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法玛斯面前的是一只两米高的怪物。理性告诉他,这个有六条细腿的“东西”应该就是薛裴,但理性并不总能起实际效果尤其是在它没办法解释一切的时候。蜘蛛样的怪物慢慢扭过上半身—上帝保佑,法玛斯绝对没有看走眼,这鬼东西真的是薛裴!她的衣物依旧完整,样貌仍可辨认,只是左臂—如果那是左臂的话,一直垂到地面,前端分叉像极了一堆柔软的细长树根。原先粉嫩如莲藕似的肌肤,完全被黑色的网格状“蛇皮”所取代,五根手指更是变成了几支小巧的银色钢爪,粘在每条触角的尖端。至于她的双腿,此时已经自根部分裂开来,变成六条弯曲的黑色支架,稳稳地把身体托在上方,这些支架有着剃刀般锐利的外缘,一瞬间就割破了牛仔裤,将其扯得四分五裂,腰带下隐约能看到白色的衬裙,原先约莫能盖住大腿,现在则被像雨伞般撑了起来。最让法玛斯惊讶的是,这些明显非人类的身体结构不同于普通的机械,它们是活的—法玛斯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有些类似生物体上的有机组织,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觉得它们温温软软,好像还在微微蠕动。“我现在去抓那只‘公主’,”薛裴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变化,“树上的红脸和树下的红脸是两种动物,你待在空地上,千万不要跟着进来,否则必死无疑。”法玛斯虽然不是很理解,但也只得接连点头表示同意。他又看了一下手里的枪,递到薛裴面前:“这个还你,应该用得着。”“我的身体,便是神之剑,”薛裴低下头,向法玛斯投去一个浅浅的微笑,“而你更需要它,不是吗?”六肢离地,轻轻跃起,薛裴就像一只振翅起飞的螳螂,眨眼间便钻进了树丛,她这一个简单动作所表现出的力量和敏捷,超越法玛斯言语所能形容的极限—那是介于存在和超现实之间的某种东西,某种连最天马行空的想象也难以接受的东西。“酷!”望着薛裴的身影,法玛斯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薛裴就没这么好的心情了,她很冷静,但是自尊受到伤害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她绝少有像今天这般有失颜面的经历—被一个自己当成猎物和研究对象的东西逼上绝境,以至于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用上全力。但薛裴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的对手也抱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心情。“公主”没有同伴可供倾诉,它也并不需要。它静静地趴在树上,雕像般纹丝不动,观察着这个冒冒失失闯进密林的猎物。它有些犹豫了,它注意到猎物的模样有些异常,实际上它甚至不敢肯定这个六条腿的东西就是自己的猎物。它从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也无从判断对方的能力有多强。它本应退缩,找个恰当的时机,离开战场—这才符合红脸的生活习性。它鼻头轻动嗅了一口林间混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没错,就是这个气味,就是这个人……难以磨灭的愤怒又一次遍布全身,它龇牙咧嘴,再次确定了力战到死的信念。它从没有失败过,从没有对谁屈服,从没有被一个人类伤害至此。这是一场属于怪物与怪物之间的战斗,一场公平的战役。薛裴并不十分擅长操作这样的身体,所以她行走的动作有些怪异,甚至可以说是东倒西歪。但毕竟现在她有六条腿,再崎岖的林间小道也不可能让她慢下半分。她甩动左臂,藤条式的触手紧紧钩住树冠,她稍一用力,便轻松跃至树梢,几条腿支在不同的树枝上,乍看上去还真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她环顾四野,目光所及之处,全部为漫天的树海所覆盖,在晚风的吹拂下,如波涛般上下起伏。“原来这便是绿海……”薛裴冷冷地自语道,“果然实至名归。突然,猛兽的影子在不远处的树丛间一闪而过,还未及确认便不见了踪影。薛裴知道,那是“公主”在寻找位置。在红脸的狩猎理论中,位置就是一切,在没有进入合适的阵位之前,它们绝对不会出手发起攻击。薛裴缩回手脚,轻轻坠落在地面,脚踏灌木,头顶星空,在茂密的树丛间缓缓向前。由于“格兰特线”的作用,她不可能占得先机,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位置留给对方,在防御中寻求克敌的时机。薛裴缓慢地向前踱着步子,六肢交替,一边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一边调整着呼吸和心率,片刻也不敢大意。毫无疑问,就和以前在东京丛林与红脸群遭遇时一样,这又是一次前途未卜的冒险。不光是那只“白色公主”值得忌惮,自己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也需要仔细计算,纳米机器人也好,构造体也好,这些不属于人类的部件,自然也无法依靠人类的循环系统来供养,而电池这种东西,无论放在何处,也无论有多大威力,毕竟是会用完的消耗品。“出来吧,好女孩……”薛裴有些焦急地念叨起来,“不要浪费时间,我在这儿呢,我在等着你呢……”话音初落,“公主”的利爪便照着她的后脑勺拍下来,早有防备的薛裴微倾上身,恰好避开,爪锋扫过侧脸,斩下几缕秀发。薛裴撑开左手,抽身重击,“公主”一下没判断好距离,被打中颜面,虽没有在骨甲上留下半点伤痕,却让它略微失去平衡,连退了两步才勉强站定。薛裴一条腿接一条腿地抬起落下,慢悠悠地转过身,与“公主”相距五米对峙。