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裴又梦见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翱翔、格斗、坠落,然后跌入深渊,一片火海。烈焰吞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整个身体都仿佛被烧尽,剧痛和恐惧撕裂了眼前的一切,侵蚀残存的意识,将她慢慢拉入永恒的沉渊—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直到某个阴沉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子月……子月……”那是在呼唤谁?如此陌生却又如此亲切,这个动人的名字,它究竟属于谁?“子月……子月……”想起了什么—是的,忽然之间,薛裴想起了什么!那难道不正是自己的名字吗?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从扭曲的梦境中惊醒,四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压抑凝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床的另一边,法玛斯睡得正香,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薛裴的本名,但刚才分明是有什么人在……等等。薛裴起身,侧耳倾听。“呲!呲!”屋外似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低鸣,但那绝不会是人类的声音。带着一丝忐忑,薛裴小心地揭开被角,轻轻走下床,摸索着推开木窗。“呲呲!呲呲!”不寒而栗!她太熟悉了,这个声音—那是红脸联络同伴时的信号,是灾厄降临的警告,是血战拉开帷幕的号角,是哭泣与哀号的前奏。薛裴连忙抓起架在床边的伞兵枪,稍稍理了一下身上的套裙便跳出窗户,冲到户外。群星闪耀,夜空如湖水般清澈安静,一轮明月就像挂在头顶的探灯,将苍茫的大地照得透亮。只是现在,薛裴对再美的景色也无心留恋—刚才那声音很近,好像就在木屋旁边,但薛裴急匆匆出门绕了一整圈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倒是撞见了两个提着猎枪的哨兵。看他们紧张的神色,似乎也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你们听到了吗?”虽然互不相识,但猎人所共有的直觉让三人不需要太多语言也能够互相理解。“是啊,”一个哨兵点点头道,“就在附近。”“在村里。”另一人补充道,“刚刚还能听见的。”确实,鸣叫声在薛裴出屋后就没再响起,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幻听,但眼前的两个哨兵,至少证明了她刚开始的判断并没有错。“你顺着路去左边!”薛裴伸手命令道,“你去前边搜,围墙上边有人吗?”“有的,有人站岗。”“很好,尽量占领制高点,确保自己身后有一条十五米长的退路……喂,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啊!”薛裴仿佛又回到了卡奥斯城“恶魔猎手”的队伍之中,驾轻就熟地下达着命令,而这两个哨兵虽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被她的态度与气魄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听从。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薛裴轻轻捏了捏十字耳饰,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就在她准备迈开步子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少女柔弱的声音:“外面怎么了?”薛裴转过身,看到睡眼惺忪的纱娜,她散着头发,穿着单薄的内衣,站在屋口,双臂怀抱,在凄厉的夜风中显得如此楚楚可怜。一瞬间,薛裴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没什么……”薛裴摸了摸女孩的额头,轻声细语道,“回屋睡吧,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在我过来找你前,都别出门,好吗?”