博基尼LP700-4,所有损失加起来超过了3000万。我还没算外卖小哥的医疗费、误工费和重度致残的后续治疗。你这一肘子也让我们所中了头彩,曝了光,我是一名三十年的老警察了马上就退休你却让我临了临了摊上了这件大事,我辛苦了一辈子就让这条不争气的胡同,不,是你,给毁了!我会落个辖区综合治理不称职的名声脱下这身警服。不过就是这样我也要救你,因为你是一个大人物,大科学家,你做的事情据说对人类的未来都有意义,我只有提醒你不要在今晚上的询问中乱说,你要正确地表述你当时做了什么和没做什么,没做什么就不要瞎说!我相信你当时做那个抬肘的动作并不是有意的,你是在被突然窜出来的外卖小哥的摩托车撞到了差一点要倒下去被汽车碾到轮子底下才出于本能抬了抬胳膊想保护自己,这才不小心碰翻了摩托车。你这样说案情就简单了,你就最多只有过失而不是故意伤害。你再说一遍吧小秦把他的话记录在案,我马上向分局领导汇报,还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我望着教授那双越来越被茂密的茅草遮盖的深井一般的眼睛,发现已经坐下去的他又站了起来。不,他说,虽然是一个缺陷,但不是随机输入,也不是不适合。所长又喊起来了你在说什么?能不能说人话!教授说对不起我可以换一种说法,我就是有意的!我有意撞翻外卖小哥的摩托车并且知道会在那里制造出一场大撞车和大混乱,我想结束出现在那里的算法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所长脸都涨红了,大叫道你给他记下来。他承认是有意的就是故意伤害,还要加上一条故意寻衅滋事,你这是要上法庭的!教授什么也没说重新坐下来。我注意到这一刻他的平静。我不懂的是这个人嘴角上为什么也会现出一丝我不敢说出来的冷峻的笑。怎么不是随机输入?为什么?我叫起来。他不想回答了却还是叹一口气,盯着我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多丑陋啊。今天这个夜晚开头看起来一切都不错。我现在也学会像他那样说话了。不,我只是在心里想着这句话就说出来了,同时站在幸福街胡同南出口已经有了正式编号的警岗门外,向北望着教授如同往日在7点10分准时步出了科学院小区的大门,向胡同北入口走来。今天他身边多了一个女人,那个当年貌美如花令所有男生垂涎欲滴的女科学家,他为她唱出了整整半首《国风·卫风·硕人》。为了教授的案子后来我接触过她。她说她在第一次和他约会时就意识到今天走在她身边的这个男子不是一个伟大的天才就是一个疯子,更可能的是他两者兼具。她二十年前离开他不是不爱他而恰恰是因为那种深入到灵魂里的爱,同时还有爱分别带给他的疯狂和带给她的恐惧。在欧洲生活了二十年后她终于明白,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不是疯子或者圣贤就根本做不了算法科学家,在任何一个圣贤的行为中你是不是都能发现某种超越一切算法的疯狂?可以想象人类望出那个井口时没有他们疯狂的目光吗?爱因斯坦难道不疯狂?他居然仅靠算法就得出了结论认定时间和空间都是可以弯曲的,引力场实际上是一个弯曲时空。她当时的离开仅仅是为了给他空间,现在他们都老了,她知道他今天做出了世界性的发现虽然这种发现目前还仅仅是一缕思想的青烟,但有了这一缕青烟人类就不再是过去亿万斯年的人类而是有了新觉醒的新人类。我有一瞬间认为他们不想再走进这条胡同,主要是她,有点担心他的样子,但犹豫了一下他们还是走进来了,就在走进来的一瞬间这两个一直幸福地携着手的人分开了。他们又在一抬头之际看到了那一轮诡异的超级月亮,像是怔住了。啊我忘了重要的事情,当年那个轰动一时的案子很快就在法庭上做出了判决,没有证据证明教授像网上疯传的那样故意伤害外卖小哥和破坏胡同口那些豪车。我得交替地讲一下在那个有着一轮超级月亮升起的夜晚他走进胡同看到了什么:尘土。所有停放在这里的车——大部分都是豪车,这些年人们真的更富裕了,尤其是那些拆迁得了大量现金的农民,家家都买了名车——全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因为原来规划建公园的地块变成了房地产项目,他脚下的路面上也蒙着厚厚的尘土,所有这些尘埃都被这一轮因为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升起的超级月亮照得纤毫毕现。我终于明白那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了,为什么教授会在那天夜晚对我说出了那样两个字。即便祂的算法存在着缺陷、不适合和随机输入带来的一些小麻烦,但祂还是给了我们一个别的宇宙中都没有(至少我们没有发现)的蓝色星球,从大尺度上看它竟然是那么美妙,无比的壮观,而即便是从最小的尺度上我们也能看到算法的精致与优美,就连每一颗原子核的运行都是那么优雅与和谐,是我们自己给这个胡同带来了超级月亮下纤毫毕现的丑陋。我们究竟为谁哭泣,除了为我们自己还能为谁?那一刻他哭泣了吗这个疯狂的人?外卖小哥并没有伤重不治他出院后主动要求和解并且得到了教授夫人一大笔赔偿,所有豪车都得到了保险公司的赔付。当所有这一切又像清风掠过湖面一样在我心里掠过时一辆车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冲了过去,撞上了并没有和夫人在一起的他。我亲眼看到他在这一撞之后就消失了,再看时他已经飞翔在如银的月光里,向着那一轮孤悬在天穹上的皎洁明月飞去。我想在尺度更大的空间里他不会再看到这条胡同了,在大尺度的宇宙视野里他只会看到祂用算法赐予我们的世界是多么美妙、宏伟和壮观。直到进入了这一刻的飞升他一定仍然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要一个如此美好的星球,不要青草如茵,流水潺潺,茂密的森林,鲜花遍野,哪怕它们被缩小成为一座耸立起了水泥森林的城市缝隙间的小小公园?我们为什么选择过得如此丑陋?这样的丑陋对任何人有什么好处?(《作家》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