连续的失手,让“公主”彻底放弃了偷袭的打算,它决定孤注一掷,铆足了劲儿向前冲锋,排山倒海般飞跃着扑来。“只是动物而已……”薛裴心想,“也就会这一千零一招了。”她抬起了六条腿中的两条迎击,在接触到“公主”前肢的刹那,这两条腿的尖端突然扭曲变形,像两支老虎钳般,紧紧钳制住了对方。同时,她那高高举起的左臂,化为一支威猛可怖的长枪,自上而下,劈脸砸去,重重打在“公主”骨甲的正中央。没有退缩,“公主”昂着头继续向前顶,薛裴招架不住,被往后推了好几米,一直撞到树上才停下。“呵!”她怒目圆瞪,大喝一声,“畜生!劲儿还不小啊!”薛裴一咬牙,长枪尖端伸出两根指状物,直刺向“公主”的眼窝,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公主”连忙收起咄咄逼人的架势,后跳着拉开距离。这个人类不好对付!“公主”惊奇地发现,这个站在面前的怪东西,不光是外表异于常人,在能力方面也有独到之处。力量超群不说,反应也丝毫不逊于自己,即使从背后发动的突袭也无法奏效。该怎么办?要如何下手?看着步步逼近的薛裴,“公主”本能地选择了规避,它转身一跃,趴在树上,与薛裴默默对视,思量对策。速度,这是它自认为唯一有优势的项目,但薛裴只是一个动作便打破了它的计划—在它完全没有反应的一刹那,薛裴身上的“长枪”突然开了叉儿,变成分散的五条触手,像抛出的绞索般紧紧套住了它的前肢和头颅。薛裴后退着拉动左臂,想把“公主”从树上拽下来,“公主则用后腿盘住树枝,死死撑着不动。僵持之下,“公主”张开嘴巴撕咬起缠绕在身上的枷锁,可是无论它如何挣扎,也无法将其扯断。就在此时薛裴突然松开手,“公主”陡然失去平衡,踉跄了几下还不待站定,薛裴便挥起已经化成流星锤模样的左拳,抡中它的侧腹,将其从树上击落。“公主”在空中翻了好几个滚儿,掉在地上时刚好脊背着地。它刚要翻身,却被薛裴的两支前足按住了双掌。薛裴再次将左臂变成一支螺旋状的长枪,高高举过头顶:“安心上路!”伴着这句胜利的宣告,长枪对准“公主”没有骨甲保护的后脑直刺而去,强烈的杀气透过“格兰特线”,穿过脊椎,进入它的意识。它立即明白,这场战斗、或者说自己的性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它还不能死,它还有不能死去的理由,它的怨恨还没有得到化解,它的愤怒还没有得到发泄,它的仇,还没有报尽。于是,它调动全身的细胞,用上了仿佛是一生的力气,瞬间便挣脱了薛裴的束缚,面门迎着长枪向前猛扑。枪头无法贯穿骨甲,在撞击的巨响过后,立即散裂成无数缕细条。薛裴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三百多公斤的怪物压着自己扑倒在地。一张腥臭大嘴在她鼻尖前扫动,雪白的獠牙反着月光,离双目只有几寸之遥,但也就是这区区几寸,却成为“公主”无法逾越的距离—薛裴的左臂就像八爪鱼般扣住了它的脑袋,死死顶着前额、下巴与颧骨,几乎罩住了整张血盆大口。“公主”想要甩动脑袋却没有成功,于是挥动前爪拍向身下的猎物,薛裴再也腾不出手来,只得把六条腿也一起用上,这些细细的“蜘蛛腿”突然变得柔软异常,钳制住各个关节,像枯树盘根般把“公主”的整个前半身都抱了起来。赌上了性命的双方,紧紧贴在一起角力,整整两分钟过去了依旧不分胜负。薛裴的左臂中央,触手交汇的地方,慢慢“长出”了一只“小手”,这手只有两根拇指那么大,但对薛裴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竭尽全力,试图让这只“小手”伸进“公主”张开的嘴中,她的目标是喉管,是既没有骨头也没有坚韧外甲保护的喉管,只要切断了那里,再威猛的野兽也只有死路一条。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薛裴咬牙切齿,满面涨红,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即便是最先进的纳米构造体也无法违背质量守恒定律,薛裴的左臂已经扩张到了极限,任何部位哪怕想“长大”一厘米,也必须从其他地方剥离,而这将打破她与“公主”之间的力量平衡,那张近在咫尺的大嘴会毫不留情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此刻,脊背上传来阵阵的松弱感,薛裴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极限,随着电池的过度消耗,她的全身上下都会进入该死的“节电模式”,到时别说是战斗,恐怕连站立都成问题。死期将至。她露出淡淡的、坦然的微笑,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时刻的降临。“好吧,晨,”薛裴默默念道,“看来我得先走一步了—”她说着,然后安详地合上了双眼:“原谅我……”在近在自己眼前、却也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听到一声枪响,然后又是另一声。刚刚还仿佛不可解脱的重压,忽然便无影无踪。“公主”倒下了,不带半点挣扎,化为瘫倒在她身侧的一堆烂肉,子弹显然是直接从它的右眼钻进了大脑,避开了近乎无敌的骨甲和颅骨。通常这种程度的精准射击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但如果红脸被束缚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么即使是一个废物也有可能在极近的距离完成这决定命运的一枪。刚好,站在薛裴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废物”。“你……你没事吧?”薛裴静静地盯着法玛斯,呆住了足足二十秒。虽然谈不上是“含情脉脉”,但至少,她觉得法玛斯拿着手枪的姿势还挺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