冥冥之中,薛裴预感这将是一次非常漫长的分别—今夜将会有一场恶战,真正的恶战。刚把纱娜哄回木屋,一个哨兵的尖叫便从围墙边传来:“快看!那边!我的天!那是什么!”整个村庄上空都被这恐怖的哀号所笼罩,让每个听者都不禁觉得毛骨悚然。薛裴铆足力气,没几步就冲到围墙脚下,虽然穿着有些粗笨的长裙,但她轻轻一跃便跳上两三米高的脚手架,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她呆住了,眼前的景象让薛裴一时失语。在麦田的边缘,趴着三只棕色的红脸,虽然称不上是庞然大物,但依薛裴的经验,那绝对是三只族领级别的雄性红脸。它们虎背熊腰,体长足有三米,雪白的骨甲反射着幽幽月光,仅仅是趴着不动,这些怪物就让人觉得胆寒不已。是勇士,而且是三头勇士—虽然难以置信,但薛裴还是设法让自己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这场面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她微笑着对身边的哨兵道,“你可有个好故事说给你儿子听了。”话音未落,三只红脸同时仰喉,发出齐声嘶鸣。仿佛厉鬼般的声音回**在四周,树林里更是传来无数回应,薛裴立即意识到至少有一个族群的红脸已将巴布里托尔团团围住。她本能地举起武器,瞄准中间的那头勇士。它距离围墙两三百米,且不论八毫米口径的子弹是否能有效击穿对方的骨甲光是手里这支连膛线都磨烂的伞兵枪能不能打中它都是个问题。怎么会这样?薛裴越来越不能理解眼下的状况:就在几个小时前她才杀死了一只白毛“公主”,一只即便在最大的族群里也可以傲视天下的领袖,而现在,又有三只族领级的红脸出现在面前。这只有两种可能,薛裴心想:第一,这些怪物同属于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族群,大到足以为此写上一整篇论文,进而改写现在关于红脸社会性行为的基本理论;第二,它们来自多个不同族群,由于某个机缘—比如“公主”的死,而暂时统一在一起。一个可怕的假设!这些今晚还被薛裴视为“动物”的生灵,竟然团结了起来,组成了一支规模空前的血肉之军,围攻起人类的永久性居住地。“我们要干什么?”身边哨兵的提问打断了薛裴的思绪,她瞧了他一眼,这人端着双筒猎枪,正不住地瑟瑟发抖,显然是被眼前的阵势给吓傻了。“站好你的岗,”薛裴平静地道,“拯救世界不关你的事。”就这样对峙了二三分钟,又有几位哨兵翻上了墙头,与薛裴并肩而立,组成一道防线。三只勇士仿佛注意到了对面人数上的变化,终于有了行动—它们陆续站了起来,双腿直立,前肢微倾,露出银光闪闪的利爪。它们的体形比薛裴刚开始估计的还要大,仿佛中古骑士头盔般的厚实骨甲覆着整个面门,连眼睛所在的部分都被挤成了一条细缝,至于胸口的骨甲,更是沉重得好像就要掉下来一样。在慢慢靠近了之后,薛裴发现这三头红脸的身体正面竟完全被灰白色的骨甲所覆盖,甚至连最薄弱的腹部都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那不是普通的勇士!“烈勇士?”薛裴见过很多值得惊讶的场面,但她今夜还是觉得自己真正开了眼界,“三只烈勇士?为什么?”她茫然地微微摇着头,“怎么可能呢?”无论是询问资深猎人还是生物学家,他们都会告诉你遇到烈勇士后该采取的对策:撒开腿跑。如果你的速度够快,兴许能捡回一命。只有极品的傻瓜才会试图与这些怪物中的怪物面对面,因为它们不只代表了自己的恐怖力量—更意味着一个三十头以上的大型族群在周围虎视眈眈。大地开始战栗,当这些烈勇士拔腿狂奔的时候,恐怖的声响由远及近,仿佛一整个骑兵团在向这边冲锋。薛裴太了解它们的这种撒手锏—在东京丛林,她曾被一头烈勇士迎面撞中—那简直是粉身碎骨的回忆,若不是自己“骨骼惊奇”,百分之两百已经被埋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丘上了。“开火!”薛裴举起枪大声命令道,“打他们的眼睛!”她明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命令,却别无他法。三只烈勇士低着头,弓着背,像百米冲刺中的短跑选手般迈着大步。它们迎着稀疏的弹线迅速逼近,势不可当,所经之处,无不尘土飞扬,草屑横飞。偶尔有几发子弹击中它们身上的骨甲,只发出响亮的“铛铛”声,丝毫没有减缓这些怪物前进的脚步。它们是直接冲着墙来的!在薛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烈勇士们在最后二十米突然发力,像三道闪电,眨眼间便冲到眼前,它们拔地飞跃,重重地撞在木墙上,摇撼着整个墙面,脚手架上的哨兵依靠蹲伏才勉强保持住体位。墙体开始松动,在那紧密相连的原木之上出现了明显的裂纹中间那头烈勇士似乎是姿势出了点问题,头先触墙,把自己给撞晕了,半跪半靠在墙边,不知是死是活。另外两头则摇晃了两下返身跑出几步,慢慢转过身,看样子是准备再撞一次,弹头在它们身上擦出朵朵金花,它们却丝毫不为所动,就好像射来的不是混着火药味的钢铁,而是柔柔细雪。能让身为族领的烈勇士这么冲动,以至于孤注一掷、不顾后果地发动袭击—这是多大的怨恨啊?薛裴从没有见过被激怒到如此地步的红脸,更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激怒了它们。但有一件事她非常明确—如果这三头烈勇士不选择退却,它们只有死路一条。身为职业怪物猎人的薛裴,根本就没有考虑“有没有可能同时杀死三只烈勇士”这样的问题,她考虑的是身后的村庄,是满满一个村庄的无辜村民。弹药、体力、电池都已经所剩无几,看似坚固的防御围墙即将被击溃,她手头上也没有任何可以对付烈勇士的重型武器—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困境,薛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望了眼璀璨的星空:“好一个慷慨赴义的夜晚呢……”她自嘲似的苦笑一声,旋即轻盈地越过围墙边沿,跳了下去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晕厥的那只红脸背后,还不等起身,她便将枪口指向脚下,扣动扳机。子弹避开了厚重的正面骨甲,从后脖处灌入,直接命中脑部这头烈勇士抽搐了一下,连声哼哼都没有就不再动弹了。在哨兵惊讶的注视下,带着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薛裴缓缓起身,向左右歪了歪脖子。“还有两只哦……”她淡淡地自言自语道,“一起上还是单挑?”其中一头烈勇士改变了注意的方向,慢悠悠地转向薛裴,而它的同伴依旧死死盯着木墙,丝毫不为眼前的女猎手所动。没有任何征兆,两头壮硕的红脸同时发起冲锋!虽然目标各不相同,但它们的姿势却惊人相似—“肩膀!肩膀!”薛裴不住地提醒自己注意对手上半身的细微动作,这些烈勇士在击中猎物前的刹那,会突然把肩膀顶在身前,用肩头上菱形的角状骨甲给目标造成巨大伤害。通常情况下,筋骨皮肉会被完全撕裂,即便对方是一头烈勇士,也很难在这样的一击下全身而退。薛裴明白,以自己的体质,正面抵抗无疑死路一条,就算只是擦着碰着也可能遭受重创。一声低嚎!已经冲到跟前的那头烈勇士突然扭动左臂,低垂额头,用肩头巨大的骨甲指向薛裴!这看似千钧一发的瞬间却早已在猎人的意料之中。“到底只是动物而已!”薛裴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动作,原地起跳,跃起四五米高,刚好避开了埋头猛冲的烈勇士,然后准确地落在它背后,双腿分立,踏在两块外露的肩胛骨之间。压枪抵射!红脸猛地扭动腰肢,子弹擦过天灵盖上的骨甲,直直地打进地里,它挥舞着巨爪想要把背上的异物抓住,薛裴忙侧身躲闪,顺着脊骨上的凸起滑到地面,就地翻滚一圈后半蹲着抬枪射击。没有一发子弹穿过皮毛,深入体肤,而是全部被它背部密实的骨甲挡在身外。这头烈勇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慢悠悠、非常迟钝地转过头,在薛裴正打算瞄准眼睛射击的刹那,它突然“嗷呜”一声挥臂猛击,速度之快有如惊雷,若不是薛裴本能地后仰倒地,脑袋肯定被当场拍碎了。也许是视线受到面部骨甲的阻碍,红脸并没有看到身下的薛裴,直到枪声在腹部响起的时候,剧痛才让它反应了过来。它显然是被激怒了,哀号着双掌拍地,薛裴一个鲤鱼打挺儿,从怪物的**钻了出去,返身顶着它柔软的屁股扣下了扳机。弹药耗尽!薛裴稍一愣神,便横枪猛刺,将黑色刺刀生生扎入红脸的后腰。怪物疼得长嚎了一声,它弯起了脊背,拱起了胸口,昂起了头,双臂朝后一阵胡乱抓挠。机会!—薛裴看准了这个时机,松开步枪,左脚踏地,右脚踩着枪托,一跃而起,在翻过烈勇士头顶的刹那,转身把手里的猎刀刺进它外露的喉管。这个体操般的复杂动作让薛裴失去了平衡,头朝下跌倒在地。她连滚带爬地起身,躲开红脸垂死前的最后几下挣扎。她知道眼前的怪物虽然还在喘气、还在张牙舞爪、还在缓缓挪动着脚步,但已经失去了威胁,再过半分钟,它就会变得非常安静—并且永远不再醒来。“拿下赛点!”薛裴自言自语着转过身,对跪在地上的它失去了兴趣,寻找起最后一头烈勇士的身影—短暂但激烈的战斗让她完全无法顾及周遭的环境,更别说分散精力去关注一个只对墙感兴趣的对手了。谁料,它近在咫尺。断裂的木料散落了一地,墙上的口子令人触目惊心,大到足够通过一辆小型货车—那家伙显然是直接撞穿了它,冲进村中。稍微过了几秒,枪声、吼声、人类的惊叫声便在木墙后面此起彼伏,薛裴看了看空****的双手,又抬头望了望木墙上歇斯底里的哨兵—和他们手里的双筒猎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传说要成真了啊,薛裴,”她一边微笑着自言自语,一边迈开步子,纵身跃过木墙上的破洞,“赤手空拳打勇士……还是一次三只。”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小村中央,就在水井旁边—哨兵或是村民,这不是重点,倒下的无论是谁,都是与这场屠杀本无关系的旁观者,换句话说,都是薛裴失算之下的无辜牺牲品。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焦急—几乎失去理智,她循着声响穿过大半个村庄,只是想着赶快找到那头烈勇士,却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如何打败它。不知是在逃避薛裴,还是在追逐什么目标,最后的这头红脸在村里胡乱地打着转儿,漫无目的,也没有刻意摧毁每一个见到的房屋和人类,除了两三个倒霉的挡路哨兵,其他人都只是躲在家里大呼小叫,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样子。薛裴没有时间安抚每一个受惊的村民,甚至没有时间呵斥那些出来看“热闹”的傻瓜,她屏住呼吸,猫着腰,像鬼魅般在村舍之间穿行,越来越接近今晚、也许是这辈子最难应付的一只猎物。突然,她听到了枪声,而且是非常熟悉的枪声—那正是自己的手枪!是自己丢给法玛斯的那把连型号都报不出来的山寨手枪!“法玛斯!”薛裴大叫着冲出阴影,暴露在月光之下,左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柄大斧的模样,两边的利刃撕破套裙的袖口,发出乌黑的寒光。果然是他。一个满脸窝囊相的长发小白脸,正拿着手枪,朝一只足够歼灭整个村庄的烈勇士—虽然只是后背,奋力地射击。顾不上感慨,薛裴两三步就跳到他身边,用力拍了拍法玛斯的背:“你疯了啊?出来送死吗?”法玛斯回过头,颤巍巍地苦笑道:“我其实只是想上厕所……”“纱娜呢?她还待在屋里吗?”法玛斯的脸色突然就变得非常难看,像是用了很大力气似的慢慢地指着前方那只正半蹲在地上的烈勇士:“我希望不是……”一堆废墟。在它的脚下,散着一大片瓦砾,尽是些看上去像断裂原木模样的东西,而在红脸面前摇摇欲坠的,也是专属于木质建筑结构的残垣断壁。整个村子里只有一间真正的“木屋”—纱娜的家。“不……”薛裴大喊了一声,“不要啊……”烈勇士仿佛感觉到了某种充满怨恨的敌意,慢慢地侧过脸继而转过整个身体。它松开巨爪,无数小小的杏黄色木珠从爪心坠落,散在木屋的废墟之上。薛裴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看了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念珠,又瞧了瞧红脸,难以名状的愤怒在胸口激**,无法言表的悲伤让视线都有些模糊—这种久违的痛苦让薛裴再也按捺不住。她捏紧了双拳,像野兽般号叫着,头脑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冲了上去。烈勇士不退不缩,迎着薛裴袭来的方向迅速奔跑,像一辆大卡车般冲向她。脚尖轻点,薛裴在距离红脸还有四五米的位置高高跃起,在半空中闪身避开红脸的挥击,利用旋转的力量甩出左手,划出一道黑色的长鞭,抽向对方的脖根。直接命中!灰色毛皮上出现一道深深的割痕,一溜鲜血渗了出来,染红了胸口的骨甲上沿。它左右摇晃了两下,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想要寻找薛裴的位置。而薛裴早已落在它的身后,将左手化为一把尖锐的长枪。她对准它背上骨甲上的细小间隙,用尽全力刺了进去。枪头扎进了皮肤,深深嵌在红脸紧绷的肌肉之中。这只烈勇士显然久经战阵,既没吼叫也不害怕,而是用最简单快捷的动作发动反击—转身挥掌。薛裴抽回的左手还来不及变成盾形,只是胡乱地缩成了一团便被拿来格挡。雄性红脸的力量大约是雌性的一点五倍—薛裴在被轰飞的刹那才想起这个常识,她离地两三米高,重重地撞在一座小屋的木门上,把本来就不甚坚固的门板撞了个稀烂,在屋子里滚了两圈,摔在墙上才停了下来。愤怒让她完全忽视了冲击所带来的眩晕感和疼痛,薛裴几乎是在半秒之内又重新跳起,冲出屋子,与烈勇士直面。她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只是凭借本能及经验,与月色下的庞然大物搏杀。烈勇士浑身披甲,暴露在外的皮肤不到百分之二十,对于熟练的猎手来说,猎物只要在关键部位有一个缺口,便足以结束战斗。但这头红脸显然明白应该如何保护自己,它的动作虽然比之前的“公主”要迟钝笨拙许多,却很小心地变换着角度,总是以最坚固的骨甲面对薛裴,即使对方处于视野的死角,也本能地调整姿势,尽量把背后和身体两侧的弱点隐藏起来。在开头的几轮强攻未能得手之后,薛裴渐渐平静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稍作思索。突然,刺耳的枪声在四下响起,密集的弹雨自身边呼啸而过,打在烈勇士的后背及腿上。这不是猎枪能发出的声响—薛裴扭头一瞥,三个男性村民正端着突击步枪朝这边射击。子弹无法穿透烈勇士的骨甲,但确实让红脸疲于防备。它捂着面门向村口的方向缓步移动,同时还“呜呜”地低鸣着,像是准备逃跑的样子。不能放过它—绝对不能放过它!“枪!”薛裴冲端着步枪的村民喝道,“步枪!给我一把!”两个村民都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在用与看待红脸无异的警惕目光瞧着她。薛裴看了一眼自己长枪般的左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红脸开始加速,四肢着地,一个转向就埋身进低矮的村屋之中。看来它还不打算走,起码不打算现在就走。它到底在寻找什么?带着这个疑惑,薛裴纵身跳上一间仓库的屋顶,登高望远,刚好看到烈勇士拱起的背—它绕了个圈子又回到纱娜所在的木屋前方。薛裴在屋檐间纵身飞跃,没两步就赶上了它。长枪化为重锤,薛裴抡圆了左臂砸向烈勇士的脑袋,在“咚的一声巨响之后,那怪物终于像是被打得眼冒金星,四肢都有些失去平衡的样子。在落地的刹那,薛裴的左手又变成一柄大斧用尽全身力气,朝烈勇士后脚跟上的肌腱处斩去。可惜,微微偏了一点儿,刃口重重地砍在它小腿的骨甲上瞬间便扭曲变形,向内凹进一大块。薛裴惊讶地意识到,身体的能耗刚刚到达极限,纳米构造体再也不能支撑起足够强度的稳定形态了。无法活动—薛裴定在原地,大半个身体像冻住了似的,尤其是左手,完全没了知觉,连动根手指都做不到。失去电力的支撑双腿也立即瘫软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有右臂还在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像摊烂肉似的躺下。能量脊椎上最后一节备用电源开始预热,它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行走和奔跑,而且还不是马上就能正常投入运转。很明显,薛裴等不到再站起来的那个时刻了—烈勇士感觉到了脚踝处遭到的重击,四肢交替着缓缓转身,它与这个女人认真地对视了几秒,然后抬起左前肢,利爪出掌,举过头顶。薛裴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种杂糅着遗憾和悔恨的失败让她心有不甘,却没有任何办法从面前的困局中解脱。“好吧……”跪在地上的骄傲猎手昂起头—这恐怕是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动作,恶狠狠地笑道,“等化了鬼,我再找你算账。”奇怪的是,这只烈勇士慢慢地把爪子放了下来。它挺起胸膛,用两条后肢支撑身体,左右环顾了两下。清晰而凄厉的嚎叫撕破夜空,在村庄上空萦绕,和之前听到的纷繁杂乱的红脸吼声不同,这个嗓音显然是由单独的个体发出的。像是为了应和同伴,烈勇士也仰头长嚎,一远一近两个声音混在一起,结合成一曲震人肺腑的交响。村民的枪声打断了这头怪物的陶醉,不知为何,它突然就变得战意全无,撅起屁股,拔起腿,用红脸典型的撤退姿态往来时的方向逃跑,也不管追赶它的人手里拿着步枪还是火把,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没一会儿就钻过围墙上的破洞,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喧嚣渐渐淡去,四周只剩下若隐若现的抽泣和哀鸣,暂时脱离了红脸的威迫,心有余悸的村民们,立即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只“怪物”身上。他们慢慢地向薛裴所在的位置聚拢,把跪在地上喘息的女孩围在中间,但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到五米之内。没有抱怨,也没有咒骂,但薛裴从这些村民的眼神中看到了刻骨铭心的敌意。她无可争辩,乌兰的预言成了现实—而且报应来得飞快,破灭的风暴席卷了整个村庄,留下了满地尸骸和片片瓦砾。“纱娜!”薛裴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刚刚让她几乎失去理智的名字。她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备用电源的警告在脑海里不住地回响:“电量不足,任何激烈动作都可能导致自动关闭”,但薛裴没有理会,她摇摇晃晃地朝正前方木屋的废墟一步一挪。法玛斯虽然跟在身后,却迟迟不敢向前—出于直觉,他觉得此时的薛裴根本无从接近。在屋前等着她的,是瘫坐在地上、死死攥着眼镜的雪梨。薛裴知道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知道她那张茫然而哀伤的脸意味着什么。“纱娜呢?”已经预料到结局的薛裴,还是冷冷地开了口“她还……”医生把头别到一边,沉默不语。在巴布里托尔,雪梨经历过许许多多生离死别,但这一次,她没能把苦涩的泪藏在心间,任由它一滴一滴滑落。薛裴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在几分钟前,她超越了自身极限,用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与三头烈勇士级红脸鏖战,做到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怪物猎人可以做到的事。她刚刚用自己的双手、双脚,以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证明了一个事实—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猎手,当之无愧。但她一点也不高兴。强烈的挫败感让薛裴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以薛裴为名的这辈子,从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痛的失败。这不仅仅是没能保护无辜者的自责,更是对自己判断力和经验的质疑。为什么?这些红脸,这些野兽,这些智力只相当于两岁半婴儿的……畜生,会懂得报复?会采取如此极端、连性命都豁上的行动?它们难道也有感情?也会明白什么是恨?如果是,那又是什么引起了这不可化解、非要你死我活的恨呢?是“公主”吗?不会的,绝对不可能!—与其说是出于理性的思考,此时的薛裴更不愿承认是自己的过失造成了眼前的惨剧,不愿相信因为自己的一番好意,而给如此之多的无辜生灵带来灭顶之灾。不知何时,乌兰村长已经站到了她身边。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悲伤,平静得令人费解—那模样就像早已料到了世界末日的先知,淡定而安详。“看啊,猎人,”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此时都宛若刺刀般锐利尖刻,“这难道就是你说的‘安全’?”周遭的村民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们的表情已然是无言的诅咒。薛裴感觉到自己正被难以名状的仇恨与愤怒所包围—在这个破败的小村子里,在这个绿海深处最后的人类聚集地里,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她只有离开,承认失败,然后永远永远不再回来,再也不接触和绿海有关的一切,把巴布里托尔的记忆化作无数伤痛中的一个小小片段,掩埋在灵魂深处。在一片残骸之中,薛裴看到了自己的背包,她默默地弯下腰,伸手去抓背包的肩带,却在无意中看到了纱娜的手—被压在一大片木板的下方,动也不动。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赶忙上前去抓住那只伸出的小手,却马上就为自己的冲动而感到万分后悔—那只手早已脱离了躯干,仅仅是轻轻一拎,就被抬了起来,薛裴刚一松开手,它又“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捂住嘴,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朝后接连退了两步。强装出来的自信与倔强轰然倒塌,薛裴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悔愤,像野兽般仰天长啸,而陪伴着她的,只有一整个村庄的死寂。